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①
正是三月桃李纷飞的时节,外头春光正好,她亦心情不错,遂起了作画的心思,吩咐秋葵晚菘几个备好笔墨纸砚。
瑶华宫花园子里现下百花竞发,姜蕙作画的书案就摆在里面的一座四方小亭中。
她站在亭中抬眼往外望去,思索片刻,有了主意,提笔同时蘸了白粉、朱磦二色,寥寥几笔勾勒出簇簇海棠,又换了花青与藤黄二色徐徐点出枝叶,再用朱磦色蘸墨提染枝干……
姜蕙作画时心思沉静,匆匆寻来的庆丰不敢打扰,躬身侍立在一边。
待姜蕙一幅画完成大半,由晚菘伺候着净手毕,庆丰才上前恭敬道:“主子,许妃娘娘往两仪殿去了。”
“许妃?”姜蕙微微颔首,淡淡道,“如何?”
“听闻许妃娘娘是哭着从两仪殿出来的,坐着车辇就回广阳宫了。”庆丰低声道,“随后陛下遣盛安公公去了太医院一趟,带走了一个叫做小方子的小太监,还在他的住处搜出来一支玉簪。”
“玉簪?”山楂皱眉问道,“什么玉簪?”
庆丰抬头望了姜蕙一眼,沉声道:“一支碧玉明珠簪。”
姜蕙点点头,露出浅笑来,“年儿也该醒了,先回去吧。”
——
注:①白朴《天净沙·春》
第90章 浑水
杜鹃提着食盒,从御膳房出来后就直奔重华宫。她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手上提着的是缀霞轩宫人们的饭食。
两个人沿着宫道走,三月里,许多院墙内都伸出了簇簇花枝,小宫女走着走着,不由得慢下脚步。
她对杜鹃道:“杜鹃姐姐,咱们给小主摘些花回去吧?”
杜鹃回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语气温和:“百灵,小主还等着晚膳呢,快走罢。你若是想摘花,明日一早去摘重华宫后殿那树杏花就是了。”
小宫女百灵便低下头去,应了声好,两个人不再说话,软底宫鞋在青石板路上踩出轻巧的回响。
到了缀霞轩,杜鹃一个人提着食盒进了正屋,来到书案前,躬身询问仍在描画的孙贵人:“小主,晚膳是现在就摆吗?”
孙贵人的《送子天王图》已经描了一大半,闻言放下笔,轻声道:“现在就摆吧。”
杜鹃应诺,迅速取出食盒里的饭食。都是贵人的份例,没到克扣的程度,可再多便没有了。
孙贵人净手完毕,坐到桌前,便听杜鹃低声道:“小主,许妃娘娘从两仪殿回去了,那太医院的小方子也被盛安公公带走了。”
“好。”孙贵人点头,细问道,“玉芙宫的首饰被查出来没有?”
“听闻盛安公公从小方子住处搜到了一支玉簪,应是查出来了。”杜鹃声音更低,她似乎有些疑惑,欲言又止。
孙贵人看了这个从入宫起就分来缀霞轩伺候的宫女。近一年来,杜鹃伺候上心,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在宫中也很有些人脉,是孙贵人除了画眉以外最倚重的宫女。
因而她开口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杜鹃便道:“小主,为何一定要放带着玉芙宫徽记的首饰呢?和妃娘娘毕竟是和亲公主,咱们把她扯进来,万一陛下彻查……“
孙贵人拿起竹筷尝了一口画眉布的菜,待咽下后才道:“水不搅浑一点,怎么躲在后面呢?和妃娘娘的宫中如同筛子一样,她带来的婢女甚至语言不通,丢了些带着徽记的首饰,也不是什么大事。”
顿了顿,又问道:“陛下今日翻的哪宫的牌子?”
“瑶华宫。”杜鹃垂眸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并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孙贵人闻言,喃喃道:“昭贵妃娘娘……陛下真是爱重于她,就连涉及皇嗣的问题,都没有怀疑片刻……皇后娘娘恐怕失算了。“
屋内十分安静,因而她的低声呢喃画眉杜鹃两个听得一清二楚。
杜鹃不好开口,画眉却道:“小主,虽说小方子是急需用钱才答应做这件事,他也看不到杜鹃的相貌,但若是陛下查到咱们头上……”
“怎么会?”孙贵人眸底平静,“消息是许妃娘娘说的,许妃娘娘是从小方子那知道的,小方子那只有和妃娘娘的宫女桃叶给的玉簪和一堆没有徽记的银锞子……桃叶是他的相好,被他哄骗着偷偷盗走了和妃娘娘的玉簪,又关咱们什么事呢?”
画眉听了这话,还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继续为孙贵人布菜。
杜鹃却知道她们主仆二人定然还有话要说,便轻声道:“小主,奴婢去催一催热水,稍后您也好沐浴。”
找个借口退下了。
画眉这才道:“小主,万一杜鹃去告发您怎么办,这种事应该让奴婢来做才是。”
孙贵人轻轻笑了一声,解释道:“我让她去打听宫里有谁急用钱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再让你去又有什么意义?万一陛下真的叫小方子挨个去辨认宫女,把她认出来还能说她是被收买了,把你这个陪嫁丫头认出来,那才真的无力回天。何况,她若是要告发,方才就不会问出那些问题了。”
画眉便低下头去,半晌才道:“奴婢只是奇怪,您……您这样的情况,她在宫里又有人脉,为什么还甘心留在缀霞轩。”
“画眉,她从前是慎刑司的人。”孙贵人语重心长道,“背主的人有什么下场,她最明白不过。从缀霞轩离开是容易,可谁还敢真心用她呢?而且,你家小主虽说在宠爱上没了指望,好歹也是贵人的位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杜鹃从正屋出来,催促着小宫女烧些热水,又出了重华宫晃荡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疾步回到缀霞轩,对刚刚用完晚膳的孙贵人道:“小主,不好了!奴婢刚得到消息,小方子那搜出来的首饰是那支昭贵妃娘娘的碧玉明珠簪!”
“什么?!”
孙贵人立即站起身来,往杜鹃的方向走近几步,急急问道:“是去年昭贵妃娘娘当着众人的面送给和妃娘娘的那支碧玉明珠簪?”
和妃是匈奴人,来大周之前并没有中原首饰,因而她身上的东西都是宫掖司制作的,定然每一件都带着玉芙宫的徽记,只除了那支碧玉明珠簪。
若是用玉芙宫的首饰收买人,那么多首饰丢了一两件也能说通,但搜出的却是这支碧玉明珠簪,陛下不会相信和妃能蠢到这种地步。
“是!”杜鹃脸色惊惶,“奴婢,奴婢明明跟小方子说的是带着玉芙宫徽记的首饰……”
孙贵人不动声色打量杜鹃一眼,随即脸上平静下来,安抚杜鹃道:“算了,事已至此,只要小方子认不出你,就还有回转余地。”
杜鹃听了,镇定下来,思索片刻后道:“小主,会不会是小方子或者桃叶背后还有其他人?”
孙贵人心中一动,徐徐道:“现在想这些亦是无用,总归陛下就算怀疑别的人,也暂时疑不到缀霞轩……我同昭贵妃娘娘、和妃娘娘和许妃娘娘,可都没有深仇大恨。”
“是。”杜鹃低声应了,见孙贵人没有其他吩咐,悄声退下。
正屋里,画眉皱着眉头道:“小主,这杜鹃说的能信吗?”
孙贵人却没有答她的话,把自己放到局外人的角度,仔细回想了一遍这件事,自语道:“既然和妃不可能蠢到用碧玉簪收买人,那‘陷害她的人’自然也不会想要拿碧玉簪去陷害她……这一出反而像是和妃为了撇清干系,自导自演了……”
难道……不是她在搅浑水,而是和妃发现了桃叶的动作,趁机指使桃叶插了一手,这样一来,既有可能给昭贵妃引出一些麻烦,若是不成,也能洗清嫌疑……
可她都能想到这一层,盛安甚至陛下难道想不到吗?
和妃有必要这样做惹一身骚吗?
她揉了揉额角,重新坐回椅子上,对画眉道:“杜鹃若是有异心,早就去告发我了。她既然没有动作,不是忠心向我,就是她背后的主子有更大的图谋,总归我还有点用处,暂时没有危险,你别担心。至于以后……”
正屋外,杜鹃径直往宫女们待的罩房走去,远远便见到手中抱着一捆杏花的百灵往隔壁绛雪轩去。
她脚步微顿,片刻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往罩房走——缀霞轩失势,宫人们想要另攀高枝再正常不过。
第91章 分权
最想被攀的高枝之一瑶华宫里,姜蕙正陪着皇帝下棋。
姜蕙的棋力虽好,却还比不上皇帝,这会儿正捏着黑子冥思苦想。
萧晟坐在对面静静欣赏这幅灯下美人蹙眉图,也不出声催促。
姜蕙心中想的却不是棋盘之事。
皇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怀疑姜蕙假孕,也不该觉得皇帝会信这种事。因为在皇帝心里,姜蕙还是那个高傲的郡主,她是不会拿孩子来争宠的,更不会为了争宠或者陷害别人而假孕。
既然如此,皇帝自然不会信许妃的话,而从小方子那查到的碧玉明珠簪,其实对皇帝来说并不重要。
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和妃的事,只要大周与匈奴尚未开战,她就会是安安稳稳的和妃娘娘。
姜蕙想看的,也不是皇帝的反应,而是和妃的。
“蕙儿还没想好吗?”萧晟捻起一块旁边小几上的桃花糕吃了,用盛安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手,终于出声道。
姜蕙便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抬眼去看萧晟,突然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盘上,发起了脾气。
“不下了,妾困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也不搭理皇帝,自顾自往卧房走去,吓得身边伺候的宫人们不敢看皇帝脸色。
姜蕙从来都在云端,很少在萧晟面前做出这副样子,萧晟不由一愣,倒没生气,只觉得有些新奇,他问旁边侍立的晚菘道:“贵妃今日遇到什么事了?”
“回禀陛下,主子白日里还去花园作画,没遇到什么事。”晚菘福身一礼,补充道,“刘太医说主子在孕期,情绪不稳也是正常的。”
姜蕙带着秋葵一路进了内室,由秋葵服侍着洗漱完毕,躺到拔步床上,刚放下帘子,便见皇帝伸手又将帷帘拉开,打发了盛安和秋葵出去,自己坐在床边对姜蕙笑道:“蕙儿别生气了,下回朕让着你。”
姜蕙没理他,翻过身去。
萧晟便又哄道:“蕙儿来看看这是什么?”
等了片刻,姜蕙果然转过身来,往外一瞧,就瞧见皇帝手里拿着白日里自己画的那幅海棠,其上已经被题上了字。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将瑶台月下逢。①
皇帝的字经过少时的勤学苦练已经很能看了,配着这幅画相得益彰。
“蕙儿就如同瑶台仙子一般,生气也这样好看。”
皇帝纡尊降贵哄人了,姜蕙自然不会再发脾气,她做出赧然的样子,低声道:“陛下,快安置吧。”
萧晟笑意愈深,为姜蕙掖好被角,打趣道:“蕙儿稍待片刻,朕去去就来。”
便起身将画卷放到桌上,出门由着盛安服侍着沐浴去了。
第二日依然有朝会,姜蕙近来嗜睡,皇帝便吩咐宫人不要打扰,自己带着一众随侍往太极殿上朝。
等姜蕙醒来用完早膳时,在院中散了会儿步,又陪着年儿玩了半个时辰,才坐回暖阁窗边。
她手里捏着调羹,面前是一盅小厨房特意熬的银耳汤,懒懒道:“昨日的事,有结果了吗?”
昨日皇帝只是训斥了许妃、让盛安带走了小方子,倒还没有真正处置这件事。
庆丰躬身道:“主子,听闻和妃娘娘不知从哪知道了小方子的事,带着自家宫里叫桃叶的宫女,直奔两仪殿去了。”
“两仪殿?”姜蕙挑眉,淡淡道,“陛下放她进去了?”
“是。”庆丰道,“不知说了什么,和妃娘娘走后,陛下就沉着脸去了凤仪宫,至今还未出来。”
听到这话,姜蕙放下瓷白的调羹,淡淡道:“还真是处处向着本宫啊……”
当初杜鹃传消息来说孙贵人要借和妃搅浑水,姜蕙便吩咐杜鹃让小方子哄着桃叶去拿那支碧玉明珠簪,想要试探一二。
姜蕙并不相信桃叶偷拿玉簪的时候和妃没发现,她既然没有阻止,必然就是有后手了。现在看来,这后手反而是冲着凤仪宫去的?
不过,凤仪宫之前亲蚕礼一事已经惹了陛下不快,此次恐怕没那么好脱身了。
果然,午后,皇帝派安景来瑶华宫传了口谕,说是皇后娘娘分身乏术、力有未逮,待昭贵妃生产之后,便替凤仪宫协理内使司诸事。
庆丰客客气气地送安景回转两仪殿,秋葵晚菘几个丫头都向姜蕙道喜。
山楂笑道:“主子,这下奴婢没有高兴太早吧!”
“还是早了点。”姜蕙打趣,“不过准你先高兴一炷香吧。”
秋葵道完喜,细语道:“主子,和妃娘娘不容小觑。”
“无非是捅破了凤仪宫蓄意指使许妃的事。”姜蕙微微颔首,思绪一转,轻声道,“皇后是通过孙贵人做的这件事,孙贵人既然没有受罚,想来和妃是凭借那个叫桃叶的宫女将了皇后一军。”
其实就算没有和妃,有亲蚕礼一事在前,陛下难道猜不出来这样针对姜蕙的会是谁?和妃不过正好递上了刀子。
山楂却疑惑道:“主子,桃叶身上有这样大的关窍吗?”
姜蕙笑看她一眼,道:“和妃是和亲公主,玉芙宫披香殿里不可能没有陛下的人。桃叶偷拿玉簪,陛下自然也知道,和妃只需再向陛下拿出证据,证明桃叶背后的人是皇后,自然就成了。”
山楂愣愣道:“什么证据?”
注:①李白《清平调》
第92章 挑明
秋葵无奈道:“自然是桃叶与凤仪宫往来的证据。”
“可是……”山楂疑惑未解,“既然桃叶是凤仪宫的人,那孙贵人何必通过小方子去哄骗她呢?”
话说到一半,她就明白自己犯了傻。
皇后的目的是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揭穿昭贵妃假孕一事,最适合做这个出头鸟的是许妃,自然不会随便动用玉芙宫的棋子。
但被她指使的孙贵人却不会知道皇后的棋子是谁,她的消息大部分来源于杜鹃,当然是杜鹃说哪个宫人合适,就收买哪个,这样一来,收买到桃叶的相好小方子身上,也合情合理。
山楂虽想通了这点,却还有一个地方不得其解,她问道:“可桃叶既是凤仪宫的人,在偷拿簪子之前,难道不会偷偷给皇后娘娘递消息吗?皇后娘娘一旦知道她要拿那碧玉明珠簪,自然会阻止她。”
姜蕙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因为她拿到假消息了。和妃让她以为,皇后娘娘准许她这样做,如此一来,一石二鸟,桃叶与凤仪宫往来的证据也到手了。”
听到姜蕙的话,山楂总算明白了其中因由,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又过了几日,和妃亲自到了瑶华宫拜访,山楂将人引到花厅等候,自己去暖阁通报姜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