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是忍着伤痛,赶了一路的车程?”沈全胜几乎将声音埋进土里,世间果真是变幻无常,来的时候她是要来为颜宋心疼,而此刻转眼间却为了另个一本是恨着的男人心疼,果真,人是喜怒无常的。
“圣上的脾气就是爱逞强,回到宫中,立即就昏过去了,太医为他诊治时,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剜去了一块肉才能好起来。这才过了没多少日子,圣上的伤又一直反反复复的。那日,圣上本是去了市集买了几串糖葫芦和煎饼,正准备拿去给娘娘赔不是的,却得知了这个消息,险些就要将这乾元殿给掀了。”
“那这血帕,又是从何而来?”
风尘就更是不愿说下去了,“圣上拼命赶去风吟殿,但途中突然旧伤发作,晕了过去。掀开白布时伤口已经呈紫黑色,还流着脓血,看着着实让人心疼。太医好不容易为他处理好伤口,叮嘱他只需躺着不能乱动,可圣上那时还怎么听得进去劝,便立即赶去了。”
沈全胜瞥着那血帕上发黑的红色,不像是那血液凝固后本该有的暗红,倒像是风尘口中伤口脓血的颜色。
“就算是如此,他也不该扔下颜宋一人走了?”
“圣上那是万不得已的!”风尘几乎喊出来,“那时伤口已经崩裂,血已经几乎要渗出来,圣上只能用这帕子绑住伤口。娘娘当时已经是悲痛欲绝,身子骨又弱,倘若再看到圣上还是如此模样,定会更加伤心难过的。”
沈全胜未曾想过,一个人的爱对另一个人可以是这样的。默默只知道付出,却努力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情深意切的时候,另一个人的任何感觉都比自己的遍体鳞伤重要。而那个人,竟是这玉都的王,真是难以置信。
一路上,她都一直纠结一个问题,究竟是否要告诉颜宋这个事情。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告诉她,分明是要了她的命;而倘若不告诉她,二人又会这样子到如何地步呢?她看着秋日的落叶,心中的沉闷又多了一些。
而此时,沈府正面临一场大危机。她浑然不知地回到沈府时已是晚上,推门而入,本想要向父亲请安,谁知父亲就这样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过。父亲是这玉都数一数二的武将,从先皇登基开始便一直为玉都击退外敌,在这玉都中倍受敬重,她以为父亲起码能活上百岁,毕竟身子硬朗。
平日里,他也只是偶尔会头疼发作,未曾想过他病的那么重。站在灵堂前,沈全胜看着棺内的父亲,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几乎要缩在一起,甚至有些不像他了。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给她做的马鞍,还在大厅的角落处放着。
她没有落泪,心中仿佛已经被挖空,只是跪在棺木前双目无神。管家下人们来劝过许多次,但终究未果。
“贵妃娘娘,你怎么来了?”大概是出殡前的一日,颜宋在宫中也听闻这个消息,前来看望她,虽然脸上的血色还是没有恢复起来,不顾阿春的劝说,非要坐马车过来。
一袭白衣在灵堂前跪拜,沈将军对她有恩,对玉乾也有恩,对整个玉都都有恩。在她心中,朝中大小官员中只有他值得敬佩,并非是因为别的官员做的不好,而是沈将军实在做得太好,好到无可挑剔。
“喝点水,几日几夜不吃东西怎么行?”她将水递到沈全胜面前,可她却死毫不领情,像极了石佛,一动不动。
“全胜,喝点水,沈将军明日还要下葬,你这副样子怎么坚持到那儿!”沈全胜的眼中如鱼浮出水面般,缓缓将那精气神聚集在一起,才看清楚面前说话那人是谁。
“阿德没了,爹爹也没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爹爹,对不起阿德……或许,该死的人应该是我。”
“说什么胡话!”她看她身子摇晃着,立刻扶住她的肩,“这都和你无关,怪自己干嘛?你之前安慰我的话自己都忘了吗?”
眼神中终于泪光闪烁,像是个正常人一样,“倘若我没有因为自己的私心代替周国公主和亲,爹爹的病情不会变得严重,阿德也不会因此顶撞先皇被流放。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私心,他们,他们都还活着……”
她轻轻拭去沈全胜额头上的汗,轻声劝道,“命里无时莫强求,谁人会知之后发生的事?九皇子虽死于非命,但他死前却明白了此生所爱;沈将军虽如今病重逝世,但也在此前也终于盼得女儿归来。两个爱你的人,倘若看见如今你因为他们而一蹶不振,会是怎么想?……还有西北,你不是说要为父亲镇守西北吗?难道,你要放弃西北的百姓了?”、
出殡前的那一晚,颜宋到很晚才回去,但让她放心的一点是,沈全胜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绝不会去轻生。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毕竟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正文 第两百九十五章 踔厉风发(一)
西北的战乱依旧如同海上波涛般一浪接着一浪,沈全胜去的时候就留下了一句话:战乱不平,誓死不归。玉都的第一位女将,带着父亲的意愿,为玉都镇守西北,本就受了万人的敬仰。但此时,还是有人眼红,会将旧事翻账。
这大概就是人,一个人倘若站在高峰之上,必定要受尽风雨。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只是好奇,人无完人这一说法。
“小姐,今日这汤药可要喝下,否则这病都不见好?”自那次之后,每每闻见那药腥味,便会头疼不止。大概是那一刻的恐惧仍旧历历在目。
“阿春,我不吃药,你让太医院不必每日送药过来。”并非是她赌气不愿吃苦,而是她自己也清楚明白得很,如今她的身子是个什么情况,而这些药究竟是治身体上的伤还是治身上的伤。
阿春放下药,似乎有些生气起来,“您这是何苦呢?只会苦了自己。”
“这药是太医院送来的,你可知上回那药是谁配的吗?”她挥袖坐下身子,“也是太医院。太医院上下都是太后的人,如何保证她不是为了斩草除根,送来的另一帖药呢?许公子说的不错,之前,是我太过天真。而这宫中容不得天真……”
“小姐……”阿春蹲下身子看着她,双眼耷拉着像是委屈,“这里真的还没有江南好,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想起江南的庄稼地,想起那片湖,湖上踏歌而行的少女们,多么惬意的感觉却仍旧打不起精神来。
颜宋缓缓摇头,“我是下定决心要留在此处,并非因为这里的荣华。阿春,人有一个特别好的优点,便是坚持,他们会为了一件事不断地牺牲一起、奋不顾身地去做。但倘若那坚持过了,便是执念。大概就是我如今的模样……”
“如今,小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的药又不能吃。要不……阿春去找找圣上?”
“不必,我如今不想见他……”她心中始终有个心结,她方才未把话说明白,执念过了,便剩下了恨。所谓的爱其实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一旦失去了最后的底线,便如同打开地狱之门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恨意。
阿夏急急忙忙走进,身后紧跟着的是长久未见过面的顾婠婠,选择这个时候上门,必然不是出于什么好意。
她笑道,“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到访所谓何事了?”
顾婠婠嘴角勾着一抹笑,像是三两下就将这风吟殿上下一览无余,“贵妃这儿倒是安静,几日不见,就连贵妃这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倘若圣上见着了,又要开始心疼了,不知……圣上可有来过呢?”
“圣上他近来公事繁忙,况且皇后让顾尚书在朝中大闹,圣上又如何敢到此处来?”她的嘴边竟然有笑意,顾婠婠难以置信,一个方才失去孩子的人竟会在她面前笑着说道。
“父亲也只是实话实说。贵妃,你该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识趣,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要因为图一时之快而害了自己一辈子。再者说,你以为自己很聪明,被人利用了还不知呢?!”顾婠婠的话中有话,像是暗指她小产一事与顾家也有关系。她突然想起当初皇太后一口咬定那汤药只不过是寻常的凉茶,事情仿佛还有蹊跷。
“皇后娘娘确实如今是这一国之母,但也请娘娘认识清楚,您这一国之母的位置是如何而来?”
“你!”顾婠婠再没说下去,而整个宫里的人也清楚明白,当日圣上娶她为后,只不过是看重了顾家的权势。新婚之夜让她独守空房,转而去了别的女人的榻上,仍谁提起都是极其丢面子的事。
门外传来阵阵犬吠,是御膳房的宫人们饲养的,如今仿佛疯了似的日日在宫中游荡。
“娘娘可知道疯狗为何要咬人吗?”嘴角的一抹笑加深,甚至从深处还慢慢悠悠冒出些冷意,“它被逼疯了,其实人也一样。一旦疯了,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娘娘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她的手缓缓拂过顾婠婠的肩膀,朝着她的脖颈伸去,顾婠婠竟还真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
“放肆!”她手一振袖子,竟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颜宋,你可知谋害皇后是何等罪责吗?即便有圣上为你撑腰也无用,我劝你还是别动什么歪脑筋了。”
“娘娘。”她眼睛灵动一眨,浅笑着还有些阵阵冷意,“如今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您觉得我是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倘若娘娘觉得我怕死,如今的畏惧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你……”顾婠婠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好在白城扶着她,否则就要干脆倒地。真是个外表看似强硬却经不起任何威胁的人,这样的人常常担心怕事,绝不可能去做那威胁自己后位的事情。如此说来,这药应该是太后弄的。
“皇后娘娘想要看到的惨样已经尽收眼底,我想娘娘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吧!?”她伸手本是想要将她扶上一把,谁知顾婠婠立即放开了白城的手,往她那处一推,反倒自个儿摔到了地上。
“颜宋!你可知今日之事该当何罪!恐吓一国之母,甚至还出言不逊!”白城上前本想理论,谁知那一巴掌就这样落到了她的右脸颊,愣住之后才感觉到火辣辣如同烧起来一般。
“放肆!你可知如今你对着谁人说话呢!”眉宇间没有丝毫畏惧,反倒多起了孤傲,面前那人虽然面色煞白,但却句句针锋相对,甚至有些认不出来那人是谁了,“一个奴婢竟来议论主子的事!这一巴掌你该知道是轻了吧?”
白城煞白着脸,心中虽有恨意,但此时自然是认错,“是,奴婢知错。”
“你!今日,我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皇后这才将手升起,将要打下之际,身后那人早已将她这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手腕立刻被抓得死死的,甚至发红发疼。
“皇后这打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她将头一转,谁知身后玉乾怒目而视看着她的手,而手上丝毫没有收住力气,竟就这样将那双纤纤玉手抓得血红。
正文 第两百九十六章 踔厉风发(二)
顾婠婠像是愣了愣,随即跪倒在地,看着面前那张铁青色的脸心不停抖动。那双芊芊玉手被一把推过,身子没站稳。顾婠婠一转眼便躺倒在地,那一身淡粉长袍落地,发髻的朱钗数数落地,发出丁当响声。
“阿乾,为了她你到底还要执迷多久!”她像是哭腔,却又像是埋藏住多年的恨一时间奔溃。十年的时光,他们在一起十年的时光,原来那句只看新人笑,独看旧人哭是如此理解的。倘若不是因为顾家,她又何尝不想任性一回!
“你以后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了……”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铁青色的脸背对着她,更是模糊,“按着宫中的规矩,改叫什么就叫什么,你即已是皇后就该收好本分。越界的事,你做一件,只会让我对你多厌恶一分!”
顾婠婠瘫坐在地上,白城怎么扶起她也没有,因为她自己放弃了。十年来的盼望落空,这样的感觉在这风吟殿中或许只有一个人懂。但那个人如今却浅笑着,看着她落魄的样子。
她不需要做好人,不需要与这世界为善。因为她知道,老天爷有时候就是闭着眼的。
“有没有受伤……”他的手才搭在她身上,就被她一下躲开。
她面容上的浅笑依旧在,多了些苦涩,但背着身子谁也瞧不见,“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