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今天刚好20号。
所以是今年的4月20,不是去年。驰见托住后脑勺,用力揉搓两把。
南舟市。
他望了望天空,冷笑一声。
驰见往外走,一股更强的愤怒盖过担忧和慌乱。他不懂,他对她到底算什么。
好像一腔热血,换来一个屁,她都没在意就放出来,几句话轻轻松松把他打发了。
隐瞒是吧,偷着跑是吧,那就永远别他妈回来。
指望他去找她?没门儿,最好死在……
驰见脚步突然顿住,他被最后一个词儿吓到了……小泉离南舟足足八千里,她领个病病歪歪的老头儿,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应该如何脱身?
驰见突然想起KTV门口那三个小混混,更加骇然。
他插着跨,在原地缓慢的转两圈儿。
“操。”他咬牙切齿,用自己能听到的音量:“李久路,你王八蛋。回来老子要跟你分手。”
他又走回去:“我可能知道她在哪儿。”
另外几人立即安静下来。
江曼反应几秒,冲过来握住他手臂:“快和阿姨说,路路去了什么地方?”
驰见:“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猜测。阿姨您放心,我争取把李久路找回来。”他又冲另外两人说:“给我两天时间,最晚后天晚上,如果接不到我们的电话,再报警不迟。”
江曼还要继续追问,驰见却抽身离开,快步向外走去。
他边走边拿电话,拨了洪喻的号码。
事实证明,世界上“心灵感应”这东西也不常出现,有人气得想放火,把她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李久路却脸不红心不跳,淡定的坐在行驶的列车中。
她和姜怀生夜里上的车,列车顺利驶出站台,一路向南。
久路坐在过道旁边的凳子上,看着窗外城市灯火慢慢后退,之后变得稀疏,直至眼前一片漆黑,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样子。
她轻轻嘘气,仍然有种不切实际的荒唐感,她就这样背着所有人,在高考前夕的关键时期,带着一位老人,任性的跑出来了。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有转圜的机会,显然对面老人比她更兴奋。
乘务员来换票,提示尽快休息。
久路问:“到南舟市大概几点?”
“后天下午四点。”
将近四十二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将在火车上度过两天。
车内的灯熄了,只有车厢尽头的连接处还算明亮。
久路说:“姜爷爷,您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姜怀生看她一眼,又把视线挪开:“先等会儿,躺下也睡不着。”他还有点儿小情绪,本来只想她帮着开个门,这丫头却以此为条件,非要跟着来,不同意就拒绝帮忙,还要将他的计划告诉江主任。
原本以为她挺乖巧,现在才知道那是装的,她鬼主意比谁都多。姜怀生跟人硬碰硬一辈子,还没向谁低过头呢,当然不服气。
久路看出他在赌气,柔声道:“您出来前答应我什么了?”
除了想看看南令,久路还肩负着照顾姜怀生的使命,不但要关注他的身体健康,更要把他安全带回来。
姜怀生“哼”了声,不情愿的说:“听你话。”他面相慈善,即使臭着一张脸,也没显得多严肃:“可我现在还不困。”
“躺一会儿就困了。”
姜怀生无声的抵抗几秒,慢悠悠躺到床上。
本来买的两张票都是下铺,但临时和别人调换了,对方一位母亲带了个孩子,住上面确实不方便,所以她提出来,李久路就爽快的答应了。
她安顿好姜怀生,去水池旁简单洗漱一番,脱了鞋,爬到上面。
这一夜在摇晃中度过,她不适应,睡眠很浅,等真正睁眼时,窗外才初见曙光。
却有人比她起得早。
姜怀生坐在昨晚的位置,手托着脸,静静望着外面。
李久路揉了揉眼睛,把发辫随便绑了下,小心翼翼的爬下去。
窗外开阔,成片绿意撞入眼帘,时而田野平川,时而河流涌动。远处有几座零落屋舍,在清亮的晨色里显得安然又祥和。
这一切都是新鲜的。她嘴角向上弯了弯:“您想什么呢?”
姜怀生说:“再往前山就多了。”
李久路没搭腔。
他又说:“姜军大学来北方念,走前她妈哭了好几次,怕离得太远,他吃苦。上学第二年,老伴儿想儿子,我们俩就坐这趟车往北走的。”他感叹的说:“这些年过去,坐火车的就我自己了,回趟家也成了难事。”
“和儿子住一样的。”
“不一样了。”他说:“人家重新组建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也住不惯。”
李久路还想再劝两句,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经没有了交谈的欲望。
又过不久,太阳挂上半空,扩音器里放起舒缓音乐,其他乘客也相继起床,有人洗漱,有人吃饭,车厢中弥漫着浓重的泡面味。
李久路看着姜怀生吃下降压药。给他冲了杯麦片,加入一粒维生素D,帮助把食物中的钙吸收,另外还有两片面包和一颗用热水烫过的煮鸡蛋。
上午十点吃一个苹果。
十二点强迫他睡半个钟头养心脏。
所有饮食习惯及其药品剂量,全部按照院中标准来的。来之前,李久路转弯抹角向顾晓珊打听过,所以做起来还算顺手。
李久路起身去扔垃圾时,对面床铺那位母亲望了望她背影,终于好奇的问:“大爷,这是您什么人啊?”
“我孙女。”
“怪不得,这小姑娘不仅漂亮,心还好,看着岁数不大,忙里忙外的,照顾您还挺有耐心。”她把李久路夸了一通:“您可真有福气。”
“还行吧。”姜怀生笑眯眯的客气道,头转向另一侧,不在搭腔。
路再长,也终究会到终点。
22号下午四点钟,列车在南舟东站停靠。
下火车时,迎接久路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穿着清爽的各色行人。
他们随着人流上楼下楼,姜怀生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腿脚不灵活,两人很快落在后面。
东站不算大,出站口只有一个,穿过大堂,铁栏外就是站前广场,停满长途大巴和公交。
久路搀着姜怀生往出口走:“我们应该怎样回去?”
“先坐大巴,到港口有轮渡。”
“那……您家在几海域?”
姜怀生笑成一朵花:“第三。”
久路一顿,又闷头向前走。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超过去,外面接站的也所剩无几,越来越接近铁栏,李久路抬起头,视线一晃,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她心脏骤然一紧之后,开始狂跳不已,眨了眨眼,再次确认,那人不是驰见又是谁?
驰见半弓着身体,手肘撑在铁栏上,肩膀随着动作耸起来。他两手随便搭叠,指尖夹的烟已经蓄了不少烟灰。
再看他那身装束,白色短袖棉衫搭配渐变紫的沙滩裤,头戴小沿草帽,鼻子上松松的架着太阳镜,并没看过来,正转头盯着旁边的广告牌。
这装扮婊里婊气,往那儿一站,跟模特似的,比本地人还潇洒自在。
李久路动作先于思维,拉住姜怀生躲到车站的问询岗亭后。
姜怀生不明所以:“丫头干什么啊?”
“嘘!”
久路蹲进角落,本来就被温度烘熟的大脑更加混乱,看到他那刻,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震撼又奇妙、意外又惊喜,胆怯又感动……
额头汗水顺脸颊流下,钻到衣领里。
她身上这件长袖衬衫两天没换,味道非常不新鲜,头发油腻,早晨洗了洗刘海,用卡子勉强固定到头顶上。此刻被热浪包裹,身体像要发酵了一般。
五分钟过去了,就在她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有时间认真思考的时候,视线里落进一只脚。
李久路闭了闭眼,缓缓抬头。
驰见高高在上,冷声道:“真当我眼瞎?”
第31章
李久路跟着驰见灰头土脸的走出出站口,他和姜怀生讲明身份后,将他安置在后面那排塑料椅上。
驰见拽着李久路胳膊上的布料,往远处走几步。
“知道我为什么来南舟吗?”他不看她,一边说话一边掏手机。
久路没回答这个问题,看着他动作:“你想干嘛?”
驰见冷哼一声,瞟她两眼:“个不高,主意倒是挺正。”
他按几下手机键盘,抬起来,贴在耳朵上。
李久路猜到他想干什么,拉住他胳膊,去抢他手中的电话。无奈身高差距,驰见转了个身,把手臂抬高。她连他手都够不到。
驰见腾出另一只手握紧她手腕儿,顺便弹开食指警告的指了指她。
不大会儿电话接通,他说了两句,递给李久路。
久路逃无可逃,盯着那电话,半天才接过来。
驰见没听她们讲话,刚才折腾这一通,汗又下来,浆糊一样黏在身上。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驰见望了望骄阳似火的天空,暗骂了句。
这通电话打了十分钟之久,她回过头时,脸蛋通红,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
久路将电话还回去,通话没结束,他贴到耳边。
那头问了句什么,驰见下意识抬眼看久路,久路双手合十,抵在口鼻之上,目光楚楚的看着他,焦急哀求的表情罕见又生动。
驰见心软几分,没说实话:“不太远,就在省内呢。”听了几秒后:“我待会儿去看看票。”
那头大概说了感谢之类的客道话
最后他回了句没事儿,又麻烦多照顾下陈英菊,便掐断通话。
他把手机揣回裤袋:“你妈说什么了?”
李久路抹一把汗,也无心顾忌形象问题,颓然道:“总之完蛋了。”
“走吧。”他仍旧黑着脸。
“去哪儿?”
“看看票,今晚回小泉。”
驰见转身往姜怀生的方向走,打算把事情传达给他,走几步,见后面的人没跟着,他尽量将气息调匀称,又返回去:“你说还是我说?”
顿几秒:“我不回去。”久路抬起头来,都已经到这儿,她找不到回去的理由:“要不……你先走吧,我陪姜爷爷回家待几天,回去的车票已经买好了,28号的。”
“什么?”他拔高音儿。
久路立即改口:“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去吧,就当出来玩儿几天。”她内心深处是这么希望的。
“我不去。”
“那……”
驰见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心中那股火气快要压制不住,可没等爆发,姜怀生慢悠悠走过来:“你们商量什么呢?可以走了吗?”
久路目光转向他,想了想:“不太好办。您儿子去院里闹了几次,说如果见不到您,就要报警了。”
一听这话,姜怀生吹胡子瞪眼:“臭小子,反了他了。”
他管驰见借来手机,去旁边给儿子打电话。
剩下这两人相对站着,久路拨了下碎发,撇开视线,驰见勾唇冷笑,彻底看透她那点儿小伎俩。
姜怀生听不得别人激,嗓门很大:“你别管我在哪儿……不用你接……我出来散心,不告诉你……你敢,报警别说我不认你……回家老实待着,别去找麻烦……”
不到两分钟,他撂了电话。
姜怀生神采飞扬的转回头:“走吧,回家。”
久路问:“走不走?”
他也问:“跟不跟我走?”
“驰见……”
“李久路。”他胸口不规则起伏:“回不回去?”
久路摇摇头:“我买了28号的票。”
“好,好……”他摘下太阳镜,拿镜腿点点她:“不走就分手。”这几天积攒的闷气发泄出来,他口不择言。
久路目光中透出惊诧,只不过几秒功夫,又恢复平静:“我们回去再谈这些,好不好?”她知道他现在不冷静,没给他说话机会,搀着姜怀生转身,往广场中央的客运站走去。
驰见也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很好!被放出的屁又来贴冷屁股了,然而,再次被人无情踢走。
他跑了整整八千里路来找她,渴望的不是这结果。他其实没想强迫她现在就离开,只希望她能顺从一次,让他知道她是在乎的,可到头来,却一句软话都没换回来。
不知为何,驰见心中的愤怒慢慢冷却,取而代之是一股失落的心情。
他脚步变缓,又走几步,终于停下来。没忍住回了一次头,那一老一小走很慢,背影在骄阳下快随热气蒸腾。
他心中想法动摇的那刻,他就知道自己栽了。
感情付出总分多少,很不幸,他是多的那一个。不懂得低头的人,总要碰到一个愿意为对方低头的,很不幸,后者也是他。
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妥协。这种心情,也许她不会明白。
驰见望着天空,那些白云缓慢移动,像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样,逐渐拼凑成两个字——大度。
他将太阳镜戴回去,插了会儿胯,潇洒的走了回头路。
分手吗?
当然不分,嘴还没亲到呢,分了不是傻逼么?
久路肩膀重量一轻,行李挪到旁边人的手上。
驰见带着墨镜,仍然摆一张面瘫脸,“都来了,就当给自己放个假。”
阴霾过去,阳光照进了心底,久路吸了吸鼻子,将鼻腔的酸涩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