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酒醉好友的问询,周行陷入了难得的窘迫当中。
他先望向刘拂,见她似笑非笑后,就将视线调转向蒋存,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已不指望皇太孙能帮他说话的周行摇头叹气,瞅着秦恒与蒋存互换眼神互敬一杯酒时,淡淡开口道:“我在与阿拂说,若心中有了钦慕之人,该如何解她忧,解她恼,予她欢欣无限再无烦忧。”
接着周行话音响起的,是秦恒呛到面红耳赤的咳声,与蒋存一口将酒喷出的“噗”声。
谢显与陈迟满面好奇,方奇然与徐思年若有所思,刘拂哭笑不得的将帕子递给蒋存,却被周行从中拦了下来。
周行将手中透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素帕收进怀中,另掏出一张汗巾掷给蒋存。
蒋存抬手抓住,手指不自觉地轻捻了下。
若非刚才他正低头笑话阿行,就不会错过她伸手的动作。
似乎这样的错过,已不是第一次了。
早已知晓周行对刘拂情意的秦恒方才虽惊的不行,却也是因为没料到周行会如此大胆,在众人面前直抒心事。
他并不似其余四人,或懵懂迷茫,或不敢置信。是以发现蒋存不对的,唯有皇太孙一人。
“朴拙……”
“无妨碍的。”蒋存面上带笑,攥着白棉汗巾的手指全不似明面上那般轻松随意。
他五指紧缩,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几乎要将柔韧的布料生生戳出一个空隙来。
皇太孙的担忧他心知肚明,除了出自友人本身的关怀外,更深一层的则是怕自己与阿行反目。
最难消受美人恩,亲兄弟尚且有因一女子而分崩离析的,更遑论他二人。
可事实上,就算没有那所谓的红颜祸水,那亲兄弟亦会因旁的事而反目成仇。
决裂的诱因,从不是美人。
而他与周行之间,绝不会因单单某个人产生嫌隙。
就算那个人是刘拂,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这些心事不过是在心念电转之间,当蒋存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时,其余人等已发现了他二人间气氛不对。
周行自递出帕子后,就一瞬不瞬地盯着蒋存。
与思绪重重转为轻松的蒋存不同,他的神色一直凝重非常,直勾勾的目光似是要择人而噬。
除了不动如山的刘拂和早已站在蒋存身边的秦恒外,不管是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都围了过来。
蒋存心中一暖,面对周行的逼视时并不觉得躁郁,反倒更加慰贴了。
多年来亲如兄弟的相处,是比之家中弟弟更加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年来的默契,也足以让蒋存明了周行的意思。
他的视线微微便宜,与刘拂的视线相撞。
那目光沉沉深不见底,却如涓涓细流般沁人心脾,动人非常。
这样的注视,是他想要妥善珍藏,一世拥有的。
蒋存这样想着,反倒将注意力移回了周行身上,不再看向那个无比吸引他的少女。
朋友之妻不可戏,不论是为他、为阿行,还是为她着想,之前超脱于朋友外的情意,都必须在今日断的干干净净。
他确实,在晓得那二人情定,在晓得自己再无机会后,仍悄悄保存着那段不为当事人知晓的感情。
这就是祸根。
从今日起……从今日起……
蒋存撑着桌子,站起了身。他今夜不过轻抿了一口薄酒,此时却觉得酒意已注满了心头。
只是这次饮罢,再没有了把酒临风横槊赋诗的兴致。
他突然想起那年月下,那个举杯邀他共饮的少年郎……
蒋存单手撑桌,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影响晃出心间。
除了蒋存与周行外,在场功夫最好的陈迟一个侧身,十分直接地将秦恒与谢显挤到了后面,也将似是酒意上头的蒋存挡在身后。
“周公子,蒋公子身上还带着伤,有什么事咱们不如从后再议。”
在刘拂的不懈努力下,陈迟虽仍未能将他与他们放在同一高度,但也不似原来那样处处紧守着下仆的规矩,不敢逾越分毫。
因着今日是他错手伤了蒋存,是以整夜处处用心照料,此时头一个站出来,也毫不使人意外。
周行并不着恼,反倒好脾气的笑了笑:“今日我就代你阿姐教你一点——”
陈迟先望一眼刘拂,才蹙眉截断道:“阿姐教我,我无有不听,又何须你代劳。”
当看到周行唇边奇怪的笑意,陈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慌张张看向秦恒,脸上终于漏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心忧蒋存的陈迟终于发现,自己一时顺口,漏了个天大的秘密。
即便知晓这是周行有心诓他,但陈迟依旧觉得,此事需得自己付上全部责任。
“秦公子,我家先生绝非有意相瞒,此事万望你不要透露出去!”
在他准备躬身行礼时,又是被周行一把拦住。
对上陈迟急躁非常的瞪视,周行轻笑一声,用空着的手点了点仍安坐在远处的刘拂:“我要教你的是,当你家阿姐不动如山的时候,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安心随意。”
陈迟微愣,望着笑望他的刘拂,窘得红了脸颊。
若此时还猜不透秦恒已晓得了他家阿姐的身世,那陈迟也枉费了刘拂所花的那许多心思。
“先生……”在刘拂的注视下,陈迟摸了摸鼻子,换了称呼,“阿姐,是我鲁莽了。”
“不受诱导,保持永远的清明,在未了解全部局势时冷静以对,才会是一个好的将领。”刘拂起身,拍了拍陈迟的肩头,“小迟,你有高超的武艺与天资所赋予的对战事的明锐,但对于人心,还是了解的太少。”
这也是她对于陈迟来说,唯一担忧的事。
如今的陈迟少了许多世事的磨练,自然比起曾经的他来说要幼稚单纯了一些。即便刘拂用尽法子维持他的血性,但经过悉心教导的陈迟依旧少了一分杀气。
有一得,必有一失。
但若在心爱的妹妹与功业中择定一个,想来不论前世今生,陈迟的选择都会是陈小晚。
手段残暴无法无天的陈蛮将,与敢思敢想稍有分寸的陈迟,到底哪个会对大延更有益处,怕只有在一生将近功过相抵时,才能看的出来。
在那之前,刘拂绝不会为了自己对于陈迟所下的决定而后悔。
放开置于陈迟肩头的手,刘拂行至蒋存面前,抬头定定望着他:“二哥,小迟便交给你了。”
自开了情窍后,刘拂才清晰的感受到蒋存对她的情意,也是自那之后,发现了蒋存将一切埋在了心底。
她与周行虽未就此有过交流,但两人都知晓,这桩事必须近早解决,不然必将成为一个毒瘤。是以方才,才会任由周行从她手中抢走那方素帕。
情字伤人,是她有负二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挡刀
在生硬无比的将事情挑破后, 三人间的相处时似有若无的尴尬, 反倒消失无踪,恢复了往日的默契。
将方奇然等人丢给周行应付, 唯一让刘拂头痛的, 仅剩下望日骄与陈小晚两个小丫头需得处理。
想起那得了春海棠真传的两张嘴,刘拂便觉得有些头疼。
她凝望着仍没回过劲来的陈迟, 直将人盯得浑身起毛, 才轻声道:“你妹妹那边,不如由我来说?”
在刘拂的笑容下,陈迟除了答应, 并没有第二路可选。
待摆平了那两个小丫头之后,短期内便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事了。
刘拂暗暗盘算过后, 常舒了口气。身心放松之下, 便是拉着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遭一起开怀共饮的秦恒喝了个痛快。
旧时于饶翠楼中练出的酒量,足以让刘拂喝倒酒量还算不错的秦恒与方奇然,至于三杯必倒的蒋少将军、周三公子与谢家二爷, 全可视为送的。
到了最后,除了刘拂、陈迟与徐思年三人,其余人等都已摊在椅上,或蔫头耷脑或目光炯炯, 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四肢绵软,连站都站不起来。
站着的三人看着眼前情景,面面相觑了瞬间,然后一同失笑摇头。
“你家阿姐便是这般从不留情。”徐思年的指尖滑过杯口, 他抬手舔去指尖沾染的酒水,虽是笑望向陈迟,但放空的目光却是似是看着远方,“那时我们初见,她便是这样一杯连一杯的催着,使我整个人都泡在那蜜酿里了。”
陈迟不妨有此一言,竟有些搭不上话。
他略顿了顿,借着烛火细细看后,才发现徐思年眼神迷离,已是醉了。
“徐公子,先喝杯茶?”试图取走徐思年手中酒杯的陈迟动作落了个空。
徐思年收回视线,人看着清醒了不少。他轻笑一声,晃了晃隐隐作痛的脑袋,到底忍不住回眸望向对坐的刘拂:“你放心,我还未醉呢。”
他倚桌而坐抿唇轻笑的模样,说不出的风流。
“我已许久未见过你如此了。”
曾经金陵城中的第一风流才子,打从三年前的秋闱之后,就似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当卸下沉稳的外衣后,他仍是秦淮河畔那个无数花娘的春闺梦里人。
徐思年面上并无太多表情,许久之后才勾出一抹笑意:“我亦有许久,未如此畅快过了。”他停顿了片刻,到底忍不住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祁国公府潭浑水深,你若真、若真选定了他,日后定要多加小心。”
不等刘拂接话,徐思年又摇头苦笑,续道:“实是我多嘴了,你与周兄,都是一等一的精明人,并不需我……”
刘拂举杯,正对徐思年:“松风兄,我敬你。”
被打断了的徐思年微愣,即便迟钝的脑子还不能转过刘拂的意思,但多年来的习惯,已让他的手不自觉配合起着举杯。
醇酒入喉,辣后回甘。
“松风兄,秦淮河上晓风朗月,云浮此生不敢或忘。”刘拂同样一饮而尽,“不过正是因为你我情意非同寻常,我才不得不说——”
徐思年抬头,凝望着她。
“金陵徐公子,绝不应如此伤春悲秋。”
“松风兄,云浮祝你花开如锦,再无今日。”
与蒙其错爱的蒋存不同,面对徐思年时,刘拂是真的心存愧疚的。当年为了脱出饶翠楼,她确实是在明知对方心思的情况下,还借着这份情意的力,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是以如今看到难得藏不住心事的徐思年,她才会格外的愧疚。
虽靠一些手段挽回徐知府的性命,可她对徐思年本人的亏欠,并不能就此算作两清。
若是没有她的存在,以徐思年的性情人品,便是作一小小县令,怕也是高情远韵,悠哉一生。
刘拂再斟满二人面前空杯,当先饮尽。
徐思年愣怔片刻后,眼中终于溢出满满笑意:“好,那便承你吉言了。”
“至于你方才的忧虑……”刘拂抿唇一笑,“既然我与他互相欢喜,那这世间,就再无什么阻碍。”
酒酣菜冷,已到了散席的时候。
“今夜已晚了,再回书院实不方便,不如先去我府上安歇吧。”
只是在送那帮醉鬼歇息前,先要将皇太孙送回东宫才是。
“我送秦兄,你们先行回府吧。”
徐思年此时并无明面上的官职,让他相送,怕是日后会成为仕途上的妨碍。
她无心再入官场,再适合不过。刘拂犹豫片刻,到底将还不知秦恒身世的陈迟留在了蒋存身边。
想来这个时候,反王的手还没能伸进戒卫森严的京师。而皇太孙的侍卫,也足以应付其余突发的情况。
几人各乘车马,于酒楼底下分道扬镳。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已醉倒人事不知的皇太孙正笑嘻嘻说着胡话。
“云浮我跟你讲……嗝……你若早一日跟我说那秘密,我怕还……嗝!怕一时还弄不清楚……”
醉到面红耳热的皇太孙摸了摸自己的喉头:“太孙妃她很好……很好……”
大婚前夜,必有教授人事的宫女伺候皇太孙起居,以免正经日子出了差错。
“……待默存金榜题名时,孤、孤便央皇祖父,为你们赐婚……”
刘拂闻言失笑,扔了张帕子到秦恒脸上,挡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洞房花烛夜啊……她与周行修成正果那日,怕是要许多年后了。
***
之后的事,如刘拂预料的一般平顺。
她空闲时候被尚家的两个公子紧紧缠着,不是诗会就是踏春,使得刘云浮刘先生的名气在她抵京教书近三年后的如今,从极会因材施教的小先生,到极赋文采的风流书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诗词文章信手拈来,针砭时弊从无保留,敢说敢做为民先锋,种种种种,堪称一鸣惊人。
京中百姓日日议论的事情,从东家长西家短,变成了晋江书院的刘云浮。
而他们对刘拂的称呼,也从三年前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小先生’,到去岁十分尊敬的‘刘先生’,变作了如今的‘云浮先生’。
大家对刘拂的推崇,已可见一斑。
她的目标,已逐渐实现。
在连续数月的交际当中,尚怀新明显表现出了会将刘拂视作自己人的意思,尚夫人也多次操心起她的婚事,提及的几户人家都被刘拂拿来暗暗对比,多不如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李家,却也是京官中有些权柄的位置。
这些人中,多数是有名的谋逆之贼,少数则是藏的极深甚至在最后清算时都未能抓出来的人家。
只可怜这些姑娘小姐,被父兄们当作攀龙附凤的引子,视作可以拿来交易的货物,任意支配她们的人生。
刘拂再如何惋惜,依旧将她们未来的夫家一同列入了观察的对象当中。
举止言辞越是激进,就越能快速的打破尚怀新的疑心,将她当作一柄好使的刀。
可想而知,在这刀钝了无用了之后,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舍弃。而那为了拉拢人心被许给她的女子,未来也就再没了任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