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之后,直奔他母亲的院子。
在宫氏院子门口,他和一帮带着软尺的中年女人擦肩而过,见到他恭敬地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少东家。”
荀司韶点点头,没多看就进去了。
猜都知道她娘又嫌衣裳少,不愿找荀府养的秀娘惊动荀大夫人辛氏,便喊来自己手头成衣铺子的掌柜,来赶制衣裳。
想想她娘做一次衣裳,至少出十多件成品,还得日夜赶制,动辄就是上千银子,再想想他自个儿的月例……荀司韶撇撇嘴,眼前正事要紧,不去想其他。
见他进来,宫氏也不热情,抬头瞧了他一眼,便继续看手里的东西,淡淡道:“怎么,是银子不够花了,还是又闯什么祸了?”
荀司韶满脸无奈,“娘,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儿子吗?就不准儿子我想您了来请安看看您?”
宫氏嘴角勾了一抹笑,口里却依然不留情面:“说正事儿。”
“好吧,其实儿子主要是来看您,当然,顺便还有件小——事跟您商量,”荀司韶瞥了宫氏一眼,正色说道:“您不是让我带着那假……哦,甄从容出去散散心,顺便见识见识金陵城吗?既然这样,不如让她跟着我去书院,这样不但有个照样,还能让她那个只知道动武的粗人,在夫子们的教诲下,陶冶陶冶诗情画意……”
“慢着,你的意思是……”宫氏搁下绣房送上来画着衣服样子的图样,柳叶眉一挑,看向自己儿子:“让你小姑姑跟你去白露书院?”
荀司韶皱了下眉,“娘,我们打个商量,私底下能不当着我的面说她是小姑姑吗?膈应死了。”
“就是要隔应膈应你!”宫氏轻笑,“我就是要你荀司韶打从心眼里认清楚这事儿,甄家那小姑娘是你姑姑,听见没有!”
在荀司韶的印象里,他娘似乎从没生气过,但这不是说宫氏脾气好……
就算有人再怎么招惹宫氏,荀司韶也就记得,宫氏会一边念叨着“不生气不生气,气坏自己小人得意……”之类的话,然后一边计划着怎么把收的气还回去。
久而久之 ,他也渐渐摸索出了规律,他娘生气分级别的。笑而不语代表气不会太久,而现在这样轻笑着盯着他直呼他大名,他知道这个时候该见好就收了……
“行行行,您说的是,”荀司韶有求于她,自然什么都先百般应着,顺着她的话说,“既然是我小姑姑了,跟着我去书院也有个照应。这三伏假过了,就让老祖宗送她跟我一块儿去书院,反正左右就是爹一句话的事儿。”
那白露书院的山长是当代大儒刘德年,是荀三老爷的旧教又是同窗,落魄时也是得了对方照拂,入了白露书院当夫子执教,却没想到十年后,就成了金陵第一书院的山长。
对方一直感激荀家当年肯伸手相助,对书院里就读的荀家子孙素来关抚有加,尽管荀三老爷希望的是他能一视同仁,不然也不会当初明明自己一句话就能让唯一的儿子进去,却偏偏逼着荀司韶日夜苦读名正言顺考入。
“你当你爹是这么好说动的?别忘了当初他逼着你死活都要自个儿考上书院!”
“这不是,有您出马吗?爹最听娘您的话了!”
“油腔滑调!”宫氏丢去个冷眼,“行啊,知道忽悠你娘了,少废话,你这心里头打着什么主意?”
荀司韶摸摸鼻子,作老实状。
宫氏见他不语,就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测,问道:“你这般讨厌人家,方才却又让我说动老祖宗送甄家那小姑娘进书院,你这心底打得是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为娘的丑话说在前头,她哪怕跟荀家半点儿关系都搭不上,有老太太开口,从今以后就是你正儿八经的小姑姑了!劝你别乱来,万一惹恼了你老祖宗,你爹要请家法,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拦着!”
仿佛知道她会这么说一般,荀司韶脸上一点慌乱都显,反而顺着杆子解释:“就是知道事已成定局,我才求娘你让老祖宗送她去书院。您想啊,她一个边关长大的,肯定没学过四书五经也不懂咱世家规矩。万一……万一大伯母和您要是带着她出门作客,她做出什么失了礼的事,这丢的,还不是我们荀假的脸!我荀司韶在这金陵城混,还要不要脸面啦?”
“行了行了,越说越夸张,”宫氏斜睨他一眼,“你这副德行若是让你爹见了,保不准骂死你。”
“有娘在,爹才不会骂我,爹多在意您,怎么会坏了您心情呢~”他见宫氏态度转好,赶紧顺势多说几句好话。
“就是看你挨骂才心情舒坦!当初怎么不生个女儿家,至少能是个贴心小棉袄,你瞅瞅你,成天见的出去瞎折腾!”宫氏好气又好笑,喝了口茶顺顺气,才慢悠悠地说:“不过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我会看情况在你老祖宗面前提一提的。”
“唉真的?娘您可真是人善心美,心善如菩萨……”
“得了!”宫氏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顺便挥开他凑来垂肩的手,淡淡一笑,眼神意味深长。
抬头看他道:“你是我生的,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清清楚楚,要我跟老祖宗说这事儿可以,但你记着,在书院要是敢折腾什么篓子对你小姑姑使坏,也别怪我跟你老祖宗告状!”
“是是是!娘放心,我保证不欺负他。”
他不欺负不代表他不让其他人欺负捉弄那假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是这周末~
第11章 寿礼
十一章
前头说到正值这月廿八,各大书院暑休以应太后金辰。
按照惯例,礼部必然于行宫设宴。
这日荀司韶从花园中穿过,看到园中亭子边,一群丫鬟跟随着两名少女缓缓步来。左边的少女着妃色白蝶穿花群,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少女一头白玉头面稍稍压住了裙子的艳,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这是他家三姐荀萱,善作诗,书画双绝又出生名门,所以也是最让金陵女眷称赞有加的大家闺秀,还没正式说亲,他二伯母那边早就踏遍了门槛。
而对比明显的就是她右侧的少女,一身暗红色短打,这红还红的半新不旧,身上没有半点装饰,脸还黑的碳一样。
这不是甄从容又是谁,荀司韶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着憋笑出声。
虽然他对二房的荀萱也没什么好感,但这个黑碳脸跟她站在一起,画风实在不对劲,怎么看都觉得好笑。尤其是等她们走近了,荀司韶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宫宴也没什么的,不必紧张,”荀萱微微抬着下巴,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有些不该穿的不能穿,不该带的不能带,不该说的不能说……”
甄从容皱了下眉,直截了当地问:“所以我该穿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的如此直接,荀萱愣了下,转而淡淡一笑,“不可穿正红大紫正黄的衣裳,也别太素,太后姑母的诞辰,万不可穿一生白,显得不吉利又小家子气。”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抬眼一笑看着甄从容极其大方地说:“若是表姑姑没什么合适的衣裳穿去宫宴,我那儿还有件鹅黄色的宫裙,去年做小了,就一直放着……”
“不用,谢谢,”甄从容打断她,“三嫂给我做了很多衣服。”
“……”
可不是吗?整个荀家都知道了,宫氏送了这位表小姐不少好东西,光是头面就送了十多幅,让人眼红的要死。
可那又如何?宫氏花的是自己的银子,她有的是钱。
想想自己身为荀家嫡出的小姐,都没有这样的脸面。甄从容这种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穷亲戚,凭什么?
看着荀萱那副装模作样的脸终于摆不住了,荀司韶忍不住哈哈大笑,虽然他不喜欢那“假正经”,可她三姐这幅高高在上,娇柔做作的模样才是更让人讨厌!
他这一笑,刚好暴露了行踪,荀萱瞪着眼刚想看看是谁那么无礼,发现是荀司韶之后,抿着唇,压着火气问候:“四弟,这么巧,你也来逛园子吗?”
荀司韶却丝毫不买她的账,或者说,看到荀萱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就厌烦,扯了扯嘴角:“怎么?这园子让三姐你占了?”
“四弟说的是什么话?”荀萱今天真的是要被这两个人膈应死了,她就不该听大伯母的话,带这个甄从容出去走走什么的,没事儿找气受。“我好声好气跟四弟你说话,四弟你为何如此?”
“无他,学学三姐刚刚话里有话的方式罢了。”
听得荀司韶讽刺反击,方才始终沉默不语的甄从容终于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荀萱一时气噎,又心知方才自己话里话外冷嘲热讽甄从容的话被听到了,担心他在其他人面前乱说。
但显然她也不是普通人,这种情况下,还能重新挂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温和地说:“四弟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三姐想听懂自然就能听懂,四弟我就不烦你们了,”他瞥了甄从容一眼,心里也是气得牙痒痒,这个小哑巴,他刚刚帮她说话呢,居然一言不发也不帮腔,白眼狼!
荀萱含着滴水不漏的笑容:“慢走不送了。”
荀司韶确实还有正事,还是个正经事。她娘难得找他帮忙,要他从外头找个善木活的能工巧匠来,却又不告诉他做什么,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得,宫氏不肯说,他还不能亲自去看看吗?
不过大概他也能猜到宫氏大费周折是为了什么。
这个月里最让各家头疼的事情,大约就是太后的寿礼该送些什么?虽然相比起其他人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荀家人已经算淡定多了。
荀家这一系都清楚,太后荀氏自小跟着荀老太太长大,性子虽然温顺,可喜好方面却跟她老人家像了个十足十。
荀司韶记得她对金银细软古董字画毫无兴趣,所以这寿礼啊,送的再贵重,对荀太后来说,也就是对在库房里堆着生灰的玩意儿。
宫氏有的是钱,可她准备的寿礼却不什么金山银山买回来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木盒子,至于具体里头装的是什么,看不出来。
看着像是个妆奁,荀司韶便说:“我说娘,你让我找个木匠,原来就是为了打个盒子装首饰?姑母……”
宫氏收了笑,和颜悦色:“什么姑母!是太后娘娘,没大没小的,你给我记仔细了,以后管好自个儿这张嘴,不许乱了规矩!”
宫氏虽然自小娇养深闺,可既然嫁进荀家,该清楚的规矩心里头门儿清。皇帝年幼、荀太后监国,她们荀家如今处在如此敏感的位置,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更不能在小地方出错。
“是是,”他娘难得冷着脸说话,荀司韶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您这一大盒莫不是金银首饰?太后岂是会缺头面的人……”
“没眼见的东西!”宫氏白了他一眼,“亏是我生出来的,就知道金银这些俗物!”
您视为粪土的东西,他还没有呢……
把心里的苦往肚里吞,荀司韶作出虚心受教的模样。
这幅样子宫氏显然很受用,她亲自动手打开木盒子,盒盖上的机关一拉动,木盒渐渐打开,呈现三层阶梯状。
“看清楚了!”
荀司韶抬眼仔细一看,只见儿臂大的一颗老参、成年男子巴掌大的灵芝、还有个一朵保存良好的风干红雪莲躺在盒子里。
这里头的全是稀世药材,随便一根拿出去都是千金不换旁人求之不得的珍宝,宫氏还真是花了大手笔准备。
世族最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轻易不分家。而寿礼这东西,按礼制说,一府一份就够了。可太后生日,谁家会那么小气?更何况是如今有监国权的太后。
这涉及到朝政,就和世家大族的荣辱息息相关了。
各家各户恨不得拉辆车来,太后统统收下,谁会傻到只送一份,看着也太轻薄了!
也就荀家……太后的娘家,老老实实按章行事,丝毫不需要刻意取悦太后,或者说,这种风口浪尖上,更要谨言慎行。
转眼就到太后金辰当天,这日碧空万里,晴空日丽,一大早宫门口就放飞了无数百鸟,一盆一盆的牡丹花,沿着官道,往行宫中送去。礼部工部的使人,在各大街小巷发放吉祥铜钱,以示举天同庆。
去行宫赴宴前,之前从来事不关己像了完全忘了一般的荀老太太这才问宫氏:“老三家的,寿礼可无差漏?”
宫氏亲手把之前给荀司韶展现过的红木盒子呈上前,恭敬道:“娘交待的儿媳不敢怠慢,都在里头了,请娘过目。”
“不必过目了,你是个精明的,能过得了你的眼,我就不多操心了,”荀老太太平日里看似冷硬,却从来不爱跟儿女纠结这方面的小事,她回头吩咐辛氏:“老大家的,你晚些时候取一千两银子送到三房去。”
辛氏不多问,直点头应道:“诶,娘放心。”
“娘!”宫氏见状赶紧阻拦,她正好站在辛氏身边,便轻轻按了下她的手臂,无奈地笑笑,故作埋怨,“一家人,分那么清作甚,娘也太见外了,送给太后娘娘的寿礼,本就是我们一家子去添喜,既然是自家人一块儿的心意,就不要分得那么清了,免得伤了情分。”
“你是个有心的,这礼只会厚,薄不了,一千两银子定还是少的了,”辛氏打趣她,“收下吧,你也知道娘的脾气。”
荀老太太在前头不动声色闭着眼,收了下下巴。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再推脱倒是更见外,宫氏只得摆摆手,和辛氏搀着老太太上了马车。
荀老太太看了眼身边的甄从容,对两个儿媳道:“你们各自去吧,不必陪着我这老太婆,让容容跟着。”
辛氏脚一顿,面上却还是挂着滴水不漏的温和,含笑点着头,和宫氏双双往后头走。宫氏倒是毫无反应,往年也都是辛氏陪着荀老太太一辆马车,她方才就是把该有的礼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