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宴初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决定先试探一番,毕竟重生这事太光怪陆离,若她想错了因此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神经兮兮般凑上前去,附在解停云耳边:“所以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温宴初口中的“那时候”,指的自然是大漠逃亡的那段日子,她说是刻意加了重音,特指的意味极其明显,倘若解停云当真也同她一样,定能听出她话中所指。
这话出口之后,温宴初便一直盯着解停云的表情,不肯放过他脸上任意一个细微的动作。
只见他瞳眸逐渐放大,似乎是对她问出来的话觉得诧异,随后随着她一同压低了声音:“当然,难不成你忘了?”
他猛地直起腰来,待见到温宴初探究的神情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真的忘了?!”
“你怎么能忘!我们当时可是......”
眼看温宴初就要得到最终的答案时,却听屋中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那道声音隔着门窗虽有些沉闷,却足矣听出其中蕴含的威严。
“宴宴,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赶快进来?”
与解停云的交谈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温宴初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她的父亲,当朝丞相温郢。
她当即便不曾有半点犹豫,撇下一旁的解停云,提裙步履如风进了厅中。
甫一进门,温宴初便与上首正坐着的两个人对视,一人端庄雍容,正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目光是难以掩饰的慈爱,正是温宴初的母亲,温家的主母谢云秀。
另一人则眉峰凌厉,喜怒难辨,但在看到温宴初的那一刻神情瞬间还是缓和许多,开口问道:“
怎么来的这般迟?”
话中隐隐带着关怀。
这便是温宴初的父亲温郢了。
温郢作为一国丞相难免会有些刻板守礼,对待儿女也更加严苛,而温宴初无疑是这一众子女中最骄纵任性的一个,从小到大惹的祸不在少数,也因此挨过不少骂。
曾经的温宴初对温郢有过不少怨言,在温家出事之前甚至还因为想要和离一事同温郢争吵过,之后便赌气没再回家,等到再回去时,就是温家已经满门被抄,温郢也被斩首示众,而争吵前的那一次见面,竟是父女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在那之后,温家女眷被尽数流放,而现如今正坐在温郢身边笑眼看她的母亲,也在流放的过程中为了保她的清白之身而命丧荒漠。
一时之间,温宴初看着眼前双亲的面容,眼眶早已湿润,只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爹,娘......”
片刻的静默后是座上之人突如其来的轻咳,脚步声紧随其后响起,温宴初偏头看去,见解停云不知何时也跟着走了进来,如今正站在她身侧,她这才如梦初醒,彻底反应过来。
当下那些前尘往事都已烟消云散,那些都是尚未发生的事情,她需得先走好脚下的路。
于是温宴初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座上的双亲深深行了一礼。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说完以后,她又移向解家夫妇的方向:“宴初见过侯爷、侯夫人。”
这通不失礼数的问候倒是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意外。
要知道,温宴初的性子几乎同解停云一般无二,他们一个是男子中的“混世魔王”,另一个则是女子当中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这么多年,单单只是礼数的问题就已经让温郢头痛不已,平时一些宴会上都不敢带着温宴初一同前去,只有像那种避无可避的宫宴,才会将她带在身边。
她从前对解家的态度更是都不如对待身边伺候的人,哪里有像今日这般知礼过?这一反常的举动倒是立即让温郢蹙起了眉头,反而是一旁的侯夫人孙雅竹先声笑了起来:“都不是外人,宴初不必多礼。”
闻言温宴初直起身来,抬眸打量起现今的解家夫妇。
比起十年后的侯府,现如今的侯府远不及那时风光,正是落魄时,地位兴许还比不上温家,这也是为什么解家明知温宴初性情秉性都为京城女子当中最差的那一个,还肯同温家结亲的原因,毕竟温家只剩下她这么一个还未出阁的少女。
眼前长相精明的男人便是解停云的父亲解晟铭,据说其年轻时曾伴在先帝身侧浴血疆场,侯位便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只是后来新帝登基,太平盛世,武将也逐渐没了用武之地,侯府这才慢慢落寞下来,兵权回收,解家由此成了没有实权的闲散侯爵。
解家若想东山再起,只能走文臣的路子,可惜解停云的几位兄长都不成气候,解停云又是个更不成气候的,于是解晟铭也只能就此打消了这个心思。
可是......
既如此,后来的解家又是如何一跃而上,重振荣光的呢?
不待温宴初细想下去,就听孙雅竹朝着谢云秀说道:“先前你们还说宴初不懂事,我今日一看,宴初也是长大了,这礼数不是很周全?哪里比其他的姑娘差。”
谢云秀闻言笑了一声:“侯夫人快莫要夸她了,我也正想说呢,外头那些传言呀,有时可信不得。”
虽知道对方只是奉承的话,但谢云秀头一次听到有人夸小女儿,溢于言表的欣喜并非作假。
唯有温宴初看着孙雅竹言笑晏晏的脸,下意识抿了抿唇。
这位解家的侯夫人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犹记得当年她刚进门的第一天,晨起奉茶时,这位“婆婆”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婚后也没少与她起争执,她至今可是都还记着呢,连带着重活一世也对她没什么好感,只是扫了她一眼后就移开了眼。
“好了,既然小辈们都到齐了,咱们也该说正事了。”
开口之人正是温郢。
他先朝着解家夫妇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对方点头致意后这才看向温宴初。
“今日解侯爷与侯夫人前来不为别的,只为你与停云的婚事,从前我们大人只是做了口头婚约,若要真正履行,还需得正式订婚下聘才行。”
闻言孙雅竹立即应和道:“是啊,贤侄女与停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可万万耽搁不得了。”
“但思来想去,这件事还不曾问过你们二人的意见,我家那臭小子不用管他,只是......”
说到这时,孙雅竹似乎有些迟疑,看着温宴初的眼睛,缓缓问道:“只是不知宴初你......可愿意嫁?”
第4章
温宴初闻言一愣。
她倒是没想到孙雅竹竟然会直截了当的问她。
温宴初身为未出阁女子,若是如今做肯定答复难免会显得不够矜持太过“恨嫁”,哪怕是对方先问的,也会容易叫人看轻了去,但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否定,便是拂了解家的面子。
高门大户之间无非也就是这些弯弯绕绕,从前她在嫁人之前什么都不懂,婚后总是没什么心眼,因为意气用事可没少吃亏,久而久之,也渐渐摸出了些门道来,却还是因为心气高不愿意同那些贵夫人虚与委蛇。
如今她虽也懒得计较这些,但不论如何,眼下至少要先将解家夫妇稳定下来。
于是温宴初抿了抿唇,朝着上首的方向看去,一眼又转过头来:“回侯夫人的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也不是宴初一人就能做主说了算的,还是要听父亲母亲的安排。”
这番话堪称天衣无缝,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既回答了孙雅竹这有些刁难的问题,又不失礼数,亦没有驳了侯府的面子,最后还搬出了温郢与谢云秀二人,可谓是聪慧之举。
就连温郢与谢云秀也没有料到,自家向来不成气候的小女儿今日表现得竟频频出奇,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错愕与惊喜。
但反观孙雅竹的脸色却没有那么好看。
早在温宴初还没来时,温、解两家便已经在此商讨多时,那温郢与谢云秀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明了有些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解停云,毕竟解停云的名声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臭,而温宴初与他比起来还是好上那么一些的,总归不至于到家家户户避之不及的样子。
更何况丞相府的这个小女儿娇气的很,从小到大锦衣玉食,阖府上下都对其宠爱有佳,早就给惯坏了,让她嫁给一个本就与自己不对付的男子,做父母的自然是百般不情愿,解家见温家夫妻俩这里有些难以下手,就只能想着让温宴初开口。
谁知道这丫头从前傻里傻气的,今日怎么突然间像是开了窍一样,鬼灵鬼精的,居然没有上钩,这事倒是有点难办了。
一直坐在上首位置的谢云秀自是看出了孙雅竹面上的那一丝难堪,笑着给她打了个圆场:“宴宴,你只实话实说便是,我与你父亲也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孙雅竹听后松了口气,连忙附和:“是啊宴初,你实话实说就行,心里不用有什么负担。”
见谢云秀都这般说了,想来不论温宴初如何回答,都会有人给她托底。
但她依旧还是故作犹豫了一会,看得解家夫妻俩心下都有些焦急。
眼见温宴初似乎就要开口,一直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解停云突然间上前一步,一手按住了温宴初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控诉地对着自家父母说道:“不是我说,你们别光问温宴初啊,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啊。”
少年手掌宽大,掌心温热,温度隔着一层衣料化作暖流逐渐传递进温宴初心里。
不知为何,重生归来后的温宴初在面对解停云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有种异样之感。
就像眼下,他的语气以及说出来的话依旧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既无礼又有些不着调,但他从进来开始一直到刚刚开口,这期间从未多说过一句话,若不是突然间做出如此举动,倒是叫众人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就让温宴初有些恍然。
就好像......
他是特意为了
替她解围,这才不得不出头一样。
果不其然,有了解停云这么一闹,解家夫妇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过去,解晟铭更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你凑什么热闹!”
解停云闻言笑了一声:“诶,爹,你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对了,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啊,怎么就不能凑这个热闹了,你若不想让我凑热闹,一开始就别带儿子我过来啊。”
解停云这话说的倒是不假,正如要温宴初嫁去解家要问询温宴初的意见一样,而要解停云娶温宴初,理应也该问过解停云的意见。
先前解晟铭与孙雅竹夫妻俩每每谈到这时都会打着哈哈就此过去,所以温家倒是还一直不知道解停云的想法,眼下谢云秀便也顺着这话问了下去:“那停云又是如何想的呢?”
“这个嘛......”
“云秀妹妹!”
孙雅竹生怕解停云当着温家夫妇的面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连忙扬声打断了解停云。
她勉强笑道:“贤侄女出落的这般好,我们家这小子自然是中意的,否则今日我与侯爷也不会冒险将他带过来,眼下还是莫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既然孙雅竹都这样说了,谢云秀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但心里也稍微有了些定夺。
见状,解停云的目光冷冷扫过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父母,冷笑一声未再开口,只是默默后退了一步。
他这声冷笑有些轻,另四人或许没有听到,但温宴初离他近,可是真真切切听见了。
一时之间,温宴初心中稍有些疑惑。
上一世她对解家的情况都没怎么太上心,但有些事她还是大概知道的,譬如解停云和父母的关系似乎一直都不是很好,就目前来看也的的确确如此,但关系不好的原因,应该不止是因为这桩婚事。
从前未觉得,重生以后,温宴初却越来越感觉解家的秘密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包括解停云这个人。
就像她一直对解停云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一定会像自己讨厌他一样厌恶自己,但事实来看,方才他本可以只为难孙雅竹,无需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以示安抚,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包括上一世,两人成亲前闹得虽极其不愉快,但婚后的解停云对她也还算说得过去,她以前倒是没想过这番转变,如今细想想......不对劲的不止这些,还有她被流放的时候,逃跑的那段时间。
那时在遇到解停云后,就一直都是他护着自己,而在她的印象当中,解停云应当只是个手无寸铁、胸无点墨的草包,但事实来看并非如此,他若真是草包,他们两个早就死了,哪里还能等到最后。
看来她也有必要重新好好了解一下解家、了解解停云。
这般想着,温宴初便又听孙雅竹试探地问她:“不知宴初想的如何了?”
一时之间,几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
温宴初先是愕然了一瞬,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定了定神,只见她展颜一笑,朝着解家的方向款款行了一礼。
“回侯夫人,其实宴初原本是想再多陪在父亲母亲身边几年的,不想过早嫁人,但......方才宴初又想了一想,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宴初不想父母因为此事过多操心。”
“所以这桩婚事......不嫁也成,嫁,也中。”
......
临近正午,太阳总是有些毒辣,温宴初刚从屋中出来就被明晃晃的阳光刺痛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挡,身前却罩下了一层阴影。
她目光一顿,抬眼就瞧见解停云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前,颀长的身形替她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温宴初心中本是感激的,但是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样子又有些纳闷:“你干什么?怎么不走了?”
闻言解停云猛地转过身来控诉:“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
他转身的动作幅度太大,马尾带着疾风在温宴初的脸上一扫而过,将她的脸抽得都有些发痛,面对此番逼问,再加上她脾气本就不是太好,虽然上辈子磨砺了不少,但不代表她就能心平气和地任由着对方什么理由都没有就这般如此。
于是她话中也没带什么好气:“我怎么了?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你还不如先管好你自己那头发,当心我看着不顺眼一气之下给你剪了。”
见温宴初似乎真的生了气,解停云倒是觉得委屈了,眉眼一耷拉就开始抱怨:“先前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联手在今日抗婚,你怎么出尔反尔的。”
温宴初一愣,她什么时候和解停云密谋过这件事?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了,前世有这件事吗?
温宴初正想反驳,却听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响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
温宴初下意识摸了摸早就饿瘪的肚子,神情有些尴尬。
倒是解停云十分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抬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最终掏出了一包用纸包裹严实的点心。
“我就知道你今日也不会按时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