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身边的小厮,大步跨进房内。
明亮的屋子里,染着草木香,荀老太太不信鬼神,所以也不像别家老祖宗,岁数大了吃斋念佛点着檀香听下面的人念经,她此时正襟危坐在软榻上,精气神完全不似上了年纪的人。
老一辈们视力不好,越是看不清东西,眼底就越爱看着颜色鲜活的物什,别人家老太太都爱穿红戴绿,看着喜庆,偏偏他们荀家老太太不走寻常路,和年轻时一样,一身素色衣裳,寡淡得不能再寡淡。
她也不似别的老人,老态龙钟,纵然已是耄耋之年,一身脊骨却仍是挺得笔直,目光锐利,面容肃穆,那眼底的漠然不是甘于岁月蹉跎,而是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亲手杀过人,才会有的沉寂。
金陵世家望族,荀谢周厉,四大家族,荀家能成为其首,和老太太治家的雷霆手段离不开关系。
别人家满门上下人丁兴旺,指不定还有个别子孙烂李歪杏,为非作歹。
可荀家……谁要是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不用老太太请家法,一个眼神过去,指不定就吓得屁滚尿流滚去跪祠堂了。
就算是被外头喊“金陵一霸”的荀司韶,也就是脾气臭点,不学无术点,这要是敢跟其他纨绔一样,干些杀人放火吃喝嫖赌强抢民女的糟蹋事……
荀司韶觉得他家老太太大义灭亲,第一个站出来把他给灭了。
老太太虽然严厉,到底也相处了十多年,早习惯了。
引人注意的是,她老人家下首还有个少女搬了个杌子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个小核桃。
见他进来,二人便自然而然地抬眼看他。
“噗……”
荀司韶只看了少女一眼,就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这哪儿还是什么少女啊,整个脸黑得发亮,跟碳似的,就剩下一双眼睛和红唇看得清楚,别的全被那一脸黑皮给盖过去了。
他活了十几年,来往的都是大家闺秀,就算出去瞎转悠,金陵城里都是小家碧云,哪儿见过这样的“黑妹”?
要不是碍于荀老太太在场,他铁定要笑喷出来:这人,是夜里挖煤去了吗?
见他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荀老太太哪里不懂这个孙子想的是什么。不过……她看了少女一眼,沉默片刻,便冲荀司韶质问:“你在外头闹腾什么,多大的人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
荀司韶扭曲着脸,整个荀家上下最不讲规矩的人,现在在教育他守规矩……这感觉,还真是异常的微妙呢。
“老祖宗,是孙儿错了。”但是不管,先认错再说。
荀司韶清楚得很,跟这位老太太是没办法讲道理的,因为她自己就是道理。
荀老太太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敷衍,面色如常点了下头,“嗯,还知道自己认错,长进了?”
纵然是相处了十几年,荀司韶也被老太太的话噎了一下……
荀老太太也是个直爽的人,不爱兜圈子,以她的备份和身份,也不需要跟小辈客套,随而换了个话题,指着他对身边的少女,开门见山介绍道:“从容,这便是你三表兄的小儿子,司韶,我们家最是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真真烂泥里的石头性子,又臭又硬,你以后也是他长辈了,若是看到他有哪里欠妥,就当是替我教训他,别的不用多管,直接提点一二便是。”
哪有这样一上来就揭人短的???
荀司韶的视线马上从那位叫“从容”的少女身上收了回来,不可思议地抬头盯着荀老太太。
可惜不等他说话,就见老太太神态自若地继续开口:“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表姑姑,姓甄,还不跟你姑姑问好?!”
“真,真从容?”
这都什么鬼名字啊,他还假正经呢!看这人一脸严肃装模作样,看来跟“假正经” 也差不离了。
“没大没小,你表姑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荀老太太话锋一转,陡然严肃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叫这位“假正经”姑姑,但是,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姑姑,让他怎么叫的出口!
荀司韶死死地盯着臻从容,企图从她嘴里听到推拒的话,可惜,后者那张黑碳脸除了面无表情之外,没有任何波动。
咬了咬牙,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表姑姑……”
“声音大点儿!”老太太中气十足地看着他说道,冷笑一声:“你爹说是近日里给你新请了津门最有名的拳脚师傅?看你没精打采的,就这精气神,能学好功夫?让你爹趁早把人遣回去得了!”
还不都是因为您老人家不肯教!
荀司韶气啊,被激得下意识大声吼了一声:“表姑姑!”
“嗯。”甄从容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淡定地应了,一张黑脸不动声色。
“……”
她居然还真敢应!!
荀司韶咬牙切齿,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恼怒,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死这位“假正经”,让她知道,这金陵荀家四少的表姑姑,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荀老太太看他那反应就知道他肚子里做得是什么打算了,也不多说,只随口说道:“从容啊,你在给我剥些核桃。”
“好。”
“咔嚓,咔嚓……”
话音刚落,清脆的两道核桃破裂,让荀司韶被吸引,一下子抬头去看。
只一瞬间,他就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手里那种坚硬的小核桃,产自临安,和普通的不一样,这种野生的核桃炒过之后吃起来更香且不腻,荀老太太一向看不出喜怒,但却独爱这一口。
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可实在是硬,即便是用专门的小锤子砸,也得用巧力。
而这个什么“假正经”,就这么随手一捏,把核桃捏碎了?!!
“咔嚓,咔嚓……”
又是两声……
但少女旁若无人地剥核桃。
仔细看这还不是随便捏的,她随手一捏,壳便粉碎,里头的核桃仁却依然完好无损,看上去无比轻松,似乎只是捏碎了一片叶子一样。
这是要练多久的内家功夫,才能到这种地步?而这个少女不过堪堪豆蔻初年,功夫怎么能到这种程度?
见他膛目结舌地傻站着,荀老太太也看不过去了:“你表姑姑可是四岁习武,十岁就跟在她爹后面在边关打蛮夷了,你小子不老爱吹自己骨骼精奇是练武奇才吗?从容天生任督二脉相通,百年难得一遇,人家三年习武也未必有她一年功力。想长进,就得多实战,改明儿,你跟你表姑姑比划比划。”
这是比划吗?
这能叫比划吗?
荀司韶张着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哪儿打得过啊!这要是应了,就是单方面挨打了!
“你若是不想比划,也成,”耳边飘来荀老太太凉凉的声音:“这月太后诞辰,大赦天下举国同欢,我晓得你们白鹭书院也难得放了半月假,看你成日无所事事,干脆明日起。就带你小姑姑去金陵城上下转转吧。”
荀司韶沉默了,有点没反应过来,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屋子里的。
等出了院子,被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才回过神来。
他算是懂了,哪里是给他找了个小姑姑??
这分明是第二个荀老太太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工作不太忙了,这几天我会多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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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放心女主会白起来了……
第3章 银子
这几日刚刚入了夏,暑气还没冒上来,荀老太太依然雷打不动地寅时起身,在晨曦中于院子里练功。
纵使学了一辈子武,如今岁数也大了,舞刀弄枪是不可能,至多就是打一套拳,练练内家功夫。
今日倒是多了个人陪着。
荀老太太打完拳,靠在丫鬟搬来的太师椅上,喝着茶,关注院中练剑的少女。
招式一起,少女手中的剑变在她的动作下,越来越快,快到寻常人连看都看不清,可这么凌厉的剑法,最后收势却如同秋风扫叶,轻快平缓无一丝杀气。
再看少女脸上,一丝疲色也无,面色如常。
荀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着,慢慢眯起了眼,目光若有所思起来。
待甄从容一套剑法走完,她便毫不吝啬地赞赏道:“丫头功夫学得不错,这剑法,跟你爹学的?”
甄从容话少,她点点头,又觉得面对长辈如此回应不大礼貌,补充道:“小时候就练了,爹说是甄家人必学的剑法。”
“没错,这是甄家最寻常的剑法,”可你爹,心思可不寻常啊。
荀老太太淡淡一笑。
把这么好的苗子送到她面前,是心知她不可能一招半式都不传,这打得什么算盘?荀老太太心知肚明。
她也的确在看到甄从容之后,起了一些念头。不过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是好是坏,姑且看着吧。
一句问过之后,二人便再没别的交流,荀老太太落落起身,也不用丫鬟扶,背着手朝屋内走:“丫头,随我去用早膳吧。”
甄从容顺势把剑一收,从顺如流应道:“是。”
世家规矩多,荀家也不例外,比如荀老太太就有个奇怪的规定,巳时之后,大厨房不得再单独准备早膳。
这若要是起迟了,院子里有小厨房的,那倒还好,若是没有,那也就只能饿着了。
荀老太太用不着小辈们晨昏定审,她老人家喜欢清静,巴不得谁都不用去烦着自个儿,这还真不像世家做派。
要说荀家上下几百口里头最讲究的人,非荀家三夫人宫氏莫属了。
宫氏出身江南宫家,其父乃从三品的两浙路盐运使,兄为御上亲封的皇商,主管舶来贸易。
一家子跟商沾边儿,士农工商,商在最低下,按说宫氏这身份,怎么也没法嫁进荀府里头,可荀三老爷自个儿喜欢,荀老太太也不多管,宫氏居然就这么嫁进来了。
当初进门时,生怕被金陵的世家贵族看不起,宫家光是陪嫁,就出动了一百二十抬,多了怕逾矩,毕竟当朝太子妃出嫁才当得起一百六十抬。
可这一百二十抬嫁妆可是一点水份都没掺合,压得满当当的。
宫家不似荀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古玩字画是不多,各种稀奇古怪的舶来品倒是让人大开眼界,偏还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货。
金银就不用说了,传说八十万两白银的嫁妆,这事儿也只是金陵城世家间传着的小道消息,但陪嫁的二十八间铺子,却是个顶个的挣钱。
加上宫氏自小跟着父兄见闻,耳濡目染,善于经营,这二十八间铺子在她手上,就跟摇钱树似的,日赚斗金。
之前因着出身不高,宫氏做姑娘的时候,还不敢太铺陈,如今嫁进荀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又是有诰命在身,还有什么顾忌?
瞧这人家夏日里用冰,大多数人家就是主子,也只能在屋里头搁上一小盆。
可宫氏不同,她有的是钱。在宫家的时候,有钱也买不到冰,但荀家不一样,只要有钱,要买多少买多少。
这院子里头从进门开始,四五步就要放个冰盆,里头一大块齐整的冰。碎冰化得快,宫氏连这方面都挑剔,只让人买整块的大冰。
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冰盆,凉快得跟外头似不是一个季节,可进了屋,却发现里头一点冰都没有。饶是如此,有外头的冰在,屋里头更加舒适宜人。
这就是宫氏的讲究,享受归享受,这么寒凉的东西,近身可不行。
才刚刚入了六月,她便如此大工程,一个夏季下来,少不得万两银子,要说荀家上下没个眼红的,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宫氏不管家,冰也用的是自个儿的私房,愣是谁也没敢当面挑她刺。
荀司韶来给他娘请安的时候,一路领略了院子里头是何等铺张浪费,奢侈无度。不过他早也就习惯了,他爹都不说什么,他个做儿子的,也只当看不见。
入了屋就看到她娘靠在美人榻上,一身茜色洒金绸裙比外边的日头还刺眼……不用说,这布料贵的吓人。
想想自己二两银子的月例,再想想外头盛传的荀家三房都是因为宫氏仗着手头宽裕由着子孙败家,才教出个混世魔王,荀司韶真是心里头苦……
真想把这口黑锅坐实……他平日里,穷得全靠手下小弟救济好么?!
难得今日请完安宫氏没有不耐烦地打发他走人,而是喊住他,含笑道:“听说昨个儿你找你老祖宗去了?”
这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到那位吓死人的黑脸便宜姑姑,荀司韶当即一整天的好心情就没了,他眼珠子一转,皱着眉沉声说:“是啊娘,你说祖母是不是岁数大了不知道轻重?我们荀家哪儿能让个那样身份的人随便认亲戚!说出去太掉份了。”
宫氏轻笑一声,哪儿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那位甄家姑娘她倒也见过,容貌暂且不说,观着举止谈吐,绝对是个聪明人。
更何况,这是太后的意思,让她跟荀府搭上关系,也顺便和宁家那小儿子说个亲,上头的人,心里有自个儿的小九九。
再说这甄从容,说到底还是和荀老太太沾亲带故的,别的不提,她爹镇夷将军的身份也够举足轻重的了。
宫氏斜了自己儿子一眼,“老祖宗是你是能编排的吗?这话我看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说,你老祖宗面前,你敢提这个?”
荀司韶被噎了一下。
也对,提到身份,不管是荀老太太还是荀三夫人宫氏,都不算什么能拿出手的,他倒好,一下子得罪了两个。
“就算不提身份,祖母也太过了!”荀司韶抱怨道:“说什么让我带她出去逛逛!祖母昨天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让那黑炭脸监视着我!”
“什么黑碳脸!你祖母放了话了,那是你表姑姑。”
“……”
“你也的确该找个人治治,”宫氏冷哼一声,“真当我不知道,你身边的小厮,又有哪个敢提点你的,由着你在外头乱来,我看,这事你老祖宗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