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花事——鹿青崖
时间:2018-07-02 09:06:42

  直到那师父开了口,声音穿过片片落叶,“小徒无礼,善人莫怪。善人可是伤势过重?”
  这一声像是响雷,直接便从晏嵘头顶炸开了,他突然忘记了自己脚上受伤之事,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飞奔起来。
  那小男孩陡然间他失魂落魄地直奔他们跑了过来,惊讶地叫了一声,显然师父也听到了,却因着眼睛看不见东西,只是出声询问:“善人?”
  声音一落了地,眼前仓促慌乱的脚步声突至,小男孩喊了一声“师父小心”,那师父神色瞬间一凝,手下拄着的竹棍破空而起,径直打在了飞奔而来的晏嵘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
  晏嵘脚下不稳,跌在了地上。
  男孩一步上前指了他,“你这个贼人!还说什么受伤!你当我师父不会功夫?!骗子!”
  晏嵘却似未听到,一双眸子直勾勾盯住了眼前青带覆眼的人。
  “兰君,是你吗?”他哽咽。
  竹棍砰地一下砸在了地上。
  “晏嵘?”
  ……
  晏嵘迟迟不归,眼见着那些一同追去的捕快都回来了,也未见晏嵘的影子,顾凝坐不住了。谢炳在同几位大夫一道将那昏迷过去的王二老爷,从鬼门关往回拉,顾凝回了谢炳一声,“师叔,顾凝去寻一寻师兄。”
  谢炳让他去了,顾凝先找到了那几个捕快问询,那几个捕快这才想起来晏嵘的事,连道就在去路上,伤了脚了。
  好在山庄因着王烨出逃的缘故,庄门大开,顾凝有捕快们作保,寻了出去。只是他按着捕快们的指示一直寻找,待找到了那石上带血的兽夹也没看到晏嵘的人影。顾凝急得挠了头,心里唯恐他被什么豺狼虎豹拖了去,又觉得自己师兄应给还没这么不中用。
  顾凝四下搜寻起来,直到转了一大圈,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下,黄墙黛瓦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像是个小庙宇,里间人影自然是看不到,只不过有袅袅青烟浮动。
  应该是有人的!
  顾凝精神一震,脚下径直寻过去了。
  离近看了,果真是小庙没错,后边的木门上用红漆刷了八卦图,只是这庙墙体斑驳,房顶的瓦上杂草丛生,若不是上有炊烟,顾凝可不敢相信里间有人。
  绕到正门,门前没人。门开着,正对门的殿里供奉了文昌帝君,顾凝不敢心生怠慢,拜过帝君才又绕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甫一绕过去,便看见院中间的铁香炉旁,晏嵘坐在躺椅上,一旁一个耄耋老道指挥一个八九岁的小道童正给他一只脚踝敷上草药,晏嵘的眼睛却直往一旁的灶房里瞧去,一眨不眨。
  从顾凝的角度看不到灶房里的人,却把晏嵘脸上复杂的神色尽收眼底。只是那给他服药的小孩,手下不留情地很,一块草药泥按在他脚踝上,晏嵘便是猛地颤了一下,只是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灶房,像是看冬日的最后一捧白雪一般,唯恐瞬间化去。
  “二师兄。”顾凝走上前来喊了一声。
  他这一喊,院子里三人都回了身。老道士歪了头眯着眼睛打量他,小道童皱着眉头撅着嘴,晏嵘像是刚神魂归位,“师弟,你来了。”
  顾凝说是,上前给老道士拱手行礼,“多谢道长搭救,冒昧闯入,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老道士八九十岁的年纪了,顾凝说了话,他过了几息才笑着点头,“无妨,无妨。”
  顾凝又是拱手,转过身来见着这小道童一脸的嫌弃颜色,便赶忙接过了草药泥,蹲到了晏嵘脸前,“师兄,伤得可厉害?可还能走,顾凝扶你回去吧。”
  宴嵘朝他摆手,“走不了,走不了……”
  “哼!什么走不了?方才还跑呢!可快了!”小道童鼻子一哼,嚷道,嚷过,又朝顾凝道:“你快把他弄走……”
  这撵客的话说到半截,一眼瞧见了灶房里走出来的人,闭了嘴。顾凝追着他的目光,见他把手里剩的草药泥往晏嵘脚上一拍,匆忙往灶房门口跑了过去,“师父我来!”
  他喊着的师父有些清瘦,也是道士打扮,眼上覆着青带,顾凝听到这小道童师父的一声“不用”,才恍然晓得是位坤道。他正看着,晏嵘却突然站了起来,拖着一只残脚往这坤道处急急走去,就在顾凝惊讶于他急急忙忙,就跟换了个人一般时,听他开口,“兰君,放那儿,我来!”
  二师兄居然识得人家?!顾凝更加意外了。
  只是那名唤兰君的坤道却似没听见一般,既不用道童相帮,也不理会晏嵘所言,手里拎了热水,一步步扶着墙向前走去,显然是一点也看不见的样子。
  顾凝好手好脚,自然不能干看下去,连忙上前,刚想说句什么,却见晏嵘手下急慌着扶住了那兰君的手臂,可兰君虽看不见,却异常敏锐,一闪身躲开了。
 
 
第325章 悔恨之心
  顾凝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从晏嵘脸上看到了慌乱的神情。平日里的二师兄,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起路来四方步,说起话来转着调,做事更是轻重缓急捏得清楚,没什么慌乱的时候,而眼下,他好像不一样了。
  顾凝见着晏嵘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落在兰君身上,落在她手下提着的水壶上,眉头皱起来,呼吸甚是急促。
  顾凝想了又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二师兄没上武当山之前,他是师父的二徒弟,只是有一日,师父将他和大师兄项笃叫到了大殿去,身边领着的便是晏嵘,师父当时道:“他以后便是你们的师兄弟了,他入道门尚在顾凝之前,年岁也比顾凝大,顾凝便叫一声二师兄吧。”
  师父离开后,晏嵘便过来同他拱手,“师弟莫怪,我确实入道门早些,一岁便入了正一教了!”
  这么论起来,项笃也得叫他师兄了,只是他比项笃小一些,况且大弟子的地位不得动摇,只好压一压顾凝了。顾凝并没有一点介意的,反而这位面上时常带笑的师兄甚是逗趣,出口便能惹人生笑,虽然出身富户,却没什么富家少爷脾气,顾凝从没同他见外过。
  只是白日里他再如何谈笑风生,到了夜深人静时,顾凝不止一次瞧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阴影里,像山间的孤魂野鬼,自己走到他身后,他都不能发现,喊了师兄,他才回过头来,笑笑,用平日里打趣的语气道:“师弟也赏夜?”
  赏夜是什么,顾凝从前没听说过,入了夜,许多白日不能为人所见的便跑出来了。
  所为赏夜,赏的是什么呢?
  顾凝不知道晏嵘赏的是什么,却在他起身后,不经意瞧见过几回他青布前襟上的洇湿。
  连着好几次,顾凝觉得这个师兄或许需要人开导,他试着问了晏嵘几次,都被晏嵘轻而易举地撇开了话题,他觉得这样下去,这位二师兄会走火入魔的。他找到了师父,把事情说了,师父却道:“他这便是修行了。”
  顾凝不懂师父的意思,又问这为何便是修行,师父却拍了拍他让他去了,“你不用懂,永远都不懂才是福气。”
  顾凝不再问了,却在那年的清明节,听见晏嵘又坐到了阴影里,喃喃自语,“兰君,下辈子别再遇上我这样的人了……”
  回忆像是水中看月,顾凝也只隐隐约约回想起了这些。
  此兰君,是彼兰君吗?
  他不知道,又觉得或许就是。
  兰君将热水倒进了水盆里,水壶空了,众人都松了口气。耄耋老道士冲着晏嵘摇头,“你得坐好,不然药力就散了!”
  他说完又吩咐小道童,“把另几种草药烫了,烫一下就行,挤出汁来。”
  最后他还不忘提醒兰君,“小沈,别忙活了。你一个忙活,他们都跟着你歇不下。”
  沈兰君道是,转身往厢房去了。
  晏嵘跟到厢房门口,被小道童两只眼睛瞪了出来,“你个登徒子!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我留在这了。你们走,我才走。”
  小道童简直要将他一棍子打出去,指着他“你”了一声,却被厢房里他师父的话止住了,“衡儿,不得无礼。”
  这衡儿不说话了,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是,冲晏嵘一跺脚跑开了。老道士也幽幽叹气,背着手一步一步挪开了去。院子里只剩下顾凝和晏嵘,顾凝眼看着晏嵘还只是盯着沈兰君的房门看,神色几多复杂,却又闭口不言,顾凝却是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师兄?你方才说……留下?”
  闻言,晏嵘这才转身,“师弟,我恐是难以在师父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了,我……”
  “师兄,莫不是在同顾凝说笑?”顾凝吓了一跳。
  晏嵘说“没有”,顾凝却拉上了他,“你得同顾凝说清楚!”
  “也好吧。”
  ……
  把这山间小小文昌庙前的杂草拔了,晏嵘瘸着腿清了这一片杂草,又把滚落至此的大石滚到了一旁不碍人行之处,这才把大石上的灰尘就手拂了拂,朝顾凝招手,“师弟,坐吧。”
  顾凝盯着他染了灰尘的袖口,想他平日里最是讲究一个“净”字,一时稀奇,一时又觉得他方才说“留下”,也许真的要留下了。顾凝左右思索着,突然听见晏嵘开了口。
  “师弟,薛道长同那瑞平侯爷关系非比寻常,你可看出来了?”
  不意他说到这个,顾凝一愣,随即又皱了眉头,低声道是,“我看见了。”
  晏嵘点头,笑了笑,“既是瞧见了,还同人家来往不休作甚?师弟对她可有半点私心?”
  这话让顾凝回应不了了。不晓得她是女子的时候,他刻意让自己不在意;待晓得她是个女子了,他又装作不知;后来晓得她同瑞平侯关系匪浅的时候,他也刻意忽略不见;直到这两日,她同他挑破了身份,挑破了同那侯爷的关系,他又拿了追查邪气蒙住口鼻眼耳。
  他谨记自己全真教弟子的身份,却也无法竖起来一堵墙,将这人同他彻底隔开。他知道这不对,这同他全真弟子的身份有碍,可他不越雷池一步,只藏在心里,有何不可?
  而如今,晏嵘点破了他的想法。
  顾凝一下子面红耳赤,他喃喃说不出话来,晏嵘却拍了他的肩,“傻师弟,你以为这是什么?这便是在尘世中的修行。”
  “修行?”顾凝突然想到了项笃留在保定时,师叔说的话,原来这场修行并非羞耻,更是端肃如同大师兄都避不过。
  顾凝面上羞赧霎时退了一半,晏嵘笑着瞥了他一眼,道:“这场修行与你刚刚来到,与我,本以为已经渐渐远去了,没想到今日,才真正来临。”
  顾凝看他,又见他将石边细刺横生的干枯苍耳拾起,扔到了一旁没有道路的枯草丛里,听他幽幽地长出了一气,随即又冲自己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就像是苍耳的小刺,密密麻麻的,伴着他的话,有些扎人。
  “师弟,这话我同你说了,往后可能你便不想认我这个师兄了,只是我做下的事,我虽悔恨,却也是我亲手做下的,没什么不能说的,对你也算是个提醒吧……”
 
 
第326章 做我的道侣吗?
  江南富贵丝商晏家,上通着江宁织造府提督织造大太监,下有蚕丝桑户千百户人家,只是这家少爷晏嵘周岁抓周时,抓了不知被谁偷偷塞进来的刻了八卦的石头印,晏家不以为喜,连忙将这石印扔开,不再让晏嵘触碰。然晏嵘自那便小灾小病不断,晏家人找了道士看了,那道士只道:“他本是道门中人,如今不让他归入道门,他岂能好去?”
  晏家人俱吃一惊。他们晏家满门富贵,唯这一子。他若一心寻仙访道,不思支应门庭,晏门岂不休矣?可比起这个,晏家人更害怕接连不断的病灾,连这独苗都不能留下,商讨良久,才将他送到了正一教门下。
  生在富贵门庭,自小便入道教,晏家人时常怕他不管尘世,并不敢让他就这么跟着师父修道,见他年纪渐长,身体康健,便留他火居在家。说是火居,其实便同尘世中人家中子弟没什么两样了。
  进学识礼,打理家中产业,偶尔一月中有几日做些斋醮科仪,便是后头晏嵘家中娘亲辞世,父亲另娶又得了儿子,也只是最为看重他的。
  十五岁的晏嵘,已经有了支应门庭的能力,一同长大的其他江南富商家中子弟都打趣道:“你可万万不能自称‘贫道’,那‘贫’字和你是半点干系都没有!”
  倒也无怪人家打趣,晏嵘十四岁便用其母留下的玉坊赚下了两万两银子,震惊江南商贾。其父倒也不想让他小小年纪便红得太过,恰逢晏嵘道门师父要去外地与一众道人论道,便让晏嵘去了。
  这场论道便在华山之上,晏嵘便是那时识得沈兰君的。
  那时沈兰君也是同师父上山论道,兰君的师父同晏嵘师父乃是旧友,两位道长旧年时情谊便是甚深,下榻的地方选了同一处。日日相对,晏嵘同兰君之间,总有些年少的情愫萌生。
  兰君不是那扭捏的性子,看上了晏嵘,便同他说了。
  某一日,二人在山间的高耸入云的红豆树下笑闹,兰君突然用手里的剑鞘指了他,站在大石上,低头看着他道,“我瞧着你不错,有江南人的温柔,又有我们西北人的直爽,你……愿意做我的道侣吗?”
  兰君这话虽说得出口,可小脸还是红了,就像是被酒醺得一般,晏嵘记得自己看着她连脖颈都泛起了红色,一颗红豆果扑通掉落,他心跳得飞快,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倒是兰君性子急些,跺起脚来,“你到底愿不愿意?!”
  她这么一跺脚,站在大石上便是不稳地晃了一晃。大石后侧是个陡坡,晏嵘被她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了她。
  兰君稳住了身形,却是越发地面红耳赤了,低头对上了晏嵘的眼睛,眸中星光闪烁,她突然笑了,“你若是答应,便把我抱下来……”
  话音一落,便被人稳稳地抱住,放到了地上。
  兰君咯咯地笑,笑声惊起一树的鸟雀……
  半年的论道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只是晏嵘后来回忆起来,觉得那半年就像是日光下的晨露,眨眼的工夫,只剩下了浅淡的水痕。
  论道一过,众人自是要各回各处去,兰君抽搭着鼻子,拉了他的袖子,“你舍得我走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