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见她微仰着脸,帽檐下一双流光闪烁的猫儿眼,忍不住将她帽子又往下压了压:“是,既然要娶,当然得先探探家底。”
“您!”灵芝气急,见他又调笑自己,登时哑口无言,羞得牵马疾步往前走去。
身后的宋珩则高兴得当街哈哈笑起来。
早早用过晚膳,大双带来一身哈密女子常穿的衣衫供灵芝换上。
哈密城的女子服饰与楼鄯、西番有几分相似,上身为短襦,下身为宽阔似裙幅的长裤。
这样女子既方便骑马,看起来又与中原的长裙类似,走动间裙袂翩飞。
灵芝这身短襦素雅大方,一水的青莲色,只交领领口和袖口处镶着层层密密的米珠,拼成莲花图案,腰带则是彩绣睡莲,绿叶红莲鲜艳夺目,远远看去,整个人真似莲出水月间,清濯不可方物。
灵芝穿戴好之后还颇为讶异,靖安王一直巴不得自己将脸蒙起来再出门,平日里除了男装就是扮作小厮,今日为何让自己穿得似去赴宴一般。
念头刚落,只见大双又拿起一物:“来,姑娘,给您戴上。”
灵芝见到那黑顶黑纱的幂罗,顿时了然。
怪道他让自己穿回女装出门呢。
这幂罗是西疆女子特用之物,似帽似头巾,黑纱裹住整张脸,只露一双眼在外,垂下直遮到胸前。
穿戴好之后出门,宋珩早和阿文拉着马在门外等她。
宋珩满意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这样她便和本地的哈密女子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了。
三人策马出了西城门,往西南方向而去。
平地渐渐多了起伏,小土包似的矮丘丛立,官道上的砂砾也渐渐多起来,越往前越荒芜。
干燥的风呼呼掠过耳边,带着沙子被日光炙烫后的灼热气息。
不过十里,便到了一片连绵的沙土丘前。
宋珩带头下马来,阿文牵着三匹马守在原地。
灵芝下马迎着风深吸一口气,转头便向宋珩道:“王爷,这山外是沙漠,不宽广,远处有戈壁,近处有水源,还有香火气息,水源附近当有一座庙祠,灵芝说得可对?”
宋珩是知道她嗅觉灵敏的,却没想到灵敏至此!
“你真没来过这里?”他无比惊异。
灵芝俏皮眨眼一笑:“王爷可以带我同去了吗?”
宋珩震撼不已,这样的本事,若在四下茫茫的沙海中,当真如指南神针一般。
若楼鄯骑兵露了行迹,以灵芝的鼻子,也定能追过去!
灵芝见他也有惊愕的时候,骄傲笑笑,转头往山上爬去。
二人越往上走,沙粒越多,渐渐皮靴踩下去,要没过脚背之时才能踩实,短短一小段路走得费力无比,等他俩爬上沙丘时,日已西沉。
即使灵芝到过沙漠,再见这苍茫日落时,仍震撼不已。
沙丘外一眼望去,全是黄沙,蜿蜒逶迤成一座座沙堆,直连到天尽头追落日而去。
天是澄黄,地也是澄黄,莽莽连成一片,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最奇异处在这山脚下荒芜之中竟有一汪清泉,绿波微漾,沿岸一簇簇的骆驼刺似浪尖,在茫茫沙海上泛着白光,在漫天黄沙锋利的棱角下显得格外温柔。
“这是什么地方?”灵芝望着眼前美到极致的一切,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里叫泪泉。”宋珩指着山脚下那汪泉,泉的另一边果真有座小小庙宇。
泪泉,可不是么,像神女路过时落下的一滴泪。
灵芝就势在沙丘上坐下,以手托腮,呆望着远处渐渐落到金色沙海之下的红日,不再言语。
宋珩本不喜欢身上沾满沙粒,但看灵芝坐在那里,一双眼映着夕阳,比那汪泉还要璀璨,忍不住也学她的模样盘腿在沙丘上坐了下来。
灵芝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望着天际喃喃:“沙子是最干净的,不管多少污秽掉进去,他们就像贝壳中打磨珍珠一般,将那脏污抹去,只留下纯净的黄沙。”
宋珩侧头看向她:“你似乎很熟悉沙漠?”
在这样的苍穹之下,灵芝只觉自己渺小得变成一粒沙,脱下所有伪装的原始的沙。
她忍不住开口说出藏在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第177章 前世长梦
宋珩不言语,静静听着。
“梦很长很长,就如同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一般。在那个梦里,我也是安灵芝,同样被送往楼鄯和亲。”
宋珩身子微微一颤,转头看向灵芝。
灵芝眼望天际,眉尖微蹙,那个梦似给她带来无限痛苦。
“我一个人和楼鄯使团出发,走了很久的路,穿过沧海无穷无尽的沙子,见到海市蜃楼,如飘于异世的仙岛,还经过了林木繁茂的绿洲,最后到了楼鄯。”
“后来呢?”宋珩忍不住开口问,有这样的梦吗?梦见一个从未去过却确实存在的地方。
“后来那个人出现,救了我。”
太阳完全沉入沙海,留下漫天紫色霞光,黄沙如在黑暗前迎来最后的狂欢,闪烁着璀璨流光。
“你在找的那个人?”宋珩有些讶异,自己竟也出现在灵芝的梦中。
灵芝点点头,上一世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遗憾真真切切涌上来,一幕幕清晰得可怕。
她费劲所有力气只想再看看救她之人的脸,想问他一句这些年去了哪里,可终究没能实现。
她浅浅呵出一口气:“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宋珩看见她眼角晶莹起来,心下恻然。
不远千里跑到西疆来找自己,都是因为这个梦吗?
在梦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不忍再问,伸出手,轻轻划过她眼角。
灵芝感受到那手指的温度,不知为何,眼泪更似断线珠子般跌落下来。
宋珩轻轻揽过她肩,将她的头斜靠在自己肩上,语气轻柔得如山脚下的泪泉:“现在不是梦,不要怕,你再不用一个人,至少有我在这里。”
灵芝觉得他的身体像能挡风遮雨的大山,在这一刻,无迹哥哥似变成一个遥远的梦,身旁这个人则是真真实实可以触碰可以依靠的。
她第一次没有推开他,随缘而聚,随缘而散,能不能找到无迹哥哥,听天由命,对身旁这个人,也听天由命。
就像一粒沙,遇见另一粒沙,既然风将我们送到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天幕最后一丝霞光散尽,夜临大地。
一轮圆月如刚从泪泉中洗濯而出,光华明净悠远。
方才还炽热昳丽的黄沙霎时间覆上一层银霜。
宋珩舍不得动,即使灵芝不说话,他也能感受她的心意。
灵芝似忘记了时间,静静看着沙漠之上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忽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芳香中带着浅如芙蕖的甘甜,甜而不腻,似这世间一切美好,叫人迷恋沉沦。
她坐直身子,朝四下张望。
宋珩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怎么了?”
灵芝欣喜地站起身来:“是沙漠幽昙的香味!”
沙漠中的昙花极为珍稀,世所罕见,开花之时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相传人一生只能遇见一次,但其花瓣幽香,能百年不衰。
上一世她曾在沧海见过,那香味就是这样奇异甜美。
宋珩知道她嗅觉灵敏,却讶异她连沙漠昙花的香都能认出:“你怎么知道?”
灵芝俏皮眨眨眼:“我梦里见过啊!”
宋珩更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有这样栩栩如生的梦啊?
灵芝似小狐狸一般,翘着鼻子嗅着往前走去,感觉那香味从山下而来,心头急切,干脆学楼鄯人,一屁股坐到沙上准备滑下去。
她回身招呼宋珩:“你也来吗?”
宋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身边,他真讨厌沙漠,满腿都是沙子。
灵芝见他艰难前行,忍不住一把拽住他衣襟往下一拉。
宋珩冷不防她这般大胆,一个趔趄跌坐下去,两人一起尖叫着顺着沙坡滑下去。
到了山脚下,灵芝乐不可支,一面笑一面站起身拍拍沙粒往那泪泉旁跑去:“快些,那昙花只开三刻便谢了!”
宋珩见她娇俏模样,心头的欢喜比这满地沙粒都多,连衣衫上的沙尘都不管了,站起身大步随她往前找去。
明镜似的水面旁,白玉般千层花瓣次第绽开,每一朵都足有碗口大,皎洁似霜月,清冽如泪泉,像不属于凡间的神物,静静矗立在月华之下。
灵芝欣喜若狂,轻轻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还在徐徐展开的花瓣。
宋琰派出去调查邓钟岳的人在晚间送回了消息。
这个邓钟岳并不是金宗留的嫡系,而是原本西凉王手下的一名副将,西凉王获罪之后,他也被牵连锁拿入京,两年后又才回到军中。
确实如他自己所说那般,金二爷的提亲被他婉言谢绝,但那金二爷软硬兼施,邓钟岳怕他强抢,连夜将女儿嫁给了城中一位郎中。
金二爷因为提亲未遂,找人打伤了他的腿。这件事在哈密城所传甚广,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他的军职也从参将降为了千户,成为金家的眼中钉。
宋琰对这个消息很满意。
西凉王时这人已是参将,想必本领不小,他正好需要这样的人才,又从前几日看中的兵将中甄选了几名出来,命人誊写调遣令送入哈密卫都督府内。
哈密卫都督府不像府衙,倒像一座异族宫殿。
白墙金顶,四角高高耸起圆顶尖塔,屋棂刷成天蓝色,装饰着金漆合欢花,威严富贵。
院中岗哨森严,持红缨长枪的黑甲护卫如林立,正厅内顶高壁阔,刷满金漆彩绘,地板上铺着色彩艳丽的羊毛毯,墙角两尊金光闪闪的鎏金龟鹤香炉青烟缭绕。
壁上未装饰字画,反而挂满兽头标本,马、鹿、虎、狼……或狰狞或惊恐,死不瞑目一般看着厅内人。
忠顺侯兼哈密卫都督金宗留正坐在案前,翻着宋琰派手下递来的调遣令。
他不到五十,糙黑的脸上已沟壑丛生,眉毛杂乱,盘在一双狐狸眼上更显露几分凶相,尤其嘴角一道紫红伤疤斜拉到下颌,只看这张脸便已经让人生了几分怵意。
“都让他带去。”他拿过案几旁的虎纽银印“咚咚”盖了上去。
那调令上包括邓钟岳、杨怀安等十二名将领。
“那邓钟岳还是有点本事的,要不要保他一命?”他身旁一个瘦得挂风的高个文士迟疑着。
金宗留“啪”将那令册扔出去,那册子上都是和他不亲近的人,正好趁此机会剔除掉。
“有本事有什么用?狼有本事,你敢用它去看羊吗?他要去送死,我也不拦着。”
他说话的时候,那疤上下颤动,似蚯蚓般扭曲。
宋琰快去吧,他在心里想着,快些去上路。
☆、第178章 金家二爷(月票加更)
宋珩这两日又忙碌起来,与宋琰一起打点着出城布防等事。
灵芝为给宋珩配香,带着小令与大双在哈密城中逛了两天,虽然这里的香料不如京师那般丰富,却多了许多西域特有的新鲜品种。
她慢慢研究着,乐趣无穷,还趁此机会给槿姝配出一味安胎香。
这日用过午膳,带着小令将香囊送去杨府。
已快到六月,哈密城虽入夏较晚,但中午时分日头下还是炙热难当。
槿姝将二人迎进哈密城民宅中特有的葡萄凉房里。
小令也已见过槿姝,想着要给槿姝肚子里的宝贝打个络子配长命锁,再给绣几个小肚兜,带了一堆花样子来给槿姝挑。
小令手巧,又好学,天生喜欢刺绣,在安府中还认了针线坊的婆子做干娘,学到不少好活计。
槿姝的针线活虽也不错,不过在打络子上就不如小令,哈密也少见中原流行的花色,见她肯帮忙自然高兴不已。
“……这个玉堂富贵不错,海棠、牡丹配着玉兰桂花……”
“……五毒图的一定要给小公子来一个,辟邪防灾……”
灵芝对这些不太敢兴趣,懒懒倚在靠墙榻上,笑嘻嘻看着二人讨论。
“槿姝姐姐,你平日里是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四叔也被祖母从安府除谱,要不你们还跟我们回去吧?”
槿姝抬起头朝她笑一笑:“反正你四叔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儿嘛,也是个龙蛇混杂之地,外头街坊领居的,常常说话聊天的也有几个。”
灵芝抿嘴笑,如今的槿姝一开口就是家长里短,越来越像过日子的人。
“……东边的王婶子人不错,教我做馕,常给我送新鲜瓜果。她隔壁李参将的新媳妇儿是直隶人,与我也说得上话。就是斜对门那家。”
她说着蹙了蹙眉,朱砂痣跟着晃动两下:“男的是个姓孙的百户,老听他打骂自家媳妇儿,常半夜里有哭喊声传来。”
她说着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平日要遇见了也会帮忙劝劝,有一次我气不过,想替她媳妇出气,你四叔不让我出面,结果他半夜偷偷跑人家院儿里将那孙百户的酒都换成马尿,第二天就听那姓孙的在门外破口大骂。”
小令听得眉飞色舞:“这种人就该这样,喝一顿马尿算什么?该天天喝!”
灵芝也咯咯捂着肚子笑起来,这绝对是安怀杨能干出的事儿。
灵芝与小令告别槿姝出来,二人还特意朝对街那姓孙的人家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发现,那家人门口刚好有两个男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着缰绳站在门前,二人像是刚要进门,也直直看着她俩。
那站在门前的形容猥琐、尖嘴猴腮,骑马上那个倒是面白秀气,人模人样,可细长眼睛滴溜溜在灵芝身上直打转,看得灵芝浑身不舒服。
她忙戴上幂罗,往街巷外走去。
待她主仆二人走开,马上那年轻男子涎着脸问站地上那个:“孙猴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娘子?”
孙猴子正是槿姝说的那个孙百户,被灵芝的艳光惊得回不过神,听这人问他忙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二爷,这个不是,小的说的是这屋里头的那个小媳妇儿,最近好像大了肚子。可方才这个,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