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她颇为幸灾乐祸地接着道:“您知道的,上回在您的赏花宴上,罗美人的大宫女不小心烫伤了丽贵人姐姐的手,眼下……正忙着赔礼呢!”
许修媛眼珠微转,罗美人往常与赵庶人走得近她是知道的,这段时日没了靠山,恐怕担心丽贵人这个宠妃在陛下耳边吹些枕头风,因而急着赔礼道歉。
如此一想,许修媛自觉已是明白其中关窍,亦冲薛美人一笑。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宫人已经陆陆续续上菜了,乾年殿门口,晋王、姜蕴、和妃、丽贵人和罗美人却是一同出现了。
“这是怎么走到一起了?”许修媛惊诧。
可惜没人能为她解惑。
待和妃、丽贵人、罗美人入席,许修媛偏头去问丽贵人:“怎的和晋王撞上了?”
姜蕙也朝其投去目光,似乎在疑惑自家阿弟怎么也在其中。
丽贵人脸上有丝残余的恍惚,顿了一下才笑道:“方才正巧撞上了。”却并不多说。
和妃大大咧咧开口道:“贵妃娘娘,是你那弟弟追着晋王说话,走得太急落下了东西,还是丽贵人捡回去还了的。”
姜蕙闻言,自大皇子生病以来一直藏着郁色的眉眼微微舒展,轻声道:“阿蕴性子爱闹,晋王又是大不了他几岁的表哥,亲近些也正常。”
和妃似乎才注意到姜蕙的脸色,脸色略带懊恼,关切道:“贵妃娘娘没事吧?我听说大皇子生了病,还好吧?”
话说得粗糙,连旁边的许修媛都没忍住稍稍退开了些许。
姜蕙听了,脸色又苍白起来,勉强冲和妃笑了一下,转回脸去不再搭理众人。
下方许修媛却冲丽贵人好奇道:“晋王落了什么东西?”
“不是晋王,是宁远侯世子落下了一枚扳指。”丽贵人稠艳的面容上露出一贯的规矩笑意,略微垂首对许修媛道,”妾听着,应是宁远侯世子在向晋王打听姑娘家喜欢什么东西。”
“原来如此。”许修媛失了兴趣,晋王向来风流,宁远侯世子与国子监祭酒嫡长女的婚事又众所周知,有此行为实在不奇怪。
这时,秋葵抱着件莲青缎金松鹤纹斗篷进来,到得姜蕙面前为她披上,看着是将将回瑶华宫取来的。
现下已是八月中旬,天气转凉许久,但也不至于要穿斗篷,不过贵妃一向身子不好,众妃嫔见怪不怪。
很快,皇帝与皇后携手进了大殿,众人从席上站起来,问完安之后重新坐下。
萧晟注意到姜蕙身上的斗篷,低声朝盛安吩咐几句,不多时便见盛安亲自捧着热茶姜汤到了姜蕙席上。
“替本宫谢过陛下。”姜蕙轻声道。
许修媛眼中已经露出酸意,好歹忍住了,和妃却又笑着道:“陛下真是喜欢贵妃娘娘!”
和妃入宫已有两月,皇帝却从未召幸过她,似乎真把她当做了匈奴送进宫的摆设。和妃也不甚在意,每日里最爱的便是邀人去她宫中玩乐,看着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模样。
此时她这一开口,噎得底下的妃嫔们各自低头不语,姜蕙坐在上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端起姜茶喝了起来。
姜蕙一盅姜茶喝完,皇帝和皇后也说完了中秋家宴的吉祥话,宣布开席。这便是可以由宫人伺候着布菜动筷子的时候了。
不过,大部分妃嫔们却没有吃饭的心思,因她们为了在中秋宴上博得皇帝关注,早就准备了才艺要献上。
皇后笑着对皇帝道:“陛下,中秋佳节,众位妹妹们也心生欢喜,特意为您准备了才艺,您可要看看?”
萧晟眉头微皱,年儿身体未愈,据林太医所言,往后更是需要常年调养。
虽然他已发了诏书再寻天山雪莲,可这等奇珍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有的,就算寻到了,过了最佳的服药时辰,恐怕也无法补足年儿身体亏空。
再加上正在暗查的一些事,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什么才艺,不过看着眼前皇后端丽面容上的笑脸,萧晟还是略微点头,沉声道:“准。”
第64章 夜宴
皇后得了皇帝的准话,笑着朝下方一招手,坐在席上的婉选侍站起身来,接过宫女小蝶递来的双剑,来到殿中。
只见她倒提双剑、屈膝垂首,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庞上爬上几丝绯色,柔声道:“陛下,妾同孙妹妹新学了一支舞,请陛下一观。”
话落,藏在围屏后的乐师们鼓瑟吹笙,婉选侍双剑交汇于身前,摆出一个起手式。
——赫然正是《西河剑舞》。
中秋家宴与万寿节不同,万寿节众妃嫔需要按位份依次向皇帝陛下敬酒献礼,但中秋节的才艺却无需按位份顺序上场,端看皇后的安排。
皇后将婉选侍放在第一位出场,可见也是寄予厚望的。
萧晟在上首略微坐直身子,倒是对婉选侍的剑舞提起了几分兴趣。
相比起或柔婉或妩媚的舞蹈来说,他确实更喜欢有气势的剑舞,上回万寿节上孙贵人这支舞便跳得很好,双剑或凌厉或轻灵,自有一番风骨,只是可惜出了意外,让人扫兴。
婉选侍不是自幼的功底,满打满算也才练了几日的功夫,自然不可能跳得有多好,更不可能像上回孙贵人一样赢得满堂喝彩。
但她有一样是孙贵人比不上的,那便是那副清纯妩媚的相貌。
尤其孙贵人知道她的短处,特意教她怎么摆着花架子也好看,现下舞起剑来,一转身、一回眸,都将那张脸发挥到了极致,配上眼角的泪痣,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
姜蕙坐在席上,目光同众人一样看着殿中翩翩起舞的婉选侍,余光却注意着侧下方的丽贵人。
丽贵人眼睛同样望着婉选侍,只是略有些心不在焉,也无需宫女布菜,自己亲自拿竹筷夹了些东安子鸡吃了,被辣得连喝了几盅水。
宫女银朱连忙又倒了一盅茶水,小声对丽贵人道:“主子,这道菜太辣了,您的身子……还是别吃了。”
“就吃了一口,我没事。”丽贵人哑着嗓子道,随后放下筷子,专心看起剑舞来。
坐在她旁边的孙贵人朝她望了一眼,目光在食案上红彤彤的几道菜上打了个圈儿,眼底略有疑惑。
台上婉选侍一舞毕,皇帝笑着说了“赏”字,却再没有其他表示。
婉选侍有些失落地回到席上坐了,悄悄向孙贵人投去目光。
孙贵人与婉选侍中间还隔着好些妃嫔,只冲着她安抚一笑,便转回头去。
婉选侍过后,又有几位宫妃上场,弹琴的、跳舞的、现场作画的,总归都指着皇帝陛下多多垂青。
但今夜的皇帝确实兴致缺缺,相比起来,婉选侍得个“赏”字已算拔尖了。
终于,又一位弹瑶琴的宫妃下场后,这场中秋夜宴进入了尾声。
孙贵人朝丽贵人好奇道:“丽贵人姐姐,你今日不上去弹琵琶吗?”
丽贵人一手琵琶精妙绝伦,阖宫皆知,这会儿竟然不上场,确实让人讶异。
丽贵人上首的许修媛也道:“是啊,难不成上回的烫伤还没好全?”
“多谢修媛姐姐关心,早已好全了。”丽贵人先向许修媛道谢,然后才对孙贵人解释道,“只是陛下来妾宫中时大都要听一曲琵琶,已是听惯了的东西,再不好上场的。”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孙贵人便也不好多说,略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将要散席,皇帝却突然开口道:“正是团圆佳节,萧庶人那里,也送些东西过去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皇帝口中的萧庶人自然是原先的岐王萧旭,自他谋逆犯上被夺为白身过后,皇帝一直将他扔在地牢里,既不直接赐死,也不给个明确的诸如圈禁、守皇陵之类的惩罚,好像忘了这人一般。
今日突然开口提及,还是借着中秋团圆话头,由不得人不深思。
皇后和后妃沉默着不说话,宗室们拿眼光去瞟好像在打瞌睡的老睿王,后者徐徐睁开眼睛,笑道:“陛下仁慈友爱,是我大周之福啊!”
有老睿王的话,宗室们便顺着话头拍了皇帝的马屁,提什么都有可能出错,拍马屁总不至于有错吧!
一时殿中气氛高涨,又热闹了一会儿才散席。
八月十五,皇帝照例往凤仪宫安歇,姜蕙坐着车辇回了瑶华宫。
待看过年儿之后,由众人伺候着卸了钗环首饰,换上寝衣,躺上拔步床,招手让值夜的秋葵过来,轻声道:“如何?”
秋葵低声道:“主子,奴婢借着回去取斗篷的由头悄悄躲在殿外看了,罗美人引着丽贵人与和妃到的时候,少爷如您所言,正好缠着晋王路过,那枚扳指,也是丽贵人主动捡起来的。”
姜蕴落下的扳指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它有一样独特之处,便是样式与岐王平日里常戴的几乎一模一样。
元徽太子尚在人世的时候,岐王与姜蕙的关系很好,因她既是小表妹,又是好兄弟陈羡鱼未过门的妻子。
因而,姜蕙知道,岐王有一枚很宝贝的祖母绿扳指。据岐王所言,那是未来岐王妃送给他的信物。
岐王妃是乾宁帝早早便定下的,比岐王小三岁,出身江南沈家,是个很符合水乡温柔的秀美女子。
岐王谋逆被下狱后,皇帝倒是没有对岐王妃怎样,仍旧保留她的王妃份例,许她继续住在岐王府。一位新婚不久、尚无儿女的年轻妇人,从此便关了府中大门,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孀居生活。
但是,丽贵人为何会因一枚模样相似的扳指表现出异样?
要知道,丽贵人虽然长着一张张扬明丽的脸,但在宫中却向来规规矩矩,按她平日里的表现,这种外男落下的东西,最多就是使唤宫女太监捡起来便是。
“你看清楚了,丽贵人与晋王之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姜蕙又问。
秋葵细细回忆,摇头道:“奴婢确定,丽贵人面对晋王时,始终谨守礼仪。”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丽贵人最开始以为扳指是晋王掉的,捡起来就直接冲着晋王去了。”
第65章 因缘
姜蕙微一点头,轻声道:“看来,本宫所料不错。”
“主子,您为什么觉得是丽贵人呢?”秋葵知道自家主子话中之意,只是一向聪慧的她也没能立即跟上姜蕙的思路。
“有人手在背后做那么多事情,甚至还有死士效忠,幕后之人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姜蕙为秋葵解释道。
“奴婢明白,只是这宫中妃嫔,出身较好的也有许多,更何况那丽贵人只是承恩侯府的庶出姑娘,承恩侯府又是那番光景……”秋葵小声道。
姜蕙微微一笑,突然道:“本宫问你,什么情况下,会有人盯着陛下的子嗣,连有孕的妃嫔都不放过?”
“一种自然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是陛下后宫尚只有小主子一个皇子,陛下又正春秋鼎盛,能害了一个两个难道还能一直害下去……”秋葵说到这里,微微一愣。
“不错,还有一种呢?”姜蕙颔首,循循善诱道。
“还有一种,便是……”秋葵脸上有些惊疑不定,“让陛下没有继承人……”
“是啊,而且你也说了,陛下正春秋鼎盛,能害了一个两个,却万万不可能一直害下去,所以——”姜蕙微微叹一口气,“背后之人所求的,只是在一个期限内,陛下没有可以继承大统的孩子。”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秋葵勉强镇定下来,细细思索自家主子的话,半晌,白着脸颤抖道:“一个期限内……意思是,意思是……?!”
姜蕙知道秋葵已经明白自己未尽之意,朝她微微点头,声音已经轻到几不可闻。
“是冲着陛下去的,恐怕,已经设好了圈套。你想,若是陛下出了意外,又没有皇子可以承接大统,那最有可能继位的会是谁?”
见自家主子冷静如常,秋葵不由得也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轻声答道:“长乐郡王,或者……晋王。”
长乐郡王是元徽太子嫡子,晋王是先皇幼子,若真出了事,都是争夺皇位的人选。
“长乐郡王……承恩侯府……丽贵人……”秋葵喃喃。
她自幼便是承平大长公主精心为女儿培养的宫女,也懂得一些朝堂之事,此时道:“可是,长乐郡王不过十岁出头,即便即位,也少不了辅政大臣甚至摄政王……“
说到“摄政王”一词,她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了姜蕙之意。
以晋王的身份,若是扶持元嫡长兄之子长乐郡王登基,自己为摄政王,之后再徐徐图之,反而名义上要好听得多,会少许多口诛笔伐。
且,长乐郡王的靠山承恩侯府在朝堂上使不上多大的力气,掀不起什么风浪,未来若要夺权,也方便得多。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丽贵人在宫中,有晋王和先懿慈皇后留下的势力,甚至可能还有丽太妃留下的人手帮助,倒是确实可以做许多事情。
“但是,”秋葵迟疑道,“若是摄政王……小主子……岂不是更好?”
她说得模模糊糊,姜蕙却听懂了。
年儿身为陛下长子,年岁更小,还是个先天体弱的,对晋王来说,比长乐郡王更加合适。
大皇子背后有宁远侯和承平大长公主,提前扶他上位,这两位不一定不愿意,届时,晋王在宗室和朝堂上的压力会小很多。至于再之后的争权夺利,也要看大皇子能不能病歪歪活下去。
“是啊,年儿更加合适。”姜蕙淡淡,“所以,现在想来,静安居士才在普罗寺卖了本宫一个好,并非只是因为不喜太后。”
“那怎么会又对小主子出手?”秋葵一愣。
“他们只是暂时联合在一起,又不是一路人。”姜蕙嘲讽道,“晋王与承恩侯府唯一的共同目的就是……陛下。再之后,便有各自的心思。”
模糊掉某个词语,她继续道:“承恩侯府想扶持留着自家血脉的长乐郡王登基,晋王却更想要年儿来做这个台前之人。”
说到这里,姜蕙话锋一转,“不过,丽贵人何尝没有自己的心思?”
秋葵试探道:“丽贵人对岐王……?”
“听羡鱼说过,有一年突发暴雨,岐王在普罗寺无意间救了承恩侯府的女眷,或许,那便是两人相识的时候吧。只不过,却是襄王无意神女有情啊。”姜蕙声音淡淡。
东安子鸡、芥辣瓜儿、烤亭蔊,今夜御膳房添的几道口味重些的菜色,其实是岐王的最爱。
姜蕙甫一猜到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就将目光投向了出身承恩侯府的丽贵人,顺便想起了当初陈羡鱼无意间与她提到的这件事。
或许,丽贵人当初进宫之时,便有人许诺她,事成之后,恢复岐王王爵也不一定。
秋葵听了姜蕙这话,沉默半晌才道:“主子,那陛下那边……?”
姜蕙将引枕放下,慢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漫不经心道:“想来陛下也察觉到了,今夜是故意提到岐王的,打草惊蛇,有时候只是为了让人迫不得已提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