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早逝的未婚夫安国世子陈羡鱼,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她早已不再去想,亦不曾做出过任何可能被误会的举动。
胡氏并非上京人士,又家世不显,不可能细查她少年交游,那胡氏用来构陷她行为不检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入东宫后。
她已细细想过入东宫后诸多人事,最终确定了所谓“奸夫”人选——去年五月,同她在避暑山庄偶遇的岐王萧旭。
想来就是那一次,让胡氏瞧见了。
当朝对女子虽不若前朝严苛,但一旦关系到清誉名声,就是天大的事情。
过了十日,想必陛下已经派人去向岐王求证过了。姜蕙拿过调羹,舀了一勺紫苏饮,慢慢饮下。
但以岐王的为人,皇帝不至于有此误会,如今这样的举动,恐怕是怀疑那次见面并非偶然,再就是,因她曾经的婚约,陛下本就心中存有疙瘩。
有些刺,假装看不见只会愈陷愈深,最终割破皮肉,流血成创,腐烂化泥。而这次,正是姜蕙拔刺的机会。
风来亭建在锁月池池上,水面有木栈相连,是个构造精巧的湖心亭。几棵合抱的老桃树载种在池边,枝桠虬曲,朝池中倾斜,恰好覆在风来亭之上。
一树桃花燃尽春色,几点飞红坠落水面,清波柔柔,碎影流光,遥遥望去,正合那句“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①
昌平侯府赵三小姐自朝阳门入宫,跟随慈宁宫嬷嬷一路步行,路过瑶华宫时,远远便见到了这副美景。
锁月池不大,因而亭中人能很清楚地看到池边宫道上款款而来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妍丽,一身珊瑚红百蝶穿花霓裳裙,绾着姑娘家的垂鬟分肖髻,鬓边金海棠珠花步摇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她,在宫道边朝她屈膝一礼,天鹅颈低垂,举手投足,自有一番世家气韵。
“主子,是昌平侯府的三小姐。”晚菘轻声道。
姜蕙颔首,问道:“太后娘娘没有赐下玉辇吗?”
看方向是从朝阳门进宫,从这到慈宁宫,可还有的走呢。
“奴婢不知,许是路上遇到什么情况?”晚菘道。
赵如芸施完一礼,见亭中人没有其他吩咐,复又跟着李嬷嬷往慈宁宫行去。
她没有多问,李嬷嬷却主动开口:“三姑娘,方才那便是贵妃娘娘,膝下育有大皇子。”
赵如芸次次进宫都要路过瑶华宫,怎么会猜不到闲闲坐在锁月池亭中的贵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姜贵妃?只是前面几回,恰逢贵妃告病,未能在慈宁宫得见。
赵如芸行走在宫道上,目不斜视,脑中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
绚烂桃花之下,澄澈碧波之上,亭中之人一袭黛蓝裙衫,百合髻上只斜插一支素淡的羊脂白玉兰步摇,神态漫不经心,眉间若有雪色,虽有青色纱幔掩映,也能看出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
赵如芸谢过李嬷嬷,细语道:“芸儿幼时曾有幸与贵妃娘娘得见,如今再见,果然如姑母所言,气质清雅,风华绝代,一见之下,念念不忘。”
李嬷嬷在侧前方引路,闻言微微侧脸,盘踞皱纹的眼角被笑容撑开,道:“三姑娘初选已过,不日就要复选,然后住进储秀宫,到那时,三姑娘想见谁,都是容易的。”
赵如芸羞涩一笑,低头不言。
——
注:①李白《代别情人》
第15章 如芸
“姑娘稍待!”
两人才行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有压着声音的呼喊声,回头一看,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婢女正疾步而来。
赵如芸看了李嬷嬷一眼,停下脚步。
那宫女走到赵如芸面前,福身一礼,道:“可是昌平侯府三小姐,要往慈宁宫而去?”
李嬷嬷上前一步,认出了石榴,道:“正是,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宫女抿嘴一笑,道:“奴婢石榴,见过姑娘,见过嬷嬷。贵妃娘娘说,自瑶华宫往慈宁宫,路上甚远,特赐下玉辇,请姑娘乘坐。”
石榴说着,虚虚抬手往后一指,赵如芸目光移动,便见八个小太监正抬着贵妃车辇往这边过来。
她看了李嬷嬷一眼,微微福身,轻声道:“如此,谢过贵妃娘娘,谢过石榴姑娘。”
石榴侧身避开,便听到赵三姑娘继续道:“还请容臣女当面向贵妃娘娘道谢。”
“贵妃娘娘正赏景,举手之劳,不必劳烦姑娘言谢。“石榴回绝道。
“如此,臣女便却之不恭了。”
石榴福了福身,目送赵三姑娘坐上车辇,回身疾行,提着裙角踩过浅浅高过水面的木栈,进了风来亭,向自家主子回话。
“主子,赵三姑娘欲要往亭中亲自谢过您,奴婢按您吩咐的,已经回绝了。”
姜蕙淡淡“嗯”了一声。
石榴却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主子何必帮这赵三姑娘,宫里面跟红顶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堂堂贵妃怕了她呢!”
姜蕙莞尔,道:“本宫既是在帮她,也是在帮自己。”
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这时辰,陛下应该下朝了。”
*
赵如芸坐着车辇,随李嬷嬷一路行到慈宁宫,被两个穿着桃色比甲的大宫女引进正殿,正欲拜见自家姑母,便见到上首还坐着一人,身着明黄龙袍,正是下朝后前来请安的皇帝陛下。
“臣女拜见皇上、拜见太后,给皇上、太后请安!”
赵如芸脸色微红,伏身施礼。
“芸儿快起来!到哀家这里来!”
上首传来太后慈爱的声音,身侧侍立的宫女立即过来扶起赵如芸,引着她坐到太后下手的绣墩上。
“今日怎么晚来些许,可是这宫里有人给你不快?”太后问道,眼睛盯着李嬷嬷。
赵如芸忙道:
“不曾有人为难臣女,只是太后娘娘您派来接臣女的步辇路上出了些差错,臣女便随嬷嬷步行入宫,路过瑶华宫遇到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和善,见臣女步行入宫,还将玉辇借臣女用了。”
李嬷嬷也回话道:“回禀太后娘娘,确是如此,抬辇的小太监不慎崴了脚,三姑娘怕娘娘久等,便说步行过来,结果半道上正巧碰见贵妃娘娘。”
“哦?”一直没说话的皇帝突然开口,“贵妃在做什么?”
赵如芸视线从皇帝俊朗的脸上扫过,低头垂眸,睫毛微颤,恭声道:“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正在锁月池亭中赏景小憩。”
“赏景?”皇帝低低重复一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太后这时道:“贵妃是个好的,只是内使司是怎么调教人的,抬辇的太监崴脚,要是把主子摔了怎么办?”
赵如芸不好回这话,低头做花瓶状。
皇帝便道:“母后莫急,让内使司再调教便是。”
太后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赵如芸昌平侯府诸事。
“权哥儿也准备了这些年了,今次恩科,是要下场了?”
“是。”赵如芸定了定神,答话道,“父亲说,二哥哥学识还有不足,但今次恩科,可以下场练练手了。”
“你父亲就是太严厉了,权哥儿可是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比他当初可厉害多了,他倒好,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太后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母亲也说父亲太过严厉呢。”赵如芸浅笑道,“不过母亲还说,父亲对我们姐妹几个倒是太松泛了。”
“你母亲说的对,女儿家虽说要娇养,也得有些治家理事的本事才行。”
姑侄两个絮语一阵,皇帝起身告辞:“母后与赵三姑娘说说话,朕还有事要忙,明日再来看您。”
“快去吧,朝事要紧。”太后挥手放人。
待皇帝走后,赵如芸轻舒口气,太后这时才道:“后日复选,芸儿可是有些紧张?”
大周选秀,有初选、复选、殿选三试。
初选时,秀女自朝阳门入宫,在雨花阁由宫掖司、内使司共同派遣掌事太监嬷嬷阅看,体态样貌皆佳者入选。
复选一般在初选三日过后,仍在雨花阁,由太后、皇后派遣女官阅看秀女才艺品德,入选者赐居储秀宫,由教养嬷嬷规训宫规,规训期间若有行为不端者,放归家中,自行婚配。
储秀宫规训十日后,秀女们方可于太液池边的萦香榭参加殿选,由皇帝、太后、皇后亲自阅看。
最后,所有秀女返回家中,赐花者自行婚配,赐香囊者等待册封旨意,择日入宫。
“芸儿听李嬷嬷说,复选虽注重女子才艺品德,但即使身无一长,只要秀女们不太出格,一般不会被罢选,再说,有姑母您在,谁敢将芸儿罢选?芸儿不紧张。”赵如芸顽笑道,皇帝不在,她自在地换了更亲近的称呼。
“看谁敢?”太后配合一笑。
她点一点赵如芸额头,道:“秀女只在殿选时能见到皇帝,多的是人在储秀宫时就耐不住寂寞,巴巴地打探皇帝行踪,你这闷头葫芦,慈宁宫这样好的机会,平日里在哀家面前娇俏大方,怎么在皇帝面前就不吭声了?”
赵如芸脸上红晕微染,扭捏着没有说话,惹得太后又是一阵笑。
笑完,太后慈爱道:“你是皇帝嫡亲表妹,亲亲之谊放在这里,勿要学那些外头的人,平白客气。”
“是。”赵如芸面色认真,“芸儿谢姑母提点。”
第16章 拔刺
萧晟出了慈宁宫,抬眼看了看天色,开口道:“宁首山那边如何了?”
盛安躬身道:”回禀陛下,丽太妃娘娘还是不肯多说。”
她虽不说,这主仆二人却都能猜到,那香炉哪里只是冲着贵妃和皇嗣去的,分明是借着胡氏的垡子,冲着陛下来的。东宫之时,陛下可是常去贵妃的宜春殿探望。
胡氏难道不知道这会对皇帝有害?她当然知道,只不过对她来说,丹砂焚作水银害不了萧晟性命,却能使姜蕙流产,已经值得一试了。
萧晟一顿,脸上淡淡:“丽太妃在皇陵尽心侍奉,身体劳累,病痛缠身,难以救治,朕深感痛心。”
“是,奴婢明白。”盛安垂首。
“贵妃和烺儿这几日如何?”皇帝又问。
“太医回禀说,大皇子殿下近来吃睡都好,贵妃娘娘每日服用养荣丸,身子也略有起色。”盛安立即道。
萧晟“嗯”了一声,道:“回两仪殿。”
御驾一路往两仪殿去,路过太液池,果然又见到许修媛婷婷袅袅,福身请安。
“妾修媛许氏,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抬手揉了揉额角,开口道:“平身。”
许修媛面上一喜,往前几步,妃色绡纱堆花罗裙荡开艳丽的弧度,柔柔道:“妾亲手做了些百合酥,陛下尝尝?”
萧晟轻咳一声,盛安上前一步,接过许修媛身后婢子手里的八宝纹雕花食盒,笑眯眯道:“修媛娘娘,陛下国事繁忙,这百合酥就给咱家先拿着,待陛下歇息时再吃。”
“那好吧。”许修媛只好应道,还待再说些什么,御驾已经起驾离开。
“陛下——”许修媛拖长了声音,望着逐渐远去的御辇,失望道,“不去瑶华宫,怎的也不常来广阳宫?”
“娘娘,咱们还要在太液池赏景吗?”身后,宫女海棠问道。
“过几日储秀宫就要进人,赏,怎么不赏?”许修媛转身,往太液池边的照月亭走去。
*
申时正,两仪殿。
搁在大紫檀雕螭案上的玄鸟饮露六脚滴漏发出不疾不徐的滴水声,靠墙的雕漆壁桌上供着虺纹博山炉和汝窑美人觚,炉中清焚着龙涎香,殿内香味浅淡。
萧晟撂下朱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盛安见状,立即朝殿内侍立的两个宫女使了使眼色。宫女们莲步轻移,到得皇帝面前微一福身,一左一右为皇帝捏起肩来。
萧晟放松了一直挺直绷紧的肩背,倚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小憩。
盛安于是轻手轻脚绕到十二扇缂丝山水屏后,冲等候在门外,着大太监服饰、端着木盘的人招手。
那太监立即弓着身子一路行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高举着木盘,恭声道:“奴婢宫掖司全顺,请陛下翻牌。”
萧晟睁开眼睛,面前嵌珠如意纹红木盘中,整整齐齐排着零星几块绿头玉雕牙牌,他正准备动作,忽然想起晨间在慈宁宫的事,伸出去的手转了个圈,挥退宫女,站起身来,也不看面前仍然跪着的宫掖司太监,抬脚往门外走去。
盛安忙不迭小跑着跟过去,点头哈腰道:“陛下,您这是?”
萧晟踢他一脚,“摆驾瑶华宫。”
*
姜蕙在小厨房里做桃花糕。
早上几个丫头摘了许多桃花,除了插瓶赏玩的,还余下许多,正好拿来做些糕点。
将新鲜的桃花花瓣用盐水洗净,浸泡约一刻钟后捞起来,加入牛乳、藕粉、冰糖粉碾碎搅拌均匀,然后小火熬煮至浓稠不沾勺的状态,倒入桃花状的木制模具里,晾干凝固。
庆丰禀报说御驾好似正往瑶华宫过来的时候,姜蕙还在厨房忙碌,略一点头,并没有回正殿换衣裳的意思,等到宫门边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响起,她才将身上遮灰的罩衫脱下,净手过后,重又用木簪简单绾了头发,穿着月白色素面锦裙,就往前殿迎驾。
“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姜蕙。
少年时的姜蕙红衣猎猎、明媚暄妍,及笄后,她又若皎皎明月,温和恬淡中总是藏着几分疏离。
但不论什么时期,都不像今日这般,仿佛云端的仙女终于坠入凡尘,沾染了烟火气,离他很近。
萧晟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姜蕙:“不必多礼,蕙儿快起来。”
顿了一下,他道:“蕙儿这是在做什么?”
姜蕙抬眼看他,浅浅笑道:“妾正在小厨房做桃花糕,接驾匆忙,陛下勿怪。”
桃花糕,少年时的安宁郡主初初学厨,常常在家做了带来崇文馆分享。
“那蕙儿做完没有,不知朕是否有幸一尝?”萧晟顽笑着说道。
“只差最后一步。”姜蕙柔荑微抬,伸出一根纤纤玉指。
皇帝饶有兴趣地跟着姜蕙进了小厨房,把里面伺候的下人吓得不轻。
姜蕙重又穿上平姑姑递过来的罩衫,在铜盆中净过手后,将已经成形的糕点从木制模具中倒出来。
她指挥皇帝陛下道:“陛下,烦请帮妾拿山楂片过来,就搁在里边雕漆矮柜里头,瓷白色鱼纹罐。”
皇帝翻找片刻,将罐子拿在手上,竟然有自己也动手的意思,他拔开红头木塞,朝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多少山楂合适?”
“五六片就行,要切成碎儿。”姜蕙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准备拿厨刀,忙过去阻止道,“陛下可不能动这个,仔细伤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