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不过即便他极力隐藏,还是没能藏住浓重的鼻音。
“殿下方才的应对极好。”刘拂揣着手站在秦恒身后,只当没听出他的不对,“来时路上,我反复询问之后,才决定将那小安子引荐给殿下。”
“那小子心思沉稳机敏聪慧,不止有一等一的细心,还有忠诚。圣上选他来照料殿下,想来是花费了极大的心思的。”
“云浮此举,绝非是要使圣上与殿下之间生出隔阂。”
想起自家那个铁血不容情的祖父,又想起如今见天缠着她的刘昌,刘拂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殿下应该比云浮更能体会到,这其中的拳拳爱护之意。”
抬眼直视回头看向她的鼻头眼眶微红的秦恒,刘拂轻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头:“若非是个去了势的太监,怕也能做个贤臣。”
秦恒的脸上突然布满了红晕。
刘拂:???
这跟她预想的反应差别有点大?
正在快速推算哪里不对的刘拂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拉了拉。她扭头看向周行,正对上一张憋笑的脸。
“去、去……这种话,云浮你还是莫要再说了。”秦恒垂下视线,深吸口气,“你的话,我都明白,只是这心中一时还转不过弯罢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深远
刘拂并未立时接话。
现在任何的安慰, 都不过是空谈。在场三人都晓得, 此事仅能靠秦恒自己转变心态。
看着皇太孙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刘拂抿了抿唇, 并不为自己突发奇想的举动而后悔。
想来秦恒早就有所察觉, 只是一直将事埋在心底,一日不曾揭破, 就一日当作不知。
自欺欺人的结果, 就是长久压抑下的激烈爆发。
对于当今来说,素来乖顺的孙儿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怕也是始料未及的。是以没能提前发现苗头, 妥善解决,两方相加, 造成了祖孙二人间因生死再难弥补的遗憾。
其实秦恒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自出生以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被奉于东宫的皇太孙来说,他自幼失了父母双亲,即便难能可贵的一直保有着赤子之心, 但在身份的限制下,至亲至信之人便只有大延皇帝一个。
刘拂悄悄牵了牵周行的手,在对方回握前先一步收了回来。
她初来此世便沦落风尘,却能得一贴心人相伴, 实比皇太孙幸运许多。
只不过现在并不是一个大显亲密的好时候。刘拂回头,对着周行眨了眨眼睛。
心中存着隐忧,反复思考着要如何减少太孙日后不满的周行眼中,就只剩下那张笑脸了。
她既敢如此, 想来早已有了周全的打算。
他的阿拂,从不是那般随性而为轻佻散漫之人。
并不知这二人间来来往往的秦恒轻声开口,微哑的嗓音透出了他的复杂心情:“初时确实有些迷了心窍,但其实我后来便已反应过来了……皇祖父如此做法,并非是防范于我,而是……而是……”
结论被他含在口中难以吐出,仅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泄露了心底的不平静。
刘拂突然意识到,此事怕是她想得太少了些。
她一瞬不瞬地关注着秦恒的神情,仅抽出一丝空闲向周行递出个‘莫要妄动’的眼神,便全心贯注于皇太孙的变化,不敢有一丝错漏。
正是方才的短暂对视,让她从周行那双数十年后都未曾有过什么变化的眸子上,得到了启发。
除了秦恒与他的孙儿,再没人比她更了解,少年轻狂身居高位,却被处处压制不能自主的滋味。
不同的是,压制她的圣上的,是奸佞周默存;压制秦恒的,却是他唯一的亲人。
一个是不断进取的动力,一个是永远不能也无法打破的屏障。
当刘拂想明白整件事后,一直纠结往复的秦恒也终于吐出了他的心事:“皇祖父疼我宠我,但仍不信我能扛起大延江山。”
他苦笑一声,轻声道:“虽说已将朝政小半交于我手,你却不知,我在阁老们那从没拿主意的时候。”
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对一个满心抱负的青年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处处制肘,处处监督,处处的不放心。
最可怕的是,还处处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能将这好意有一丝一毫地放在对立面。
秦恒再如何脾气绵软善解人意,怕也被那极大的挫败感打的无所适从。
还无处发泄。
“殿下,云浮便直言了。”刘拂反捏了捏周行的手腕,先将人稳住,然后立时开口,将算得上极为大不敬的话吐出,“以您的年岁阅历,确实不好直接接手朝政。”
万没想到刘拂会有此一言,秦恒瞪大了眼睛,回头望向好友。
“云浮?”他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刘拂并不回避,反直视过去:“我晓得你心中委屈。”
仅短短几个字,就让秦恒眼中难得的锐利消散于无形。
皇太孙揉了揉抽痛的眉心,轻叹口气,缓声道:“咱们坐下慢慢说。”
话音落地后,周行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下来。他笑望两人一眼,牵着刘拂的手,当先一步向着座位走去。
此时若再看不出要如何在‘私下里’与秦恒相处,周行怕要愧对他混世魔王的名号了。
被落在最后的秦恒哭笑不得的看着面前堪称大不敬的二人,滑过刘拂与周行相交的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皇太孙轻哼了一声:“孤最近事忙,待我下次出宫,定带着太孙妃与你们相聚。”
一众人中仅有他是成了亲的,便是这二人再过分十分,也、也没什么好怕的呢。
周行头也不回,发出了一声轻呵。
三人分次落座,一心求教的皇太孙亲手奉上一杯香茗:“刘小先生,润润喉就快说吧。”
刘拂还真接了茶盏,启唇轻抿了一口:“顶尖的雨前龙井,不愧是特供皇家的珍品。”
“小先生若喜欢,走时包上半斤。”皇太孙十分上道,送人东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年气候不佳,特品的不算很多,东宫满打满算也只有这么点了。”
刘拂端起茶盏,放在鼻端轻嗅了下:“茶倒不急。殿下可知,杭州府今岁得各品龙井各有多少?”
秦恒愣了愣,仔细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宫廷采买与地方进贡,都有记录可查。珍品全供皇家,尚可查验;那上品虽也不少,但只可推论,中品与下品已是遑遑之数,更不必说那极次的残茶。“那你可知,大延全境茶田几许,产量可是都受影响?”
前一个问题不知,这个问题自然更加不知。
秦恒照旧摇了摇头,脸上的不服已收了大半。
多年的相处,在让刘拂了解秦恒脾性的同时,也让皇太孙对好友的性子只知甚详。
刘拂其人,从不会无的放矢。
也正是因此,在刚刚被驳了颜面时,他才不曾有丝毫恼怒,只是不服气对方的评价。
既然有此一问,那定是有其用意在的。
见秦恒始终不解,刘拂向着周行努了努嘴:“我虽爱喝茶,但比不过周三公子到了如数家珍的份上。三公子就不要敝帚自珍,讲与殿下听听吧。”
听她语调轻佻散漫,周行不由失笑,却也按着刘拂的意思娓娓道来:“这顶尖的雨前龙井,是要百斤上品中才能挑出一两的……”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的皇太孙还来不及去抓,就被二人眉来眼去你来我往的劲儿腻歪的不清,他死命清了清嗓子,才让周行的语调神情不再那么情意绵绵。
“茶分六种,其形千百,撇去龙井碧螺春等常备常饮的不谈,恩施玉露、六安瓜片、蒙顶甘露、庐山云雾等皆是各府必储的。是以大延靠茶而生者,不止千百之数。”
而这,仅是一口茶。
见秦恒陷入沉思之中,刘拂正色道:“殿下可曾想过,去年雨水不丰,便是东宫也只得以明前龙井替代,又有多少茶户茶商因此食不果腹,又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刘拂放下茶盖,细白瓷制的盖子磕在杯口上,发出一声脆响。
“最后一问——这些银钱流水,又是否会引起本不受这丁点雨水变化而有折损的粮价呢?”
清清脆脆,振聋发聩。
秦恒眼前一亮,却只能摇头否认。
他确实没想过这许多,也确实不怪皇祖父无法放心将江山交托于他。
“殿下自幼跟随圣上临朝听政不假,但您到底不曾深入民间,只将纸面上的来往吃的透彻绝不够造福大延黎民。”
“你确实还欠些经验,而这些经验,最好是在仍有圣上护佑的时候,好好补全才是——内阁的老大人们行事虽迂了些,但论起深谋远见,绝非我等可以比拟。”
秦恒脸上的疑惑反倒加深了些。
皇太孙奇道:“可是你,似是全都知道……比起阁老们虽青涩了些,但也手段眼光也差不了多少。”
想起原在书院时偶尔闲谈聊起时势,刘拂的意见总与阁老们不谋而合,且行事作风更合他口味许多。
当时不晓得她的女儿身,还私下想了无数法子欲在以后拉云浮入朝堂。如今这个想法虽仍未熄灭,但在愈发佩服之余,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
时下风气虽对女子宽厚许多,但以饶翠楼碧烟姑娘的出身,刘拂这番真知灼见,实乃超乎常理之事。
同样用写满了求知欲.望的目光看向刘拂的,还有周行。
“默存,你说云浮身上,会否真有什么灵幻之事?”
周行的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望进刘拂眼底:“或许,真有这个可能。”
她官拜二品封太子少保,乃是大延最年轻的内阁阁老,且活了三十余年又有此生深入民间的经验,不论心性眼力,比囿于宫中的皇太孙强才是正常不过。
刘拂摇头失笑,刚要找个借口脱身,便想起曾经答应周行的事——待一切安定之后,就告知他全部。
此时事已行了大半,即便未到时机,也不好再加隐瞒。
在秦恒看不见的角度,刘拂悄悄向周行打了个手势。一直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周行眸光骤亮,不动声色地轻点了下头。
刘拂清了清嗓子,哂笑道:“殿下与其好奇我因何有这眼界,倒不如想想您贵为太孙,为何还不如我这小小女子看得深远。”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奉茶
自然是因为, 她多活了许多年。
只是这话能对周行说, 却不能对秦恒说。
刘拂但笑不语,装足了仙风道骨模样:“想来殿下晓得我女儿身后, 已知道了一些有关云浮的传闻。”
所谓龙女转世与夺舍重生, 真论起来其实是一件事,但不同的操作, 带来的结局也是不同的。
一个是被贡起来, 另一个,则是被烧死。
刘拂不怕身份暴露,敢于将过往全摆在皇太孙眼前, 就是因为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从五年前在饶翠楼时,她就已想好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
如今一步步醒来, 并无太大的差错, 算的上顺心如意,只除了……这次春海棠与谢妙音被针对一事,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她静默一瞬, 状似无意地望了一眼门侧的雕花窗扉。
“若无真本事,怕是早已陈尸湖底,更遑论与殿下相识了。”
刘拂勾起唇角:“这也是我与殿下的缘法。”
她本是随意而坐,却带着说不出的端正清雅, 不过短短两句话的功夫的,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看着这样的刘拂,秦恒稍愣了愣,倒也咽下了未尽的疑问。
云浮不说, 自有她的道理。只要确信她不会做于大延有害的事,那便够了。
至于她是缘何知晓这许多——不论是生而知之,还是聪慧机敏,亦或是曾得过高人指点,都无所谓。
抛开这些猜不到的事,皇太孙能够确定的是,不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刘云浮作为他的好友,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同舟共济。
那么入不入朝堂,是男子亦或是女儿身,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看来你我之间的福源,深厚的很哩。”秦恒摇头轻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若你能入内阁,或许我能更快的达到皇祖父的标准。”
与那些行事刻板顽固不化的老顽固不同,刘拂的目的虽与他们相同,但行事的风格却更能让秦恒接受。
且她不会碍于身份的缘故藏着掖着万事不说,总能一针见血的点出问题所在,让他即便是被反驳,也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或许云浮她,确是天生的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与人醍醐灌顶的清明。
话题到了一个转折点,坐在位置上的秦恒轻啜了口茶,正准备就之前太孙妃的事稍作问询时,就被刘拂与周行突然一肃的神色打断了还未出口的话。
不过几息之后,门外就传来了软底鞋摩擦地面带来的声响,与小太监刻意压低,仍显的有些尖利的嗓音。
“殿下。”来自天极殿的年轻太监先向秦恒恭敬行礼,又麻利地从地上爬起,垂首弯腰,禀报道,“圣上唤刘公子先行前往天极殿,殿下与周三公子可缓行一步。”
当今有先面见刘拂的意思,是早就向秦恒漏过底的,是以已有准备的三人听闻此言并不慌乱。
“是小河子啊。”秦恒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既松了口气,又提起了心,“刘公子乃孤好友,他初初进宫,你可要仔细伺候着来去才是。”
这小太监是天极殿中除了几位总管公公外最得用的一个,皇祖父能让他来传唤刘拂,可见对她是上了心的。
只是不知,云浮女儿身的事,皇祖父是否已经查到了。
秦恒心有忧虑,却也只能稍作提点。对刘拂和小河子,都是一种示意。
不必他多做暗示,刘拂已站起身来,闻言拱手行了半礼,唱了声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