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要坚持,可看到满屋子宫人紧张的眼神,还是没再动手,他今天在瑶华宫动了厨刀,明日弹劾贵妃的折子得堆满两仪殿的书案。
萧晟于是退后一步,看姜蕙接着动作。
山楂切碎,洒在乳白中透着点氤氲桃粉的糕点上,最后将余下的洗净的桃花一片一片用少许温水轻轻贴在其上,一碟精致可爱的桃花糕便做好了。
两人回到正殿,平姑姑将桃花糕用碧玉盘装了,配上紫苏饮搁在暖阁桌上,悄声退下。
姜蕙往里间换过一身雪青色银绣曳地裙,重新梳了单螺,斜插一支垂花玉扇步摇,耳着玉葫芦耳铛,步入暖阁一看,皇帝正盯着看窗边书案上写着几行小诗的白宣。
檀木翘头案上摆了青釉仰莲纹梅瓶,瓶中高低错落插着几枝新摘的桃花,右手边搁着湘妃竹笔架,架上几支大小羊毫,旁边置一方端砚并一块墨锭,砚台中尚还有残留的墨条。
那洁白细腻的罗纹宣就铺在笔架边,用紫檀竹纹镇纸压着,其上字迹仙露明珠、落纸云烟。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①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生命消逝就如同晨间的霜露,即使是饮酒作乐,却也只能慷慨悲歌,忧愁难忘。时光不会重来,花落不会再开,苹花只在春日绽放,兰草只在秋日芬芳。余下的日子那么短,逝去的光阴却那么长,岁暮日晚,应及时行乐。朋友相会固然使人快乐,一旦别离却又令人哀伤……
似乎是听到姜蕙过来的轻微脚步声,萧晟拿起那张薄薄的白宣,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蕙儿为何突然想起陆平原的诗?”
姜蕙脚步一顿,眼中似有轻岚,静静停在绢纱插屏边,雪青色裙摆间银线流光,这样一看,好像又恢复了沉静恬淡的样子,仿若月娥姑射了。
她黛眉轻舒,淡淡笑道:“一时愁绪,无病呻吟罢了。”
皇帝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走近姜蕙,表情捉摸不定,眸色沉沉,接着问道:“这一节还剩‘岂曰无感,忧为子忘。’一句,贵妃为何不写?”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怎么会没有如此感叹,只不过因为见到了你而忘记了忧愁。
姜蕙莞尔:“晨间妾写下这诗时,尚还没有能解我忧愁的人前来呢。”
她说着从皇帝手中取走白宣,走到书案前铺开,拿镇纸压住,随后用墨锭略磨了磨墨,左手轻撩衣袖,右手拿起搁在笔架上的小毫蘸了墨汁,在砚边晕开,落笔于宣纸上,补完了这一句。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
注:①节选自陆机《短歌行》
第17章 秀女
姜蕙执笔时,神色认真,从萧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着欺霜赛雪的半张侧脸。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亦福至心灵明白了姜蕙的意思,女儿家的含蓄矜持,让他如温水涤荡般熨帖。
他开口道:“蕙儿落笔,惊鸿游龙,铁画银钩,当真好字。”
姜蕙在屋角铜盆净手,闻言轻笑一声:“当初在崇文馆,林先生可是要陛下同妾身学一学这字面功夫呢。”
萧晟少时,一手字在崇文馆众多学子中,是出了名的丑,还是后来奋发临帖、日日坚持,才有现在的一手好字。
皇帝轻咳一声,如今他威仪日重,不论少时好友还是朝中臣子,少有敢同他如常说话的,今日在贵妃这里被揭了丑,却并不觉得冒犯,笑道:
“蕙儿当时,可是在父皇和承平姑母那里显摆了好几日,神气得很呢。”
姜蕙面色一红,用绢帕擦干双手,端起那碟被冷待许久的桃花糕,道:“陛下尝尝?”
萧晟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入口软糯微甜,甜中又蕴着丝丝酸味,淡淡的奶香萦绕口中,甜而不腻,酸而不峻。
“很好吃。”萧晟温柔道。
皇帝陛下当然吃过许多种糕点,一般的桃花糕是不会撒山楂碎的,而姜蕙这样做,只是因为萧晟不爱吃甜,却爱吃酸。
在崇文馆时,姜蕙带给他的桃花糕就比其余人多些山楂碎,萧晟自觉已是明了姜蕙心意。
不过若是去问承平大长公主,她便会说,自家女儿给元徽太子的多加了冰糖,给安国世子的少放了牛乳,给岐王的……岐王不爱这东西。
两人私语片刻,携手探望年儿,一时回屋安置不提。
*
建昭元年春,三月廿一,储秀宫迎来了复选结束的秀女们。
当今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丰,遵照太后娘娘心意,女官们足足点选了一百八十六人。
上至官家小姐,下至寻常良家,都将住到储秀宫里,等待内使司派遣教养嬷嬷教导宫规。
赵如芸穿着百褶阑干月华裙,被秀女们簇拥在正中,准备听站在储秀宫正殿阶下的嬷嬷说话。
那嬷嬷一身青灰色褙子,头上只一根素净银钗,生得一双吊梢三角眼,此刻盯着秀女们,面色严肃。
赵如芸身侧,一身桃粉色百蝶锦裙、长相娇俏的秀女小声同她咬耳朵:“芸姐姐,这嬷嬷看着真凶,也不知好不好相与?”
这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孙曼云。
赵如芸侧脸,冲她微微摇头。
可孙曼云却误会了赵如芸的意思,小声惊呼道:“不好相与,那这十日可怎么过?”
“咳咳——”
重重两声咳嗽,面色严肃的嬷嬷紧紧盯着孙曼云,盯得后者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才收回目光,朝众位秀女福一福身,慢慢道:
”奴婢姓秦,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信赖,自内使司派来给诸位小主做教养嬷嬷。”
她环视一周,见一百八十六人都认真在听,继续道:“诸位小主可以唤我秦嬷嬷。”
“秦嬷嬷安好。”秀女们略一福身,声音错落,同教养嬷嬷问安。
秦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走近几步:
“这储秀宫规训十日,只有三个规矩。
“第一,每日辰时初至巳时正,在这里学习宫规礼仪,过时不候。
“第二,储秀宫内,各处屋子都已打扫好了,小主们两人一间,稍后自行挑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秦嬷嬷声音加重,眼神凌厉:“——规训期间,无特殊情况,不允许擅自出储秀宫,若有违者,即刻黜落罢选!”
“秦嬷嬷——”人群中有声音传来,“——那殿选之前,我们都见不到皇上了吗?”
秦嬷嬷循声而望,秀女们已经将出声的女子让了出来,个个儿都离得远远的,还能听到些小声的嗤笑声。
那女子穿着打扮略显朴素,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生得极美,螓首蛾眉,盈盈杏眼,眼角一点泪痣,看着便惹人怜惜。
此时见周围人的举动,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色胀红,小声道:“我,我只是想问问……”
秦嬷嬷见着她那张脸,神色便和缓几分:“冯小主,按规矩,殿选之前,都是见不到陛下的,除非陛下愿意踏足储秀宫。”
“我知道了。”冯萍萍讷讷道。
“……许是因冯小主举止‘出众’,其余小主都不大愿意跟她住在一起,最后还是昌平侯府赵三小姐心地善良,允她同住。”
瑶华宫琼华殿里,一个穿青灰色坎肩的小宫女正躬着身子,绘声绘色讲着日间储秀宫的事。
姜蕙站在书案前执笔临帖,没有说话,身后的山楂过来,递给小宫女一只鼓鼓囊囊的素面荷包,笑道:“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激动起来,跪在地上,大声道:“奴婢喜儿,在储秀宫秦嬷嬷手下当差,愿听贵妃娘娘使唤。”
喜儿走后,山楂问道:“主子,这喜儿……”
“随她去,本宫这里有喜儿,凤仪宫广阳宫就有乐儿平儿,不过趋炎附势而已,且听着罢。”姜蕙淡淡,心神仍放在手中的字帖上。
“是。”山楂应了一声,却听姜蕙漫不经心道:“悄悄给秦嬷嬷递个话,就说三日后戌时,陛下会去储秀宫旁的紫竹林赏景。”
第18章 借刀
“芸姐姐,你听说了吗?陛下今日戌时要去紫竹林赏景,就在储秀宫外面不远!”
储秀宫,流云榭。
刚结束完对宫规礼仪的学习,孙曼云就悄悄将赵如芸拉到自己房间,神秘兮兮地说出这个消息。
“紫竹林?曼云,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赵如芸皱眉问道。
“我花了十两银子,问守门小太监买的消息。”孙曼云得意道,但见到赵如芸的脸色,又迟疑起来,“芸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赵如芸叹口气,告诫道:“储秀宫小太监怎么可能知道陛下的行踪呢?就算消息是真,恐怕也是别人挖的坑罢了,曼云,你可别做傻事,万一被秦嬷嬷知道了,可就要落选归家了。”
“啊?可是那小太监说,他干爹的同乡的妹妹在御前伺候,千真万确呀!”孙曼云疑惑道。
赵如芸还是摇头。
孙曼云失望透顶,低头捏着帕子,闷闷不乐。
“曼云,这件事,你还告诉谁了?”
“与我同住的齐姑娘,再就是芸姐姐,没了。”孙曼云伸出两根手指。
“你如何跟齐姑娘说的?”
孙曼云狡黠一笑,说道:“我说是路过,无意间听到守门太监闲聊。”
赵如芸松了口气,捏住她的手,轻声道:“忘掉这件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如果那齐姑娘邀你同去,你千万不要答应。”
“我知道了。”孙曼云不情不愿道。
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她又兴奋起来:
“芸姐姐,我不可以出去,你却行啊,你想啊,你是太后娘娘亲侄女,就算出了储秀宫,谁敢黜落你?
“而且,以芸姐姐的相貌,早日见到陛下,留个好印象,说不定,说不定都不用等殿选……”
赵如芸摇摇头,只说:“陛下我在姑母那里见过的。”
孙曼云却一脸不可言说的表情,道:“芸姐姐,在慈宁宫,就算陛下想做些什么,地方也不对啊!”
听到如此大胆之语,赵如芸脸上飞快燃起一片胭脂色,眼神闪躲,还是拒绝道:“不,不行,总之,你别想这个了。”
赵如芸从孙曼云房中退出来,一时不想回房间,出了流云榭,在储秀宫内漫步起来。
路过沁芳阁,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琵琶声。
复选着重阅看秀女才艺品德,即便复选已经结束,为了让秀女们有事可做,储秀宫中,琴棋书画、茶具香匙、绣线舞鞋等等,各式各样可能需要的物什,都是准备齐全的。
赵如芸走近几步,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弹的是首《阳春》。琵琶声百鸟鸣啭、玉珠走盘,赵如芸只觉弹奏之人技艺高超,平生仅见。
不多时,琵琶声停了,她略等了一会儿,见里间再无声音传来,有些遗憾,往流云榭自己的屋子走去。
一进门,正见到冯萍萍坐在镜前梳妆打扮,分给她们二人的小宫女铃儿被指挥着为她梳头。
见到她回屋,冯萍萍笑着招呼道:“赵姐姐回来了,快来帮我看看,是梳双平髻还是垂挂髻好呢?”
赵如芸闻言,细细打量一番。
冯萍萍本就生得一张柔弱娇媚的脸,今儿穿着一身浅兰色素面罗裙,一头黑亮的青丝披散,衬得肤如凝脂,面如白玉。
“双平髻显得年幼了些,还是垂挂髻吧,再坠上些珠花,插一支珍珠钗,便更好了。”
冯萍萍先是高兴,随即又有些犹豫,打发小宫女出去后,才朝赵如芸期期艾艾道:
“赵姐姐,我,我只有些素色绢花,一支娘亲给我的鎏金簪,再就是进宫那日宫掖司送来的珠钗,可不可以……”
赵如芸笑道:“你用我的便是。”
说着便开了妆匣,取出几朵粉色坠珠绢花、一支珍珠桃花钗,一对桃花耳铛递给她。
冯萍萍连声道谢,飞速绾好垂挂髻,小心翼翼将这些发饰插进发间。
“对了,冯妹妹今日怎么突然打扮起来?是要往哪里去吗?”赵如芸为她整理碎发,好像不经意般问道。
“是,是……”冯萍萍轻咬下唇,半晌,下定决心,低声道,“赵姐姐,是齐姐姐说,晚间去储秀宫外紫竹林,能遇见皇上……姐姐要与我同去吗?”
赵如芸皱眉道:“可是,要是被秦嬷嬷发现,你可就要落选了。”
冯萍萍低头嗫嚅道:“可是齐姐姐说,大家同去,秦嬷嬷不可能黜落这么多秀女的。”
她生得实在是好,就算做出这副怯懦不安的样子,也让人移不开眼,赵如芸心中思量,恐怕,也只有贵妃娘娘能与之相比了。
沉默半晌,赵如芸浅浅一笑,道:
“也是,如此多人,秦嬷嬷要是都黜落了,少不得也背个管教不力的评价。只是我就不去了,早上吹了凉风,有些头痛。”
“姐姐病了,可要告诉秦嬷嬷,请郎中,不,太医过来?”冯萍萍担忧道。
“不必。我身子好,早些休息便好。“赵如芸笑道。
*
“秦嬷嬷出去一瞧,见有十几位小主都在紫竹林,还冲撞了许修媛娘娘,脸色一白,忙向修媛娘娘请罪……”
“修媛娘娘瞧见这些小主,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就要回广阳宫,临走时还让那十几位小主,一人罚跪两个时辰……”
“秦嬷嬷说,这些私自出了储秀宫的小主,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收拾包袱,准备归家,这会儿那些小主都在求秦嬷嬷手下留情,据她们说是听了一位姓齐的小主教唆……”
瑶华宫里,喜儿趁着夜色过来,声情并茂,说起储秀宫的事。
姜蕙正拿着拨浪鼓,和秋葵一起逗弄年儿,小孩子半夜醒了,又一时半会儿睡不着,非要粘在母亲身边。
照样是山楂赏她荷包,略略夸奖几句,然后悄悄打发了她出去。
“主子,许修媛娘娘怎么会去紫竹林?”山楂好奇问道。
“她呀,”姜蕙微微抬高拨浪鼓,见年儿趴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伸着藕节似的小手追逐半天,仍然够不着,笑得眉眼弯弯,“她许是听了哪个乐儿平儿的话,信了这消息吧。”
山楂噗嗤一笑,随即用手帕捂住嘴,双肩抖动半晌,好半天才平复了笑意,乐道:“奴婢听庆丰说了,说这段时日,许修媛娘娘日日往太液池赏景,原来,连紫竹林也不放过。”
“她求宠求子,倒是坦坦荡荡。”姜蕙觉得,如许修媛这般的人,才是真的可爱,君不见,就连皇帝陛下被烦得很了,也没把她怎么样。
秋葵这时候静静道:“主子,储秀宫里,那位齐秀女恐怕也是做了别人手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