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曾经不能说,后来不敢说。
而姜蕙,也无所谓听不听。
太后还是不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像当初草率行巫蛊之事一样,充满着母亲对子嗣近乎自负的掌控欲。
皇帝允许自己耽溺于年少之情已是不易,又怎么会让别的什么人来窥探他心中感情?他是皇帝,不是话本里的公子。
宋姑娘若是安安分分的,也能荣华富贵一辈子,但若是野心太大,恐怕学得越像,死得越快。
不过,想来皇后是禁不住诱惑的,若封宋氏女为县主,皇后定会送几个对她了解颇深的宫女过去伺候……到时候,正是机会。
第二日,临平夫人进宫探望皇后。
临平夫人同皇后一般模样端庄,此刻坐在软椅上对女儿道:“前些日子为娘得了些消息。”
“消息?”皇后一愣,疑惑道,“什么消息?”
临平夫人见内室只有春燕夏蝉两个,低声道:“我听闻,陛下在珹王府藏了人。”
皇后听着这话,满不在乎道:“阿娘就为这个?”
皇帝有多少人她都并不在意,只要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她就是贤惠端庄的一国之母。
临平夫人叹气:“我的儿,那可是珹王府,不直接接到宫里,反而放到珹王府,难道还不值得你在意?”
“阿娘,您多虑了。”皇后坐起身来,低语道,“近日慎刑司罗总管在宫外办事,您既然说珹王府藏了人,想必罗总管就是去珹王府了。”
“而且,”她亲自给母亲奉了茶,继续道,“太后娘娘曾经在晋州认了个小丫头做义女,现下也是住在珹王府,您别听风就是雨。”
临平夫人吃了一惊,抓住女儿的手道:“慎刑司?那……那为娘还派人去珹王府外头打探过,结果什么都没打探到,这……没事吧?”
“打探?!”皇后微微提高声音,片刻后镇定下来,安抚自家母亲,“没事,咱们又没做什么,您别再派人去了,下回要做什么,进宫跟女儿商量着来。”
“好。”临平夫人知道自己差点坏事,连忙应了。
过了半晌,她又道:“我儿让为娘递牌子进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皇后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眼看着再过一年又要选秀了,女儿估摸陛下的意思,这回不会大动干戈,应该只会礼聘些官家女,阿娘您回去跟爹商量商量,让族中再送位女儿进来。”
“送人?”临平夫人有些迟疑,直白道,“身子还没动静?要不,再换个方子试试?”
皇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阿娘,二皇子未改玉牒,只能算半个嫡子,可他偏偏还是昌平侯府的血脉,陛下……”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陛下不会愿意让赵家做两任皇帝的母族的。”
临平夫人脸色凝重起来,低声道:“好,为娘归家后就同你爹说。”
“最好是选个旁支,家世不高的。”皇后嘱咐道。
“为娘明白。”临平夫人郑重点头,又叙话片刻,便起身告辞。
临平夫人刚离开没多久,安景就捧着明黄的诏书到了凤仪宫,先对皇后一礼,才将诏书恭恭敬敬递给皇后,道:“皇后娘娘,陛下请您用印。”
事涉女子恩封,必然是要加盖凤印的。
皇后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见果然册封宋氏女为归仁县主,不封食邑,只领禄米,只是后面的安排……
送去秀容县?
皇后不动声色道:“归仁县主年纪尚幼,送去秀容县,是不是少了些照顾的人?”
安景圆圆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恭敬道:“皇后娘娘,咱家也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后知道这便是没得商量了,点点头对春燕道:“去请凤印来。”
建昭二年九月初四,新封的归仁县主乘坐着两匹马拉的车轿,由一小队侍卫护送着,自上京广安门出城,一路往晋州秀容县而去。
小杏坐在马车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许久,才回身对宋苒道:“姑娘,不,县主,咱们去了秀容,陛下还会赐下宅子吗?”
“宅子?”宋苒闭着眼睛倚靠在车轿角落,低声道,“当然,毕竟,我是被陛下送去秀容为太后娘娘祈福守孝的。”
“那……”小杏重新掀开车帘看了来路一眼,有些不舍道,“咱们还会回来吗?”
宋苒在马车角落的阴影中睁开眼睛,轻轻道:“我既然封了县主,按理,这位名义上的皇兄就得管管我未来的婚事,到时候……”
她说着说着,几乎是呢喃自语起来。
小杏目光微动,掩过眸中的艳羡,放下车帘,没有说话。
第105章 华阳
杨荣恩带回来的人实在不能算少,按皇帝吩咐都清理完毕,罗运来带着手底下的人回了慎刑司。
他在自家屋子里由小太监伺候着捶背捏肩过后,才到两仪殿寻到安景,问道:“陛下现在可还方便吗?”
安景微微摇头,指了指前朝中书省朝房的方向,轻声道:“今日轮值的中书舍人拒绝起草诏书,将陛下的词头封还了,陛下正召见呢。”
罗运来吃了一惊,凑近问道:“这是哪位大人?”
“梁钦年梁大人。”安景嘴唇微动,低低道。
梁大人年已不惑,原也是一甲出身,规规矩矩从翰林院出来做了中书舍人,走的是最正统不过的清流路子,为人一向古板耿介。
罗运来摇了摇脑袋,显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梁大人,也没问为什么,说起正事来:“请安公公回禀陛下一二,珹王府那边已经处理了,只是前些日子,临平侯府的人倒是想要进来探消息。”
“临平侯府?”安景表情未变,笑眯眯点一点头,答应道,“咱家知道了,罗公公辛苦。”
待罗运来靛蓝色衣袍消失在拐角,安景轻手轻脚行到两仪殿正殿外,还没走近就听见重重一声瓷杯碎裂的声响,伴随着皇帝陛下极力压制着怒气的声音——
“既然梁爱卿认为此事不可为,想必是有更好的提议了?”
安景屏气凝神,又悄悄走近一步,小心翼翼往里面一瞥,正见到立在缂丝屏风外的师父盛安冲他努嘴,意思是快滚。
安景忙不迭地滚了,滚之前尚还听到梁钦年凛然正气的辩解声:“陛下,顾编修确实才华横溢,但恩科一甲入翰林院不足一年,且状元李怀民尚在编撰的位子上,如何能破格提拔顾编修呢?”
陛下脾气真好啊!
安景一边滚一边想到。
直到近申时,快要传晚膳的时候,安景才瞅了个机会悄悄同自家师父提了提罗运来说的事。
盛安点了点头,对安景道:“你见着宫掖司的全顺跟他说,陛下今日去瑶华宫探望昭贵妃娘娘,不必过来了。”
安景急忙应是,回到耳房一看,果然全顺又捧着他的托盘在屋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见安景回来,全顺赔笑道:“安公公,陛下现在……”
话还没说完,安景就打断道:“你回去吧,陛下今日去瑶华宫。”
“欸!好嘞!”全顺听了如蒙大赦,根本不管皇帝陛下翻不翻牌子,笑着对安景道,“那咱家就回去了,下次再请安公公吃酒啊!”
显然,对全顺来说,不用去面对心情不佳的皇帝,也是极好的。
底下人如何去想,皇帝陛下并不在乎,他坐着御辇到了瑶华宫,正见姜蕙挺着肚子要迈出门槛朝他见礼,连忙上去扶了,责备道:“蕙儿就在屋里待着就好。”
姜蕙浅浅一笑,轻声道:”陛下今日怎么过来了?”
萧晟将姜蕙扶到软椅上坐了,这才抱怨道:“梁钦年那个古板的,朕看还是把他远远调走眼不见心不烦!”
“陛下又在说气话了。”姜蕙轻笑一声,并不接话茬,亲自为萧晟奉上茶水。
萧晟接过来喝了一口,对姜蕙道:“蕙儿用过晚膳没有?”
“还未曾。”姜蕙道,“今日小厨房做了热锅子,陛下也一起尝尝?”
现下才九月上旬,吃热锅子似乎为时尚早,不过姜蕙今日突然想要吃这个,小厨房自然如她所愿。
“热锅子?”萧晟微一挑眉,笑道,“好啊,朕倒是许久没尝了。”
一时两人在暖阁对坐了,萧晟又吩咐盛安把年儿抱过来放到旁边的小椅子上一起吃。
锅子下面用红罗炭煨着火,虽然红罗炭最是不易爆出火星子,未免伤到年儿,还是将宫掖司为他特制的小椅子挪得远远的。
年儿看得见摸不着,自己手中拿着银勺戳弄碗里挑完鱼刺的鱼肉丸子,嘴里叫道:“爹爹,坏!”
萧晟不为所动,一边用长长的竹筷夹起小块兔肉放到姜蕙碗里,一边道:“年儿再长高一些就能和爹爹阿娘一起吃了。”
年儿已快两岁,显然听懂了这一句,扭过头去望着姜蕙。
姜蕙冲他点点头,细语道:“爹爹说的没错,年儿多吃些就能长高了。”
“年儿多吃。”他停止了戳弄鱼肉丸子的动作,整只手横着抓住银勺柄,终于将鱼肉送进了嘴里。
姜蕙不由一笑,可是这一笑,却牵扯到浑圆的肚腹,突然腹痛起来。
她捂着肚子,脸色瞬间苍白,吓得萧晟连忙过去扶住她,急道:“蕙儿?怎么了?可是要生了?”
算算日子,确实差不多就在这段时日。
姜蕙点点头,喘了一口气,对萧晟道:“陛下,年儿,把年儿抱走……”
“朕知道。”萧晟抱起姜蕙往产房走。
秋葵早就指挥着一众宫人动起来,稳婆钱妈妈和医女迅速进了产房,盛安则将这段时日一直轮值的刘太医抓过来在外面等候。
年儿在小椅子上唤了几声“阿娘”,扭动着身子想要下来,石榴上前去轻声哄道:“小主子跟奴婢去东配殿玩好不好,昨日的孔明锁您还没解完呢。”
“不要!”年儿爬下椅子,也不要石榴抱,跌跌撞撞追着姜蕙的方向跑了。
他被拦在了产房外,石榴和几个奶娘追上来重新将他哄住,年儿却急得在门外哭嚎起来。
萧晟不得不从产房出来将年儿抱在怀里,安慰他道:“年儿不哭,阿娘听了会担心,阿娘一担心,会更痛的。”
“年儿不哭,阿娘不痛。”年儿听了这话,停了哭嚎,趴在萧晟怀里不动了。
皇后这时从殿外进来,裙摆都还有些褶皱,显然是得了消息就匆匆赶来的。
她向皇帝见礼毕,见萧晟抱着大皇子,眼睛望着产房,知道不是插话的好时机,便吩咐为皇帝备好茶水点心,坐在一边默默等待起来。
这一胎确实比怀年儿时轻松,姜蕙生产时还算顺利,丑时一刻,钱妈妈就抱着襁褓出来,笑着对皇帝皇后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昭贵妃娘娘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皇后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去看皇帝的表情,只看到一双平日里深邃的眸子染上笑意,耳边听到皇帝略微提高的声音——
“贵妃诞下三公主有功,份例再加两成,三公主玉雪可爱,深得朕心,赐名婧,封华阳公主!”
——
附齿序图(建昭二年版)
第106章 杀意
皇后缩在大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再加两成,年初就已经加了两成,这同皇贵妃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了……还有一出生就获封的华阳公主……她的妧儿都还未有封号!
但她却不能在这种时候表露什么,迅速调整好表情,笑着上前对萧晟道:“恭喜陛下!贵妃妹妹为您再添子嗣!”
萧晟虽然有些遗憾不是儿子,但女儿也一样高兴,此时心情颇佳,再加上皇后毕竟在这守了大半夜,因此他将怀中的华阳公主交给奶娘照顾,笑着对皇后道:“皇后也累了一晚上,这里不用守着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皇后自然也不想杵在这里平白扎了自己的眼睛,说了几句表贤惠的大气话,便带着一众随侍回转凤仪宫。
此时已经丑时正刻,距离各宫大小主子来凤仪宫请安的时辰也没有多少时间,皇后索性也不睡了,脚步一转去了东配殿探望大公主。
值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向她见礼,又点了灯烛,用绢纱罩住,立在一边,看皇后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大公主。
大公主睡得很沉,想是做了美梦,唇角都带着笑意。
“妧儿……”皇后为她掖紧被角,不自觉也露出笑来。
她站起身,吩咐宫女熄了蜡烛,自己悄声出了东配殿回到正屋,也不让宫女们掌灯,坐在黑暗里沉思。
将至望日,月亮身形已经圆润起来,莹白的月光透过格纱窗户洒进屋内,照在皇后身上,照得她一身绣金霓裳裙微微发亮。
春燕为皇后端来热茶,一向爱出主意的她现下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立在一旁,拿眼睛去瞧同样沉默的夏蝉。
后者此时出声安慰道:“主子,昭贵妃娘娘毕竟身子弱,今日能平安生产,想来陛下是一时高兴,才直接赐了三公主封号……”
“而且,”她细细道,“这对咱们也是好事,昭贵妃娘娘所出子嗣,大皇子身体病弱与大位无缘,三公主又只是个公主,再怎么受宠也不妨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皇后打断了。
“本宫知道。”皇后声音平静,徐徐道,“本宫只是在想,陛下这样喜欢她,怎么还没有废了本宫,让她登上后位呢?”
“主子?!”不意听到这样的话,春燕夏蝉两个齐齐惊道。
夏蝉试探着道:“主子,您是中宫皇后,膝下育有两女一子,又无明显错处……陛下怎么会轻易,轻易废后呢?”
“没有明显错处?”皇后嗤笑一声,月色下一向端丽的脸庞都显出几分柔媚来,“陛下确实没有抓到证据,但他早就心知肚明,当初给刘氏灌乌头汤是他默许的,因这本就天经地义,就连寻常大户人家,也没有通房丫头在正室之前生下孩子的……”
“可是后来,珹王府自妧儿降生后再无喜讯传出,直到姜氏和胡氏被先帝赐婚抬进来……这中间有什么古怪,难道陛下不知道?”皇后讽刺道,“他知道也不想管,因那时本宫还算有些分量,其余女人都不过是玩意儿,没脑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见得就多聪明……”
“可是……”春燕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反驳道,“主子,当初纤羽阁的柳贵人有喜,陛下看着很高兴啊?这柳贵人……实在也算不上聪明……”
“为何不高兴?”皇后竟然笑起来,“有孩子就是喜事,何况陛下子嗣单薄?只是,你只看柳贵人小产过后,陛下有一丝伤心吗?”
这是说,对没感情的女人,怀上了陛下高兴,没怀上陛下也不会在意?
当初柳贵人小产,陛下确实只罚了敏婕妤禁足,虽有太后的缘故,但若是陛下真的想重罚,太后能拦住吗?之后陛下行事如常,并无半点忧色……
春燕低下头去,讷讷不言。
皇后静了半晌,继续道:“再后来,本宫中了贵妃的陷阱,误以为她是假孕,两次出手,还被和妃掺了一脚,丢了半个内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