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酒哪能推辞,纪如寻拍拍胸脯,大气凛然道:“我酒量可好了。”
李歌扇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手掌,也轻笑道:“对,她酒量很好。”
同为一人一壶佳酿下肚,就玉无伤一人醉了。
这一日,京都不再有秋意的寒凉,竟然有了暖阳。纪如寻眯着眼承接这光线,她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夜浴池光彩照人明丽至极的女子。
她看着李歌,有些疑惑地问道:“大皇子为何要这般做?”
李歌略有沉默,再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想必,是动了情吧。”
“动情了为何不好好待她?”话本上不都是这样么。
李歌抬眸看她,很是认真地说,“她身份不明,大皇子党派的人怕是都知道此事,怎会放过她,昨夜听从皇子府出来的太医说,她尸身完好,死得不痛苦。大皇子坚持厚葬,埋在西山灵福寺那方,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多了。”
纪如寻有些云里雾里,她手下的小黑也是个探听消息的好手,或许是消息都是不太重要的,所以很安全,她的羡安铺也从没人来找茬过。
李歌看着她一脸糊涂,摇摇头轻声笑了,“你不需要明白,有事让你使使杀鸡剑法时,我会叫你。”
纪如寻有些急了,这人真把她当傻子不成,她只是所有见识都从话本上别人口中知道而已,“我明白,这些皇子间都会互相安插眼线!我只是觉得不一定要醉琴死。”
看着坐在对面娇小的少女,李歌不知为何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这中间,还有几双手在搅和呢,你还是安分些。”说完,看着自己的手完全摁在她脑袋上,李歌有一丝呆愣。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样的伸回手。
这边的丫头却急了眼,“哼,我杀过的人,住过义庄!什么都不怕。”
李歌定定地看着她,桃花眼失了弯弯的弧度,“你师父为何让你做这些...”声音极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嗙”地一声,醉倒的玉无伤滑下去撞了地。俩人赶忙把这一坨烂泥捞上桌来。
少年口中好似念叨着什么,纪如寻侧耳去听,“醉琴”二字混在大口酒气中,还有几不可闻的啜泣。
纪如寻有些失语。
她忽然感到了一阵目光,眼尾扫去,是小黑那蒜头样的脑袋摇来晃去。她垂下眼帘,小黑找她必有正事。
李歌像是察觉到了,说道:“你先行离开吧。”
纪如寻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拿着酒壶,“吨吨吨”地将玉无伤为她准备的第二壶酒灌了下去。
喝完,她捂着嘴打了个嗝,看着好似没听见的李歌,一脸淡漠道:“在下先行告辞。”
待她走后,李歌才低低地笑了,“这傻丫头。”
到了无人的破巷,纪如寻才停了下来,蒜头小黑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跟上。纪如寻回头看他,十八九岁的年纪,但这长相很是不惹眼。她刚想关心一下情报工作者的安全状况,小黑这嘴便先开了口:“小姐,前日上山砍柴的二麻子在乱葬岗捡回一姑娘...”
“他砍柴去乱葬岗干嘛?”
小黑看着对话从来抓不住重点的小姐,有些无奈:“他是为了在死人身上捡点东西。”
“好好,你接着说。”
小黑咽了口唾沫,“那姑娘都快断气了,二麻子看她长得不错费了二两银子让胡大夫给她医治,谁知这姑娘醒来就说,她要去羡安药铺。说是药铺主人的朋友,我们就将她带了回来。”
纪如寻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我在京都没认识的女孩子啊,她说她叫啥了么?”
“说了,她就说她叫小镜子。”
第23章
纪如寻大脑有些嗡嗡响,知道羡安药铺还自称是“小镜子”的便只有一人了,纪如寻沉了口气,说道:“带我去见她。”
纪如寻跟着小黑穿梭在京都的各个破巷中,她目光有些飘忽。
话说闺阁女子间的相交称为手帕交,而她跟陆非镜的友谊该怎么称呼呢?
那是她唯一一次下山,回程的时候她实在太累了,虽然快接近山脚下的村庄,她还是倒了下去。玉石剑客对于纪如寻是十分严苛的,他立在雪中,对着倒在地上的纪如寻说,“你若此时回不了花间楼,便隔日回吧。”
纪如寻嘴唇冻得发青,她奋力爬到玉石剑客的脚步,扯他的外袍,“师父,我冷。”
不一会,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本想安然入睡,无奈风雪交加,狠狠刮在她的脸上。
当她被放在地上,感受到火光时,有些惊愕,才一会儿功夫师父就到山顶了?
耳边传来玉石剑客的声音,“这几日,你就歇息在这,过几日我再来接你。”纪如寻抬头看,这居然是村庄里的义庄。
身后排满了十几具尸体。正发出难以言喻的味道,她哀求师父带她上山,可是玉石剑客只是冷冷地说,“你练武刻苦,可你不敢接近苦智大师那里重伤濒死的人,一个练剑之人,对于尸体应该保持冷静,你和你师姐不同,你是要拿起剑继承我剑法的人。”
说完便大步离开。义庄门前摇晃的灯笼照出玉石剑客长长的身影。
纪如寻知道自己已体力不支,贸然追出去倒在师父脚边也只能让他失望。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师父在雪中负剑越走越远。
伸回脑袋,纪如寻对着师父为她生起的火堆,背对着一堆尸体。她的确很怕死人,师姐的话本里还有不少志怪杂谈。她每次见了就心发慌。
纪如寻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她一直想着师父的“对于尸体保持冷静”。她拿起一根火棍,哆哆嗦嗦地走近尸体旁,一块粗糙的门板,一张污渍甚多的白布。两者之间就是一具尸体。
近日来,云月山旁的另一座孤山上不知为何多了几十匹恶狼。因着云月山山高路险,村民们都去那座孤山上砍柴,连着几日恶狼竟然咬死了十几个砍柴的汉子。
想必师父此次出门还带着剑,就是为了夜里斩杀恶狼。出门前,师父和苦智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养这些狼就是为了春狩,实乃狼子野心!”
“绝不能让魏家得逞。”
“青烈,恶狼凶狠,多加小心。”
纪如寻轻轻扯开白布一角,看见了一只可见骨头白森森的手掌,上面连了些烂肉。只一眼她便立马退回到火堆旁,瑟瑟发抖。
半夜时,重新在墙角堆了火堆,蜷缩成一团的纪如寻被一开门声惊醒,晃荡不已的门板在寒风中“哐当哐当”作响,纪如寻呆呆地看着来人。火光明亮,依稀可见是一个威猛的汉子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
汉子算得上五官端正,只有眼神很是渗人,他披着一件鹿裘。里面是纯黑色有些麻布颗粒的粗制衣服,腰间有一把纯黑色的剑,毫无装饰,有些丑陋。女娃缩在汉子怀中,经纪如寻日常泡药浴的眼光看,这个女孩像是中了剧毒。
汉子两步跨过来,指着纪如寻说,“你,出来。”纪如寻只得起身爬出她暖好的烂布窝。汉子将女娃放在纪如寻刚刚躺过的地方。对女娃轻声说道:“待爹先拿了护心丹给你,再带你上山。”
然后他侧头凶神恶煞地对纪如寻说:“守义庄的小丫头,看着火,别让火熄了。”言毕就大步走出义庄。
纪如寻只得蹲在一旁,再找了些稻草木头堆成窝,她细细打量女孩,女孩脸色苍白但却很是好看,想到她刚刚那个爹,纪如寻心想,她的娘肯定很美。
“火不够大,你去拆了尸体下木板当柴烧。”女孩顿时出声,吓了纪如寻一身汗。
“我...我不敢,我怕死人。”纪如寻小声拒绝。
“你一个守义庄的人还怕尸体?”女孩听此撑起身体来了精神。
“我是被师父丢在这的,难道你不怕?”那个汉子走了,纪如寻稍稍有了勇气,这个女孩她还是打得过。
“我乃魔教中人!会怕死人?”女孩瞪大了眼睛,想如她爹一样凶神恶煞。
“那我扶着你,你把尸体推下去,我去劈门板。”纪如寻想想,感觉这个方法甚好。
...
“难道你怕?”
...
“还魔教呢。”
...
女孩看着自己开始嘀咕的纪如寻,开始生起了闷气,她梗着脖子说:“我...我只是力气小,推不动。”
...
俩人都没有动弹,火光渐小。纪如寻也开始在稻草上发抖。
“你把你那个稻草和木头烧了,你过来跟我一起睡。”女孩也耐不住冷出了建议。
风雪狂涌的夜里,两个小女孩相拥取暖。
“你叫什么?”
“纪如寻,不对不对叫花一羡。”
“你是不是个傻子?”
“不是。”纪如寻有些底气不足。
“我叫陆非镜,我爹叫我小镜子,我爹很凶,但是对我可好了。你师父为什么这么坏,把你扔在这?”
纪如寻尽力侧身不占位置,嘟囔着:“我以后要当很强的剑客,不能怕死人。所以师父让我在这待几天。”
“哼,就你这傻样还当剑客。我爹啊才是最厉害的剑客,杀人无数,他的剑你知道叫什么吗?叫鬼门斩,多霸气。”
柴火霹雳爆响,俩人的交谈声慢慢弱下。
连着三天三夜,纪如寻和陆非镜吃着她爹留的冷干粮,住在义庄。
当第三日的傍晚,苦智大师,玉石剑客和威猛汉子推开义庄的破木门时,看到的是摊在地上的十几具尸体。木板和架子都被烧个精光。
角落里拥在一起的两个丫头看见来人,都眼泪汪汪。
玉石剑客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纪如寻,我让你别怕死人,没让你糟蹋尸体。”
苦智大师上前安抚他:“我会为这些被狼咬死的人诵经。冰天雪地小孩子天不烤火可就要冻没了。”
“小姐,到了。”小黑压低的显得恭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纪如寻一下子就从回忆里惊了出来。
到了药铺后门,小黑轻轻叩响,一个老爷子开了门。将她迎了进去,虽是后院却十分干净,全是药香。
老爷子边走边说道:“这姑娘命可大去了,身上有两处刀伤尽然没死掉。她身体筋骨强劲,用不了个把月就可以下地了。”
进了一间厢房,纪如寻小跑到床边,看见了一身农妇装扮气息微弱的陆非镜,她双眼微睁了几下终是看清了来人。
纪如寻倒是看惯了她重伤的模样,还算适应,“小镜子,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高仪殊。”陆非镜虽声音无力,但是恨意很足。她还记得那个哼歌的少年,拿着匕首拖着刀说,给美人留个全尸吧。
第24章
纪如寻看着她眼睛细长眯起,恨意十足的样子。好半天才想起高仪殊就是五皇子,不过此人不是两年前主动请求去边关历练么?听三哥说他还有几日才会回京。
“他?他干什么了?”纪如寻看着床上的故友,一脸疑惑。
“他前几日就秘密回京了,在四皇子府发现我后,就派了个爱割人头的混小子杀我。”陆非镜说出话时,可算是想要咬碎牙一般。
纪如寻沉默了,想了想说道:“你去四皇子府是魔教派给你的任务么?”
陆非镜侧头看着一脸沉重的纪如寻,点了点头。纪如寻接着说道:“前夜我杀了一个魔教的人,他武功不弱应该是护法地位。我知道他可能没死透,但是那个地方边上是为了秋狩养了猛兽的山,本想让野兽啃食他尸体,谁知后有人割了他的头。”
床上的女子有一丝惊愕,纪如寻的武功已经如此之高了么,她费力抬眼看她,“那是练夜蝙蝠的邱护法。死了也好,京都也没人管我。”随后,陆非镜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纪如寻,“寻儿,你帮我好不好,我要留在京都还有任务,还要报仇。”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纪如寻的手腕,语气却控制不住有些激烈。纪如寻却一直低头,再次抬眸时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纪如寻认真地说道:“小镜子,我不能帮你。”
陆非镜有些急切,“为何?不是说过我们是朋友么?”
纪如寻的眼睛有些淡漠,她的两手交握轻轻搓动,陆非镜记得这是纪如寻幼时为了变聪明,拼命思索时常有的动作。
纪如寻的目光有些探究,开口道:“你去了四皇子府,醉琴跟魔教有关,她探听大皇子的消息,那个护法按照死法来看应该是跟五皇子有联系,成年的皇子就只有五个而已。有三个皇子都被你们刺听过消息了,其他的还不知道有没有。”
陆非镜的声音中轻柔带着惧意,“你想说什么?”
“一直在大陈边境的魔教为何来到大商京都,我记得你是个很胆小的人,你曾说过,魔教的同一个任务不会让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执行,你们监视皇子的人物都失败了,你为何还要独自一人留在京都,应该是陆叔叔快到京都了。那么陆叔叔又是执行什么任务呢?”
陆非镜呼吸有些急促,她看着比她还小上一岁多的纪如寻,叹口气,“你比以前聪明很多。”
纪如寻定定地看着她,她从没和陆非镜说过自己中过失魂的事。“玉无伤在京都被魔教的人追杀,他只不过是玉家小辈中的一个,明日玉家的人就要到京都了,想必陆叔叔跟的是大头玉家少主玉无恨。”
陆非镜神情微变,她看着坐在一旁挺直身子的纪如寻,一时语塞。不过四年,好似变了一个人。
“我认识一个人,他在江湖上一直关注魔教的动向。魔教的动作已经引起不少人注意了,如今刺听皇子消息,还想对玉家下手。你们到底为谁办事,目的是什么?细想起来令人心惊。”纪如寻想到因为一把陆叔叔用过的剑,李歌就灌她酒。
说罢,纪如寻起身。她摘掉手上的玉石银链子,和头上唯一一只簪子。放在陆非镜床边,少女身子瘦弱,暖阳从窗口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