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觉得,你在暗处,他们便猖獗,你若是站在明处,他们反倒要收敛了。就算死,你也不应该以假身份死去,为仇人拉上遮羞布。应该让世人知晓,他们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一味的被动挨打,或者是依靠圣人的心思,依靠清河崔氏的保护,都不是长久之计。因为这么一个破命格,一辈子都过的不安生,是阿俏你能够忍受的事情么?不破不立。”
“阿爹,你这样做,圣人会恨你的。”贺知春紧紧的拽住了贺余的手。
圣人没有打算认回她呀。
贺余笑了笑,拍了拍贺知春的脑袋,“阿爹在阿俏心中就那么傻么?当然是圣人同意了的,阿爹给圣人上的折子,圣人同意了。阿俏你一会儿要听好了,阿爹今日在朝堂之上说的每一句关于你的事,都是真的。”
贺知春怀疑的看了贺余一眼,“阿爹你不要骗我!”
贺余捏了捏贺知春的脸,“阿爹怎么会骗你呢?你看崔斗,就是圣人叫去岳州的呢,圣人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呀。”
贺知春这才相信了几分,手微微一松,贺余已经迈进了宫门。
威严的大殿之上,王侯将相,三公九卿,都站立着,低着头不敢直视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即便他再和蔼,也是大庆的天子,是一国之君。
“众位爱卿,今日可有大事?”
贺余整了整衣襟。
“臣贺余有要事启奏陛下。”
圣人皱了皱眉,“贺司农有何事?朕听闻今年农事丰收,乃是爱卿之功。”
贺余深吸了一口气,“臣要弹劾太子与晋王,在天宝公主丢失的那个上元夜,晋王以天宝公主的血肉之躯为自己挡剑,太子见状不仅不施救,直接补刀,要至天宝公主于死地!其虐杀亲妹,令人发指,毫无人性,实在是不配为一国储君!”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傻了眼!
贺司农在说什么?这一大清早的,是他们还没有睡醒么?
圣人猛的一下站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贺余你休要胡言乱语!”
贺余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有罪,当年没有禀明真相。当此事千真万确,臣与小儿,即新科状元贺知易亲眼目睹,绝无半句虚言!而且,臣有证人!证物!”
他说着,看向了太子与晋王,太子满脸阴郁,晋王瑟瑟发抖。
这一下子,整个大殿之中一片死寂,人证物证……贺余说的难不成是真的,那真是太耸人听闻了。
这时候其中一个老臣气愤的跳了出来,“田舍翁,平遥公主还好好的活着。而且她不过是公主,太子为何要杀她?吃饱了撑得慌吗?”
贺余看了圣人一眼,缓缓张口道:“那是因为天宝公主出生之时,天有异象,太子以为她能够妨碍到他的储君之位!”
圣人的手一紧,跌坐在了龙椅之上,贺余这家伙疯了么?
贺余松了一口气,他不是疯了,他只是有了一个父亲的觉悟。
一切的症结就在那个所谓的批命。贺余有一句话没有对阿俏说,那就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要不阿俏顺应命格当皇帝,要不她死。否则这事情,没有终结之日。
唯一的生机是魏王,可是魏王当了皇帝之后呢,是否永远不改对天宝的赤诚之心?
那老臣气得跳脚,“荒谬荒谬,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威胁到储君之位,你当太子是傻子么?”
太子可不就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傻子么!贺余想着。
第183章 血色上元夜(一)
贺余并没有同那人纠缠,天宝公主命格的乃是天虚省智远大师所批之事一旦脱口而出,阿俏便无路可退了。
“陛下,臣请呈上证人证物,以证臣所言非虚。”
圣人不为所动。
魏王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人,若是太子同晋王未曾做出这等事来,那么贺司农便是往他们身上泼脏水,其心可诛。圣人,为了太子同晋王的清白,为了天宝的公道,请圣人听贺司农一言。”
圣人扶着龙椅的手紧了紧,深深的看了人群中的秦阁老一眼,见他头也没有抬,无奈的点了点头。
贺知春同贺知易坐在马车之上,紧张的看着车厢内放着的一个木匣子,心砰砰直跳。
“阿俏,宫中有人出来了。”贺知春撩开马车帘子一看,果然瞧见一个宫人正疾步走来。
“圣人传召,贺三郎,哪几位是贺司农所言的证人。”
那宫人头冒虚汗,神色紧张,看得贺知春兄妹心中咯噔一下,阿爹此刻在宫中怕是已经掀起了惊涛巨浪。
“在下兄妹,还有那边的几位都是。有劳了。”
贺知春跳下了马车,顺着贺知易的视线看了过去,发现那日他们在长安城郊外遇见的杨老丈,赫然就在其中。还有其他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贺余并没有带她去见过他们。
一群人颤颤巍巍的进了大殿,这还是贺知春第一次走到了朝堂之上,她用力的挺直了腰杆子,半分胆怯都不想露出来。不过就是一群老头子罢了,她还被崔斗劈头盖脸的骂了三年呢,他们再无耻,还能无耻过老道士?
贺知春这样想着,倒是不那么紧张了。
此时整个朝堂之上,已经少了不少人,因为此事涉及储君,只留下了部分圣人的亲信以及三公九卿之类的高官。打头问话的乃是大理寺卿。
“陛下,当日除了臣父子二人,还有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丈以及魏公也在现场,目睹了一切。如今魏公不在,但那位老丈还在。”
圣人大惊失色,“魏卿也在……为何……”
那杨老丈双手哆嗦着,跪倒在地,“草民杨二狗,每年上元夜都会去朱雀大街附近的大街小巷里卖糖人,那一年……草民亲眼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绣了金色花的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女童,贼人来袭,那少年郎情急之下,用那女娃娃挡了一剑。”
魏王的手紧了紧,“刺在哪里?”
杨老丈声音都在发抖,他想了想,转过身子来,做了一个抱孩子的动作,然后将孩子一把举起,这才认真的回答道:“右边的胸口处。”
“然后呢?”大理寺卿孙弗问道,他乃是武德五年的状元,深受圣人信赖。
“然后同他一道儿的有一个穿着青衣的郎君,先是杀了贼人,再看那小女娃躺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便拿自己的佩剑,刺进了女娃的肚子……腹部腹部!然后他们两人便丢下女娃跑掉了。”
孙弗皱了皱眉,“此事距离此时已经超过十年,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连他们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衫都记得?”
贺余强势出击,证人都是他找来的,当然有可能串供。
杨老丈满头大汗:“老汉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就是这么一件了,之后总是翻来覆去的做噩梦,梦到那个小娃哭,说老汉见死不救……”
“当时贺司农在哪里,魏公又在哪里?”
杨老丈这次回答得很快,“他当时牵着他儿子,在老汉这里买了糖人,正准备走,就碰到了一位老丈,老汉当时也不晓得他们是个官,就看到他们二人说了会话,然后就乱了起来,发生了后来的事……”
孙弗心中信了几分,贺余这个人他也了解,是一个能吏,虽然有时候冲动上头,但绝对不会随随便便信口开河,而且魏公已死,死无对证。
他将魏公拿出来说,应当是有进一步的证据,不然的话,不但讨不了好,反而说多错多,是破绽。如此想来,魏公应该确实在场。只是他当时为何没有禀明圣人呢?
孙弗对着圣人拱了拱手,“臣当问魏大郎一言。”
圣人点了点头。
“那年上元节,魏公可出门看灯,几时回的,有没有说遇到了什么人?”
魏大郎因为之前贺余提到了他的父亲,是以也留在了大殿之上。
“有的,某全家都去看灯了,父亲半道儿走散了,直到天明才回来。回来之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四个字:有情有义。但当年是否遇见了贺司农,看见了何事,半句不曾提起。”
孙弗心中暗骂,狡猾的小狐狸,这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么!
“圣人,臣请麽麽查验天宝公主伤痕,贺司农不是说有物证,物证何在?”
贺余赶忙从贺知易手中接过了马车中的那个匣子,打开一看,太子的脸黑得简直可以滴出墨了。
“当时臣过去抱走了不省人事的天宝公主,她的小腹之上,还留着太子慌乱留下的佩剑。”
剑穗乃事明黄色,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太子闻言轻笑出声,“某当日受了伤,丢失了佩剑,贺司农捡了去就罢了,何必冤枉寡人?”
孙弗摇了摇头,“太子所言甚是。”
贺余不慌不忙的说道:“当日剑插在天宝公主身上,某慌乱之间,径直的将公主抱到了恩师府上。连夜请了回春堂的大夫医治。太子的佩剑乃是西域铸剑师特制,上头带有一条血槽,是以伤痕与寻常剑大为不同,自可请太医验看。”
“回春堂的大夫,在场的秦阁老都证明,某所言非虚。”
“而且”,贺余的声音铿锵有力,“在魏公临去之前,亲笔手书一封,道明了当年事情的真相!这就是臣的人证物证!”
太子这下子当真是挂不住了,恼怒道:“兀那田舍翁,你竟然敢伪造魏公手书?魏公直言敢谏,若是他当真瞧见了寡人作恶,会替寡人隐瞒,一句话都不说?”
贺余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此事便要问圣人了。”
圣人眸光扇动,叹了口气,“贺余啊贺余……你摆了朕一道啊……”
贺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不敢……臣对圣人,对大庆,赤胆忠心。”
圣人见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瞒,“既然如此,你便从头说起吧。”
其余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孙弗松了一口气,别人能逃脱,他是大理寺卿,可是逃避不了的,贺余东扯出一个大人物,西扯出一个大人物,他都糊涂了。
魏公,秦阁老,现在连圣人都扯进来了……
第184章 血色上元夜(二)
“阿爹阿爹,知易可以吃糖人么?”
上元节,长安城,巷子口。
贺余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袍,手中牵着小小的贺知易,“就你嘴馋,你阿妹没了,阿娘正是难过的时候,怎么能只想着自己吃呢。”
贺知易舔了舔嘴唇,乖巧的点了点头,早就听闻长安城的糖人花样多,特别特别的甜,可是他来了之后,还一口都没有吃过。
贺余瞧着,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他心中实在是愧疚得紧。
贺家在他做官之后,的确是小有薄产了,但是他来长安做官来得急,恒产一时变卖不及,只能托付给大兄照看着。
来了长安之后,偏偏幼女贺知春又水土不服遭了罪,银子费了不少命却没有救回来,还在正月里,便早夭了。
王氏悲伤难抑,也病倒了。这好不容易赶上了上元节,他想着领着一家子也出来看看灯,散散心。
可无奈囊中羞涩,一家子从南城租的小屋子那坐了牛车过来,便不敢再随便乱花银子了。
“我请你吃!”贺余正难过着,就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他抬起头一看,只见是一个穿着大红袄的女童,梳着包包头,用小珍珠攒着,笑脸胖嘟嘟的,正笑眯眯的看着贺知易,手中还举着一个糖人,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抱着她的是一个同样穿着红色袍子的少年郎,他正皱着眉头说道:“天宝你不要扭来扭去的,哥哥就要抱不住了。”
贺余心中咯噔一下,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吏,但他的恩师却是秦侍郎,对于皇家之事,也略有耳闻。
传闻魏王经常抱着天宝公主走街串巷,他叫那女娃天宝,难不成他便是魏王?
贺知易可不顾上贺余心中波涛汹涌,他双眼一亮,“真的么?你个细伢子别唬我?”
天宝将糖人往贺知易手中一塞,好奇的问道:“细伢子是什么?”
魏王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好了,大兄还在那边等着我们呢,咱们快过去吧。细伢子是岳州一带的方言,就是你这个小奶娃的意思。”
魏王说着,冲着贺余晗了颔首,便抱着天宝朝着太子还有晋王那边走去。
贺余远远的看着,松了一口气,他还是不太习惯见到这样的皇亲贵胄。
贺知易伸出舌头,刚想舔一口糖人,还是忍住了举起来说道:“阿爹,你先吃。”
贺余鼻子一酸,就着贺知易的手轻轻舔了一口,“真甜啊!这么好吃的糖人,阿爹再买几个带回去,一起吃。”
大不了,就一家子人走回南城去,反正今日也不宵禁,贺余想着,给家中的孩子一人买了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杨老丈瞧着,笑眯眯的递出了一块糖渣子给了贺知易,“这块破了,卖不出去,送给你吃了,真是个好孩子,还记得让阿爹先吃。”
贺知易笑眯眯的对着杨老丈行了礼,“多谢老丈。”
因为上元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正好来了一波平康坊的舞伎们,引得路越发的堵,贺余便领着贺知易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同样被堵在这里的,还有魏公。
贺余有一次在秦侍郎的宴会上,与魏公有过一面之缘,便闲聊了几句。
正在这个时候,风云突变,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起了火,四处都是尖叫声,呐喊声,那声音由远及近,简直就由太平盛世一下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不少人都开始四处的逃散,贺余虽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莫名的想起了之前魏王的话,大兄在等我们,那就是太子也出宫了啊……
贺余想着,他不过是一个小吏,扯不到这种大事情里头去,他想着,一把提起贺知易抱在了自己怀中,然后带着魏公还有卖糖人的杨老丈寻了一个黑暗的阴影处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