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亲眷的，就近送去慈幼局。”皇帝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至于那位太后义女……她叫什么名字？”
“回禀陛下，这位姑娘姓宋名苒，刚满九岁。”盛安小心觑了一眼皇帝脸色，低声道，“从前是官家女，因父亲犯了事被贬为庶人，一家老小回乡过活，七岁上没了父母，寄居在慈幼局，后来被太后娘娘接到了晋州。”
第102章 召见
“九岁？”萧晟搁下瓷杯，细问道，“母后收她做义女的事，还有谁知道？”
罗运来连忙道：“太后娘娘收宋姑娘为义女时，请了知州夫人、通判夫人和五台山所属的秀容县知县夫人做见证。”
萧晟眉头微皱，吩咐盛安道：“你去凤仪宫，让皇后明日宣宋氏入宫。”
“是。”盛安连忙应诺。
萧晟又转向罗运来道：“那些宫人和侍卫，曾经妄图逃跑的，一律送去宁首山殉葬，其余人放归原职。”
“是。”罗运来以为此事到此结束，谁知皇帝在上首声音沉沉——
“那些死在山火中的，你去内使司按着名册细查，朕不要求你尽快查明，但一定要详查。”
罗运来心中一紧，立即恭敬道：“奴婢遵旨。”
翌日，青嬷嬷按皇后吩咐等在朝阳门前，预备为那位皇帝亲自关照过的宋姑娘引路。
宋姑娘坐着红鬃马拉的青顶车到得朝阳门前，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扶着下了车，在原地小心张望一下，便怯怯地低下头去。
远看着穿着不过寻常，一身沉青色素裙，配浅蓝对襟小袄，梳着双平髻，未戴珠花。
虽说素了点，但料子还行，也不至于寒酸，想是曾经太后身边的宫人为她特意准备的，毕竟这位宋姑娘七岁没了爹娘，现下其实还未过孝期，要翻过年去才能穿些鲜亮颜色，尤其，她还是太后义女，太后薨逝不久，更不能穿得太出格。
青嬷嬷心中转过诸多念头，整理了衣摆，走上前去福身一礼，道：“老奴见过宋姑娘。”
虽说这位名义上是太后义女，可毕竟没下懿旨，也无正式册封诏书，只是在晋州宴席上同几位官夫人说了说，因而，青嬷嬷只能如此见礼。
那宋姑娘好似被青嬷嬷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躲到旁边的丫头身后，到底忍住了，声音低弱道：“嬷嬷不必多礼。”
青嬷嬷直起身来，这才细细打量宋姑娘一番，这一打量，却是吓了一跳，好悬没倒退几步失了礼节。
无他，只因这宋姑娘实在与昭贵妃娘娘有些相像。宋姑娘只有九岁，当然不会同昭贵妃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任谁见过她也知道，待她长成以后，至少也会同昭贵妃娘娘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这气度却一个天一个地，也是，一个是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郡主，一个是幼失怙恃的孤女，只有脸蛋相似才是正常。
青嬷嬷失神不过片刻，那张古板的脸上便挤出笑意，对宋苒道：“老奴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宋姑娘请随老奴这边来。”
便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走在侧前方引路。
青嬷嬷有皇后的嘱咐，自然要同宋苒说些话，因此即便宋苒全程一言不发，青嬷嬷也要主动开口，她道：“不知宋姑娘是哪里人？哪一年的生辰？”
宋苒听了，便细声细气道：“我……我是岑县人，今年五月过了九岁生辰。”
青嬷嬷听她嗓音微抖，便笑道：”宋姑娘不必紧张，皇后娘娘最是和善，今日召您过来，只是因太后娘娘收您为义女，皇后娘娘自然要见见您。”
宋苒一路都垂着头只看脚下的青石板，闻言眼底流光微闪，还是声音懦懦，像个担心没地方可去的孤女：“嬷嬷，皇后娘娘会把我赶回慈幼局吗？”
“怎么会？”青嬷嬷温和道，“皇后娘娘既然召见您了，便不会这样做。”
“真的吗？”宋苒听到这话，语气仍然有些惶恐，对青嬷嬷道，“可是我，我什么都不会做，只认得一些字……”
“宋姑娘会认字就很了不得了！这宫里的奴婢，八九成都不识字的。”青嬷嬷捧她一句，顺势道，“那宋姑娘平日里在晋州做些什么呢？”
宋苒紧紧跟着青嬷嬷的脚步，还是垂着头，小声道：“我……有姑姑给我找了老师，我平日上午读书，下午学些琴棋书画……可是我很笨，什么都学不会……“
果真如此没用，想必太后娘娘不会认你为义女。
青嬷嬷回头看她一眼，心中暗道：倒是有些小心思，不过毕竟是九岁的黄毛丫头，道行还浅了些。
她依然温和笑道：“您这样的人学这些东西是陶冶情操用的，不用学得精妙，宋姑娘太过谦了。”
“是，姑姑也是这样说的。”宋苒声音更弱。
几人一问一答，很快到了凤仪宫。
青嬷嬷示意宋苒和她身边的小丫头在鸣鸾殿外等候，自己进去向皇后通禀。
直到此时，一路上都不敢说话的丫头小杏才悄悄对宋苒道：“姑娘，皇宫真大真美啊！比咱们那院子还大得多！”
小杏是太后身边的姑姑从人伢子手里买的丫头，专门给宋苒使唤的。
是啊，真大真美啊，她小时候，也有过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宋苒垂眸，轻轻拉了拉小杏的袖子，害怕道：“小杏你别说了，我怕被赶出去。”
小杏知道，面前捏着自己身契的宋苒若是没了太后义女的身份，自己也讨不了好，连忙朝她点点头，闭上了嘴。
正殿里，青嬷嬷正向皇后回话。
她脸上现在才露出惊讶的神色，低声道：“主子，那宋姑娘同昭贵妃娘娘容貌像得很，尤其一双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等她长大，怎么也有六分相似！”
“什么？！”皇后闻言，从软椅上站起身来疾走几步，停在多宝格架前，讽刺道，“太后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青嬷嬷继续道：“那宋姑娘才九岁，在晋州日日学些琴棋书画，想必太后娘娘原是打着好好养几年再送进宫的主意……”
“送进宫？”皇后嗤笑一声，“赝品而已，正品尚在，太后娘娘实在昏了头了。”
皇后话说得冒犯，青嬷嬷连同春燕夏蝉两个都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半晌，夏蝉才小心翼翼开口道：“主子，太后娘娘既然认了宋姑娘为义女，想必……不是走选秀的路子。”
虽然只是义女，名义上也是皇帝的妹妹，若是非要去做秀女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一来，前朝御史们就有事干了。
“尚未正式册封，义女的名头随时可以摘了。”皇后摇了摇头，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陛下只说见见这位宋姑娘，若是尚过得去便打发个县主名头……这宋姑娘，用得好了，也是一步好棋。”
第103章 猜测
宋苒由宫女引着小心步入内殿，只来得及看清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就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民女宋苒拜见皇后娘娘！”
她跪下时身子缩成一团，看着愈发年幼怯懦。
但皇后并未因此生出恻隐之心，她先是叫了起，又让人为宋苒搬来绣墩坐了，才笑道：“宋姑娘都读过些什么书？”
宋苒半坐在绣墩上，眼睛盯着皇后衣袍上的精致绣纹，微微垂着头道：“民女幼时随家父学过几日《太公家教》。”
《太公家教》是大周读书人家常常用来给幼童启蒙的蒙学书。
皇后点头道：“不错，可还读过别的？”
宋苒便小声道：“在晋州时，还学过些《叙古千文》，只是学得不好。”
“《叙古千文》？”皇后来了兴趣，语气愈发温和，“这书倒是讲史的，宋姑娘被教得很好。”
宋苒似乎不知如何回话，只好继续低头不言。
“宋姑娘不必紧张。”夏蝉为宋苒奉上热茶，声音温柔，“请喝茶。”
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是宋苒一进来除了行礼就坐在绣墩上，旁边小几上放的茶点是一概不敢乱动的。
宋苒听了这话，僵着身子端起茶杯，掀开茶盖撇开茶沫，小心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杯子，没发出一点声音。
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到午时了。皇后要留宋苒用午膳，宋苒还未回话，就听见一道甜糯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母后！妧儿和周姐姐回来了！”
门口的宫女打起珠帘，一身嫩黄罗裙的大公主拉着比她高一截的周蓁娘进了屋内，也不行礼，冲到皇后面前抱住她的腰，撒娇道：“母后有没有想妧儿啊？妧儿今日在崇文馆，可一直都在想母后！”
皇后搂住她，脸上笑意灿烂，打趣她道：”本宫看，你这皮猴儿是想凤仪宫的膳食吧！”
大公主便“咯咯”笑起来，从皇后怀里退出来福身一礼，口中道：“妧儿只是顺便想了一下午膳而已。”
逗得殿内的宫人也露出笑容。
“好了，午膳在暖阁摆好了，你带着蓁娘先过去吧。”皇后笑吟吟道。
大公主大声应了，一转身，却见到还有个没见过的姑娘在屋内，走近几步，指着宋苒问道：“母后，这个姐姐是谁，真好看！”
宋苒从绣墩上站起来，显得有些无措。
皇后便道：“这是宋姑娘，妧儿叫她宋姑姑就是了。”
“姑姑？”大公主有些疑惑地回头望了皇后一眼，没有问为什么，拉起宋苒的手笑道，“宋姑姑这几日都在宫中吗？咱们三个一道去太液池玩好不好？”
宋苒嗫嚅着不知如何回话，皇后轻声道：“妧儿莫要胡闹，宋姑娘要归家去的。”
宋苒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微微攥紧，瞬间又放松回原来的样子，像是什么都没听懂。
大公主又同皇后痴缠了一会儿，见皇后不为所动，才不情不愿道：“那留宋姑姑一同用午膳总可以吧？”
皇后宠溺道：“本就是要留饭的。”
尊贵的母女两个把话说到这里，宋苒原本准备好的一番推脱之词自然也没能说出口，陪着在暖阁里用完了午膳，才仍由青嬷嬷领着，带着小杏自朝阳门出宫。
马车一路往珹王府行去，宋苒自角门进去，转过月亮门，又从抄手游廊穿过几间小院，才算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杏这时才敢开口说话，她一双眼睛冒出光来，希冀道：“姑娘，咱们以后，是要住到皇宫里去吗？”
“皇宫？”宋苒此时已没了宫里那副怯懦的样子，瘦削的小脸阴沉沉的，神情并不似天真可爱的孩子。
她家道中落，父母去后因没有兄弟被族中侵吞了余财，后又千方百计从想要将她卖个好价钱的所谓远方族叔家中逃出来，抹花了脸一路乞讨寻到县里的慈幼局，又怎么会是天真可爱的孩子？
“这方小院咱们都住不下去了，你还肖想皇宫？”
宋苒从茶壶里倒出凉茶喝了，小小的身子坐在椅子上，回想在凤仪宫的一言一行。
只是，大公主那银铃般的笑声却总是在她耳边回荡，她眼中慢慢浮现大公主精致的衣裳、奢华的首饰、毫无阴霾的笑容，只觉得那笑声都刺耳起来。
“住不下去？！”小杏被吓到了，急忙跑到宋苒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姑娘，您可得想想法子！”
宋苒挥开小杏，又喝了一口凉茶，将心中的不平压下去，才喃喃自语道：“我表现得如此怯懦，礼仪规矩上却没有出错，又顶着这样的身份，不至于如同其他人那般被赶回原籍……”
“身份……”她回想起青嬷嬷初见她时和太后身边那位姑姑如出一辙的表情，“我是同谁长得像吗？所以才给了我这个身份……”
“姑娘……？”小杏讷讷道。
宋苒并不理会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太后已经死了，不管太后有什么目的，她都应该无用了……只是今日凤仪宫里，皇后若只是因她太后义女的身份召见她，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又命嬷嬷宫女暗中试探，还留她用午膳吗？
既然太后同皇后都对她这张脸另眼相待，那……与她长得相似的多半是宫中之人了，还是个身份尊贵的人，不然，不会值得太后千方百计找到她。
她在晋州时就从姑姑口中打听到了，皇帝的孩子最大的才五岁，先帝没有长成的女儿……
难道是……后妃？
若是后妃，太后尚不能直接出手，还要迂回着来找她，那就是特别受宠的妃子了……
既然如此，皇帝必然也会对她这张脸有反应……只是她还太小……
宋苒突然笑起来，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姑娘？”小杏见她笑了，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我听说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孩都要被送去慈幼局，咱们若是住不下去，也会被送进去吗？”
小杏紧紧盯着宋苒，她已经十三岁了，宋苒尚能进去，她却是不行的。
“不会。”宋苒对她安抚一笑，小脸上很是笃定，“去哪里我不知道，总归不会去慈幼局。”
去哪里都无所谓，见识过了皇城的风光，谁还想去其他地方汲汲一生呢？
第104章 皇帝
姜蕙午歇过后照常由秋葵晚菘两个扶着，绕着八仙桌小走几圈。
庆丰正说着凤仪宫的消息，他道：“……看着确实同主子有几分相似，皇后娘娘留她叙了许久的话，还留了饭，然后派青嬷嬷送出了朝阳门。”
山楂已经听得眉毛高高扬起，将手中掸灰的鸡毛掸子捏得紧紧的，努力控制着没把面前的紫檀底玉雕迎客松摆件呼到桌子底下去，咬牙切齿道：“呸！什么东西！”
这回秋葵倒是没训斥她口无遮拦。
姜蕙脸色还是淡淡的，眉峰都未动一下，并不为此生气。
她走完几圈坐到软椅上，喝了一小口晚菘递上来的温水后，才慢慢道：“陛下能让皇后召见这位宋姑娘，想来太后当初做了什么，让陛下不好直接打发了她。”
即便与她再像，皇帝也不会对九岁小姑娘有什么兴趣的。
秋葵闻言，轻声道：“主子是说，陛下会给她些恩封？”
姜蕙颔首：“未出阁，又是个民女出身，最多虚封一个县主罢了。”
“可是……”山楂犹自愤愤不平，气得双颊胀红，“主子，皇后娘娘定是要借她做些什么，万一等她再大几岁，陛下见了她……”
好歹吃了上回在葛嬷嬷那领罚的教训，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山楂，你把陛下想成什么人了？”姜蕙微微一笑，音色冷清，“若有个同本宫相似的美人出现在面前，恐怕陛下第一反应是把她查个底朝天，第二想的——“
她眸中平静，“——是杀了她。”
“而且……”姜蕙转向窗外，目光悠远，“陛下喜欢的，哪里是这副皮囊呢？”
姜蕙一直都知道，皇帝喜欢她，不是像喜欢其他妃子那样看些美色、才艺或是别的什么能让他有兴趣的地方，那都是解闷的玩意儿需要的东西。
皇帝喜欢的是少年时的姜蕙，喜欢他永远得不到的明媚暄妍的安宁郡主，喜欢一种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