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祖宅与嫡支联系频率这种事,外人难以得知,真正的方家人想要知道,并不很难。
“我晓得分寸的。”方奇然沉声应下。
方家本就是饶翠楼的主家,有他出面,此事便好办许多了。
一直端坐不语的蒋存在二人对话结束后,突地开口道:“此事牵涉不少,怕不赴金陵难以妥善解决。”
刘拂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恰好小迟武举需得归乡,便借着这个由头一同回去。”
“那我便与你们一道回去。”
周行闻言挑眉,捏了捏椅子扶手,到底没有开口。
“二哥……”刘拂微愣,到底没有推却,苦笑道,“那就多谢二哥了。”
蒋存能一同前行,确实便利很多。
且他留京秋闱一事本就是圣上特许,以不愿特立独行的名头归乡,反倒会落个不错的名声。
唯一苦了的,就是路上舟车劳顿,抵达金陵后又难以好好休息,怕对蒋存旧伤隐患有些妨碍。
这是左右权衡之后,为了春海棠与谢妙音的性命,刘拂到底没有拒绝。
她承蒋存如此大情,日后得好好偿还才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刘拂深望一眼周行,转向其余人等,“还请二位兄长修书一封给徐大人与谢大人,至于大哥与二哥,则在京中策应,以便传达消息。”
他们四人中,徐思年已是晋江书院正儿八经的经义先生,课期之间难以走开。而谢显与方奇然的身体,显然不适合快马加鞭的赶路。
至于周行……他与蒋存一同下江南,没有名头不说,目标也实在大了些。
是以这次,只能暂时将他撇下了。
周行并未多做争取,反倒静静望着刘拂,轻道了一声“好”。
***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晨光微熹十分,众人各回各处,洗漱休息。
虽不知他们整夜谈了什么,但晓得晚上有面圣大事的望日骄与陈小晚径直将刘拂压去睡觉。
及至午时用饭,刘拂收拾一新,与周行蒋存一起,上了东宫派来接人的车。
因着圣上事务繁忙,他们要先在皇太孙处候上些时候,等待天子的召见。
而在这个间隙,足以让刘拂将金陵那边的异处交代清楚。
随着马蹄阵阵数次换车换轿,又步行许久之后,三人才终于入了太孙居所,毗邻天子所居的东宫。
皇城中刘拂处处熟悉,倒是这东宫,是她从未来过的。
前世她侍奉的圣上作为先帝独子,并未经过封太子这道程序,在刘拂救驾身亡之前,虽已有子七人,却也未立储君。
是以在刘拂的记忆里,东宫就是一座封闭多年的殿堂,从不曾涉足其中。
她这个太子少保,可是名不副实的紧了。
“可要见过太子妃?”
正欲按着规矩行礼的刘拂等人闻言微愣,这礼竟有些行不下去。
秦恒忙扶起弯了一半腰的三人,笑道:“殿中宫人全是孤的心腹,不必避讳许多。”
面前的一国少君身穿太孙常服,不笑时威严深深,笑起来,却有些傻。
心情沉重了整日的刘拂看着眼开眉笑的秦恒,压在心头的事似也松了一松。
“我等草民小臣,面见太孙妃怕是不合规矩。”
“太孙妃在大婚前听闻了许多你……们的事迹,倾……咳,仰慕许久,是以今日听闻你们要来,便一直想要见见。”
何止是不合规矩,简直是突发奇想,想起一出来一出。
他们当日互陈身世,说好了私下相处时不计君君臣臣,只按着往日来……可那说的也是私下。
怕是他们头遭来这东宫,让同样同遭以主人身份待客的皇太孙激动了些。
不过……刘拂眉头轻挑,突然想起了什么。
当周行与蒋存以为她要推拒时,反听她接受了这个提议:“太孙妃盛情不好推拒,那就请殿下引荐了。”
虽不知她为何答应,但既已如此,跟着便是。
如今皇后崩逝,太子妃早亡,宫中并无高品的嫔妃,自太孙妃嫁进东宫之后,其实是与圣上身边的大总管一起总揽了后宫事宜。
太孙妃为君,且日后母仪天下将与太孙并坐受百官朝拜,此时见见臣民,并不愈矩。
周、蒋二人对视一眼,并未在此事上再多开口。
秦恒大喜点头,又迟疑着看了看正欲跟着刘拂起身的周行与蒋存:“不如今日先见云浮,日后山高水长,再见不迟。”
周行、蒋存:???
刘拂起身整罢衣衫,偏头冲着二人一笑,衣袖翩翩随着皇太孙出了东配殿。
被留下的周行与蒋存面面相觑,终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方才皇太孙改口改的太慢,只要不是个聋子,就能听出太孙妃待字闺中时是‘倾慕’刘云浮,而不是‘仰慕’他们三人。
也亏得她是女子,不然怕皇太孙难以如现在这般乐呵呵的。
“她啊,还真是在哪里都如鱼得水的很。”蒋存摇头叹气,并未掩藏话中的亲近,“以后怕是有你受的了。”
“那我也只有受着了。”
只是要担忧的除了男人,还得加上女子。
想起那锒铛入狱不知此时如何的谢妙音,周行只觉得头更疼了。
“今次我不能同你们一起回金陵,若有什么意外,还要靠你替我周旋。”
她沾花惹草的本事实在太厉害了些,怕这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被‘刘云浮’三字迷住,从此如他一般心心念念,再无法自拔。
蒋存举起茶盏,轻笑道:“汪公子李公子等等我还可替你处理,谢姑娘这般……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了。”
***
宫殿布置有固定的规矩,便是随着年月流逝稍有变化,也是大同小异。
是以当秦恒领着刘拂一路向北,而不是前往南边的配殿时,刘拂就已大致摸到了这位太孙妃,日后的弘瑞太皇太后的性子。
这个在仁宗崩逝后力挽狂澜扶持幼主撑住大延飘零江山的女子,在年轻时原也是个跳脱无拘的性子。
不论她是否晓得了自己的女儿身,此时的自己都是以男子的身份入宫。
敢于在女眷所居的内殿接见自己,即便有皇太孙在场,亦称得上是好胆识。
毕竟就算时下男女大妨不严,且君民有别,但身为如今大延身份最高却又不足以靠此摒除一切危险的女人,太孙妃的一言一行都是被千百个有心人盯着的。
想来她应当没有找错人。
刘拂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了门槛。
按着规矩行礼之后,撑地站起的刘拂就被迎上来的太孙妃扶住了手腕。
太孙妃与刘拂挽着手,笑望着皇太孙:“我与云浮一见倾心,有许多心事要聊,殿下不如先去陪周、蒋二位吧。”
本欲给二人介绍的秦恒:???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把握
皇太孙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还十分贴心的带走了太孙妃的贴身侍女。
仍与太孙妃互挽着手臂的刘拂摇头失笑, 当门扉彻底阖上后,才松开了臂弯。
她整了整衣衫, 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云浮不必如此多礼。”
刘拂直起身, 轻笑道:“礼不可废,民女首次面见太孙妃, 自然全了礼数。”
听出她话中隐意的太孙妃抿唇一笑:“那便只有这一次, 待日后相见,云浮再不许与我如此见外。”
两人相视一笑,只一眼的时间, 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短时间内,刘拂的女儿身都不会暴露于人前, 那她身为‘男子’, 自然没有在公开场合面见太孙妃的机会。
至于私下的……
才站直身子的刘拂一掸袍摆,再次行了个大礼,在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太孙妃开口前, 刘拂已将事情完全道出:“云浮这一跪,是代另二人。”
她将春海棠救助灾民帮扶幼女的义举与谢妙音在祭天一事中奋不顾身的英姿,都一一讲给了太子妃听。
那二人虽只是两个沦落风尘的弱质女流,但善念与勇气都远超常人。
刘拂口才本就极佳, 讲述的又是身边极亲近的人事,遣词造句时并未用什么华丽辞藻,反倒朴实平凡。
正是这藏在一字一句之中润物细无声的情感,格外的动人肺腑。
便是自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 心中别有沟壑的太孙妃在听闻二人事迹之后,都不免红了眼眶。
“她二人冤屈,云浮会亲自洗清,但之后的事,已非云浮一人可以办到,还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救她二人于苦海。”
春海棠与谢妙音说是秦淮河畔的名角,归根结底还是下九流的妓子,就算饶翠楼早已转型,依旧不能免去旁人对她们“千人骑万人枕”的印象。
刘拂便是有十足的把握救二人性命,却也无力改变世人的看法。
妓子杀客的恶名已传扬出去,天下人十之八.九只知开端,不知结果,如此一来,春海棠二人的后半生可谓忧患多多。
她能想方设法护佑她们一生,但刘拂明白,囿于内宅的生活,不止不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亦是春海棠与谢妙音不愿过的。
刘拂拱手躬身,轻声道:“若有机会,还望殿下向圣上进言,开女学,启圣育。”
“殿下初初执政,根基不稳,正需要造一番声势,得万民信赖。”刘拂话音微顿,抬眼与太孙妃目光交错后,又恭敬的垂了下来,“且如今国母之位空悬,殿下便该替已故的皇后娘娘与太子妃殿下,担起教化百姓的重任。”
至于之后,她自有法子借着女学的声势,让春海棠与谢妙音成为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成为风尘堆里的楷模。
太孙妃望着面前一袭男装,满面郑重的刘拂,略一沉吟,就点了头。
不是她对她深信不疑,而是这话中意思,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若圣上刚愎自用忌惮继任者,那她身为太孙妃自得谨言慎行不敢乱动分毫。但当今明摆着栽培孙儿,对她这个孙媳,自也是倾注了厚望。
生为女子,本就有千百种拘束,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
第一百六十四章 ·憋笑
“云浮, 你回来了。”
周行起身相迎, 面上笑意带着难以掩饰的揶揄。
“这是怎么了?”刘拂的视线滑过周行,移至蒋存, 又转到皇太孙身上, “殿下?”
“并没什么事。”在看到刘拂身后的小太监后,秦恒快速地调整了表情, “怎得换了人来送你?”
刘拂觑了一眼从为她引路开始就开始忐忑不安的小太监, 轻笑道:“小鬼精灵的很,我看着喜欢,就带来给你看看。”
二人相处多年, 刘拂只用透出点意思,秦恒便能领会。
在松了口气的同时, 秦恒也认真打量起这个并不怎么面熟的太监。
“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 奴才贱名安德兴。”
“哦——”秦恒拉长了声音,拖长了语调,在小安子骇到面无人色后, 才缓缓开口继续道,“德兴?是个好名字,日后再不可称是贱名。若有谁提起,直说是孤说的。”
维德之行, 也只有他的皇祖父,才会给一个小太监取这般名字。
想通这个关节的秦恒目不动神不摇,只有余光让人不可察觉地扫过刘拂的神情。
他又‘哦’了一声,脸上现出些恰到好处的迷茫疑惑, 待那转瞬即逝的神情消失后,立刻转化成和煦的笑容:“姓安?可是与天极殿的安公公有什么亲缘?”
与温和表情不同的,是并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小安子额上,肉眼可见地渗出细密密的小汗珠:“回殿下,安总管是奴才的干爹。”
“哦。”秦恒笑叹口气,冲着小太监挥了挥手,“去吧,找小路子说一声,以后就跟在他身边做事。”
那小路子,正是秦恒身边最得力的一个。
得了吩咐的小安子快速行礼退了下去,殿中又只剩他们三人。透过大开的宫门,正巧能看见东宫的正殿昆启殿,那是整个大延皇宫中仅次于天子所居天极殿的存在。
巍峨魁伟,气势雄浑。
从前朝立都于此至今日,共有十七位太子与一位太孙入住昆启,可真正从这里走向天极殿荣登大宝成为一国之君的,却一个都无。
天家无父子,年迈的天子与正当盛年的继位者之间,总会产生这样那样难以抹平的矛盾。
可是这样的事,并未发生在大延仁宗与高祖之间。
但就刘拂机缘巧合下看到的高祖与仁宗的起居录所述,建平五十八年的春闱前后,素来乖顺的皇太孙曾与高祖皇帝爆发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而这次矛盾,也成为仁宗的一大憾事,及至临终前在病榻之上,仍絮絮念着对先帝的愧疚。
看着伫立于殿中默默望着外面的皇太孙,刘拂轻叹口气。
当年她与她的圣上也曾就这对祖孙进行过不太恭敬的讨论,得出的结果便有仁宗的早亡,说不得就有他心事过重的缘故。
如今来了此地与秦恒有了密切的交流,更是验证了这个想法。怕是后来安德兴一直不受重用,也有被迁怒的原因在。
从出生起就成为了大延唯一的未来,作为当今仅剩的希望,秦恒早已养成了有事埋在心里绝不外漏的性子。
可有些事,宜疏,不宜堵。
刘拂静望了一会儿秦恒的背影,在周行不赞同的神色中,大步走到了秦恒身边。
再如何亲近,此时站在东宫的秦恒,都已不再是那个在晋江书院中与他们一同嬉笑打闹的‘秦纵’。
窥破未来帝王的难堪心事,对于臣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周行揉了揉眉心,起身与刘拂并肩而立。他脚步极轻,并未让陷在沉思中的秦恒发现。
“殿下。”刘拂抬手,轻拍了一下秦恒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