秋葵为姜蕙盖上绸被,换上新填的镂雕碧玉香熏球,正要将银钩挂着的帘门取下,便听自家主子突然道:“今夜的才艺单子,丽贵人原本就不在上面吗?”
“奴婢不知。”秋葵微微摇头。
“妃嫔献艺向来是皇后操持,你又忙着丽贵人之事,倒也怪不得你。”姜蕙声音轻轻,“明日让庆丰去打听打听。”
“是。”秋葵应诺。
她轻手轻脚将帘门放下,又去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轻轻吹灭烛火,在拔步床脚踏边歇下。
守夜的宫女不能睡得太沉,她在心里重新回想了一遍丽贵人入宫以来的诸多事件,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能,最开始的法子便是让丽贵人混入陛下身边伺机刺杀,所以丽贵人才会趁着避宠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暂时废了婉选侍与赵庶人两个宠妃,然后后来居上一鸣惊人。
只是陛下身边向来有众多保护,即便是宠幸妃嫔,也有盛安公公随侍,不好下手,因而,这将要针对陛下的陷阱或许不在后宫之中。
她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想,若是陛下真的出了意外,主子会不会过得更好呢?
第66章 避雨
第二日云翳层染,霞光似雾非雾,泼了半片天空。
秋葵领着山楂红玉服侍姜蕙洗漱穿衣,晚菘提着食盒进来,臂弯间还携着一柄竹伞。
她将食盒打开,端出一碗薏米莲子粥并一碟马蹄糕放到桌上,到得姜蕙面前,轻声道:“主子,看外面的天色,一会儿恐怕有雨呢。”
姜蕙“嗯”了一声,捏着调羹舀了一勺莲子粥,淡淡道:“带上伞,路上走快些。”
“奴婢省得。”晚菘应道。
一时伺候姜蕙用完粥点,又取了件厚厚的绸棉斗篷和兜帽带上,随着贵妃辇驾,疾步往凤仪宫去。
凤仪宫里,姜蕙一到,人便齐了。
皇后脸色红润,笑着请众妃嫔尝尝凤仪宫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大部分妃嫔位份都在九嫔之下,是没有开小厨房的权利的,因而也就无法在请安前吃东西垫肚子,听了皇后的话,一时纷纷动了筷子,只丽贵人似乎并不饥饿,略尝了尝就放下了竹筷。
许修媛开口道:“还是皇后娘娘这里的糕点好吃,妾那广阳宫的厨子就做不出来。”
明里是拍皇后马屁,暗地里却也炫耀了一番自个儿宫里的小厨房。
“你那厨子做各种饮子的手艺巧得很,妧儿常常缠着本宫要去广阳宫玩呢。”
皇后笑着与她客套几句,便提到即将到来的一件大事——秋狩。
众妃嫔不由得翘首以待,期望陛下点到自己随侍,不说伴驾骑射,就是能出宫几日,也是快活的。
“八月底的秋狩,陛下的意思是,带上贵妃、和妃、丽贵人、婉选侍一起。”皇后看了眼底下眼露失望的妃嫔们,又安慰道,“秋狩明年或许也有,其余妹妹们总是有机会的。”
“是。”皇后都这样说了,再失望的人也不得不把情绪收了,赔着笑脸应是。
皇后又看向孙贵人,“孙贵人与婉选侍同住重华宫,便由你知会她一声吧。”
“是。”孙贵人起身一礼,脸上面纱微动,问道,“妾从前未能跟家父去过平城,不知去秋狩要准备何许物什?也好一并告诉冯姐姐。”
“正要同你们说呢。”皇后挥手示意孙贵人落座,笑道,“虽是秋狩伴驾,也不一定就要你们上马骑射的,不过两三件骑装还是少不了的,届时让宫人牵着马走走也不错。”
又道:“稍后本宫派人领你们去御马监挑马,和妃同贵妃定是不用本宫操心,丽贵人与婉选侍若是不会骑御,挑匹温顺的小母马便是。”
便与众人细细说起如何挑选马匹,皇后出身颍川王氏,父亲虽是彻头彻尾的文官,但骑射功夫也是没有落下的。
姜蕙坐在上首,琢磨了一番皇帝挑的这几个人选。
元年秋狩,不必说皇后都是必定要去的;和妃是匈奴公主,尤擅骑射,现下两国重修于好,带去以示恩宠也能理解;丽贵人……
她微微靠在圈椅椅背上,右手托腮,即便是这样随意的动作,姜蕙做起来也并不失礼,反而显得愈发矜贵起来。
陛下特意点了丽贵人,当然不是因为这是近来新宠,或许,晋王同承恩侯府的陷阱,要被迫提前到秋狩了……
——下手若不能周全,也就只能争一争迅疾之势了。
至于婉选侍……
姜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中思索,原本是要暗中助她复宠试探背后之人的,现下既已明了,这一步棋倒是落了空。
只是陛下点了婉选侍,看来昨夜她那支剑舞,还是有些效果。
许是因能出宫散散,又不同于上次去普罗寺只能烧香拜佛,这回皇后兴致颇高,谈兴大发,同众妃聊到了将近辰时才放人。
姜蕙出了凤仪宫,坐着肩辇往回赶,走到一半的时候,果真如晚菘所说,下起雨来。
她坐在辇上倒是不怕,只是外头随侍的太监宫女们却躲不了雨,且雨天路滑,抬辇的小太监未免脚滑摔了主子,都走得小心翼翼的。
姜蕙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对跟在外边的秋葵道:“去前面玉芙宫暂避一下吧。”
“是。”秋葵应了,指挥着一应宫人转道玉芙宫。
因姜蕙位份最高,请安结束时也是她的辇架走了其余妃嫔才能按位份散场,所以这会儿住在玉芙宫的和妃与丽贵人却是还未回宫。
守门的小太监见了贵妃仪架也不敢阻拦,披香殿的掌事姑姑出来,恭恭敬敬将一行人请进了正殿花厅,又催促着上了茶点,这才躬身对姜蕙道:“贵妃娘娘,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无事,雨下得突然,反是本宫叨扰了。”姜蕙淡淡道。
她打量几眼披香殿花厅,见桌上摆着骆驼样式的赤金摆件,墙面挂着胡笳、胡笛等乐器,地上铺着的也不是绣着吉祥图案的绒毯,而是绘着牛首、鹿头以及野兽搏斗的毡子。
若将这宫殿换成帐子,倒与匈奴那边并无两样了。
半盏茶过后,和妃才携着丽贵人姗姗来迟,显见的也是被雨水耽搁了。
尚未踏进屋门,姜蕙已能听到和妃在外笑着高声道:“贵妃娘娘,在这躲雨呢?正好来听听我和丽贵人一块儿谱的新曲儿!“
话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自己掀了帘子进来,兴冲冲朝姜蕙走来。
她裙摆略沾了些雨水,秋葵上前一步挡在和妃面前,福身一礼道:“奴婢给和妃娘娘请安,您身上还湿着呢,还是先换了干净衣裙,以免风寒。”
“是啊,和妃姐姐,您快去换衣裳吧。”跟在后面的丽贵人也踏进屋内,笑着附和道。
她身上穿着绯色罗裙,因没有步辇可坐,裙摆肩头都洇出深深的湿痕,身后跟着的宫女银朱一脸担忧。
“诶呀,我这不是高兴嘛!”和妃大大咧咧笑着,又对姜蕙道,“贵妃娘娘您可一定要等等我,我换了衣裳马上就来!”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疾步出了花厅更衣去了。
姜蕙目光放到丽贵人身上,对着她微微一笑,“丽贵人也去换了衣裳吧。”
“是。”丽贵人对上姜蕙的视线,面色不变,恭敬一礼,携着自家宫女退下了。
第67章 挑马
不多时和妃同丽贵人就重新出现在披香殿花厅。
和妃从墙上取下胡笳,举在嘴边吹了几个音试了试,然后坐到姜蕙旁边,笑道:“丽贵人同我说,你们中原原先最爱的是《伊州歌》,可惜曲谱失传了。我就同她又新谱了曲子,贵妃娘娘来听听怎么样?”
姜蕙浅浅一笑,眉间郁色散去几分:“《伊州歌》原是乐府曲调,王摩诘作词、李龟年传唱天下,如今只能从书本里遥想当年梨园盛景,没想到今日本宫倒还能听到新谱的这一曲。”
和妃哈哈一笑,与抱着琵琶的丽贵人对视一眼,已是吹拨弹唱起来。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①
两人技艺高超,许是共同谱曲,也有几分默契在,重章叠唱中琵琶胡笳和着窗外的雨声,相辅相成,教姜蕙享受了一把皇帝陛下的待遇。
不过临近曲末,丽贵人的琵琶走了一个音,虽然她很快调整了过来,但还是让这曲有了瑕疵。
一曲毕,和妃得意道:“贵妃娘娘,怎么样?”
“不错。”姜蕙颔首。
和妃笑容更大,又转过头去问丽贵人:“刚刚是怎么回事?”
丽贵人脸色如常,将琵琶交给身后的银朱抱着,略微垂首,赧然道:“和妃娘娘,许是未吃早膳,方才腹中有些饥饿。”
玉芙宫因和妃在,开了小厨房,整个宫中的妃嫔都可以跟着主位娘娘一同饮食。
只是往凤仪宫请安之前,丽贵人也不好一大早就过来披香殿蹭茶点垫肚子,在皇后那又没怎么吃那桂花糕,再加上回来一刻不停地弹了一首曲子,现下腹饿,很是说得过去。
“啊,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事!”和妃转头招呼宫女,“快去摆早膳来!”
又回头对姜蕙笑道:“贵妃娘娘吃了没有?尝尝玉芙宫的手艺怎么样?”
姜蕙看一眼窗外,见雨势渐小,阳光已钻出云层,微微摇头,歉意道:“改日吧,年儿还病着,本宫得回去看顾。”
“那好吧。”和妃有些失望,起身同丽贵人一起将姜蕙送出玉芙宫宫外。
贵妃玉辇重新起驾,不一会儿就回了瑶华宫。
晚菘伺候姜蕙换了衣裳,轻声道:“主子,小主子还在睡,早膳已经摆在暖阁了。”
姜蕙微一点头,一边往暖阁走去一边吩咐道:“去把庆丰叫来。”
待人过来,她问道:“丽贵人昨夜可是准备了才艺要上?”
庆丰垂首道:“奴婢已打听过了,丽贵人原本是有一舞要献上,只是八月初突然又取消了。”
“舞?”姜蕙挑眉。
“是。”庆丰点头道,“听闻是特意练的胡旋舞。”
“知道了,你下去吧。”姜蕙打发走庆丰,拿起玉箸,就着晚菘布的菜吃起早膳来。
秋葵这时低声道:“主子,胡旋舞舞姿多变,最看腰上的功夫,今日在凤仪宫,奴婢看着,那味道浓郁的桂花糕丽贵人也没吃几块,在披香殿的时候她又……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有几分可能。”姜蕙回忆了一下丽贵人的举止,肯定道。
“那秋狩丽贵人还会去吗?”秋葵问道。
“怎么不会?”姜蕙微微一笑,“这可是陛下特意点了的,由不得她不去。”
“可是,若是她真的有孕,那陛下或许……”秋葵想起赵庶人之事,有些迟疑。
“陛下尚不知道,”姜蕙脸色淡淡,漫不经心道,“即便知道,害了本宫的年儿,本宫怎么会给她活路?最多不过一尸两命罢了。”
*
午后,凤仪宫派了人过来,请贵妃往御马监挑选马匹。
姜蕙十多岁时,宁远侯送了她一匹绿螭骢,现下就养在御马监。
只是皇后即便知晓她有自己的马儿,这种事也不可能落下姜蕙一个,还是派了人过来走个过场。
谁知贵妃像是对这事很有兴致,真的带着人往御马监去了。
雨早就停了,只青石板上还湿漉漉的,微风中夹杂着雨后特有的土腥气,混着桂花香一齐儿往人鼻子里钻。
御马监在皇城最偏僻处,靠近长门宫的地方,屋舍相连,占地颇广。
小太监领着姜蕙进去时,皇后正带着和妃、丽贵人、婉选侍在马厩外看马,见贵妃来了,微微吃惊。
和妃笑道:“贵妃娘娘快来,我们正挑呢!”
姜蕙略略颔首,到得几人面前,互相见礼过后,一齐看起马来。
名贵的马儿都有单独的马厩,姜蕙一眼便瞧见万寿节上晋王献的那匹雪白神气的照夜玉狮子。
这马儿皮毛油光水滑,正吃着苜蓿草,对外头几个容颜姣好的女人不屑一顾。
这是皇帝的坐骑,旁的人是不用想了。
姜蕙目光在其上略一停顿,转到旁边,见自家绿螭骢面朝着她,两只耳朵微微向背部倾斜,显见的是知道主人来了,很是高兴。
“小绿。”姜蕙走近一步,接过机灵的小太监递来的马刷,隔着围栏替它刷了刷毛。
和妃走近一看,夸赞道:“前蹄圆,后蹄尖,脖子长,后肢有力,这马看着也好!”
姜蕙淡淡一笑,“宫里的马儿,少有不好的。”
大周有凉州与幽州二州产马养马,比起匈奴来说,也不逊色,送进宫廷的,自然也是品相上乘的马儿。
和妃点头赞同,只是道:“可惜没上过战场见过血,没那股煞气。”
一番话说得旁边随侍的宫人脸上变色,尽皆垂着头去。
和妃尚未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皇后就笑着岔开话题,“和妃妹妹,丽贵人与婉选侍都选好了,你有中意的吗?”
丽贵人选的是一匹棕色矮脚马,十分温顺。她站得有些远,用绢帕捂着口鼻,似乎有些受不了马厩的味道。
婉选侍却是没骑过马的,这会儿贴在自己挑的一匹小红马旁边,看着很是欢喜。
和妃听了皇后的话,左右看了看,随意指了一匹黑马,无奈道:“最好的都名马有主,我也骑不上,其他的都差不多,就这个吧,这个看着烈一点,我喜欢。”
——
注:①王维《伊州歌》
第68章 心思
出发往平城那日,天气晴朗,云层浅淡。
禁军十二卫开道,皇帝坐着六匹马拉的御驾在前,身后跟着后妃和王公大臣们的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自正阳门出发。
尽管京兆尹已经清过道,上京的百姓们还是偷偷从自家窗户、门缝里往外瞧,期望一睹皇帝陛下真容,聊作往后余生的谈资。
平城位于上京西北面,距京师不过三百余里,骑快马走官道大约六个时辰就能到。
但御驾出行当然不可能如此之快,路上走走停停,约莫走了一日有余,姜蕙才被几个宫女扶着下了马车,住进了平城行宫。
行宫不比皇城,没有那么多单独的宫殿居住,姜蕙同皇后住在朝向最好的问仙阁和漪澜轩,和妃、丽贵人和婉选侍则住到了另一处名叫清泉居的院子。
皇帝在前面忙着接见平城大小官员,皇后倒不急着召见后妃,派了宫女过来请大家暂且安歇,明日再去请安不迟。
山楂带着两个行宫的小宫女传膳回来,待红缨细细检查过后,摆上八仙桌,服侍姜蕙用了午膳。
此次秋狩出行,姜蕙将晚菘、石榴、红玉和丰实几个留在了宫中,既然承恩侯府同晋王可能准备殊死一搏,那年儿就依然摆脱不了危险。
即便皇帝明着指给年儿的人中有许多其实都身怀武艺,姜蕙也不敢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