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他们不想出去救人,实在是他们都没有功夫傍身,而且手无寸铁,人又实在太多太乱,连哪些人是杀手,哪些人是平民,都分不太清楚。
因为大庆的儿郎们佩剑的多了去了,总不能说,带了剑的人就是坏人吧。
四人在阴影处站了也不知晓多久,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贺余正要抬脚迈出去,却被魏公拦住了。
他伸头一看,就看到了令人发指的一幕。
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少年,手中拿着簪着黄缨的佩剑,奋力的抵抗着两个贼人,他的功夫不错,但是因为一手抱着一个奶娃,身后还护着一个细伢子,有些手忙脚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将怀中的小娃塞到了身后的细伢子手中,“长治,你抱着天宝,躲在后头,不要走远了。”
贺余远远的听着天宝二字,揉了揉眼睛,那小胖娃可不就是适才见过不久的天宝公主,那魏王呢?魏王怎么不在?
正在这时候,一个贼人绕过了太子,一剑朝着晋王刺去,晋王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的一抬手,将怀中的天宝推了出去,长长的剑一下子插进了她的胸口……
贺余站在那里,感觉自己什么也听到,看不到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噩梦,简直是那日场景的重现。他带着自己的阿妹逃命,贼人的长枪刺穿了阿妹的胸膛,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带着一股子怎么洗都洗不掉的腥气。
他那时候想,为何他要趁能,非要自己带着阿妹呢?
为什么不给大兄,不给阿爹带着呢?
他的阿妹就那样死了,替他挡了一枪。
与正在那里吓得尿裤子的小少年不同,他至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拿自己的亲妹妹挡剑。
贺余醒过神来,正准备冲出去,却发现那两个贼人都已经被太子杀死了。
他冲过去,拍了拍地上天宝的小脸蛋,见她已经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了。
晋王傻愣愣的坐在那里,直打哆嗦,“大……大……兄,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太害怕了……等我回过神来,天宝已经中剑了!二哥会杀了我的,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杀了我的!”
晋王说着,抱着太子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他真的是怕极了,胆都吓破了。
天宝的雪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襟上,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飞了几滴进他的嘴里……
太子愣愣的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呐,长治,天宝她是被贼人杀死了的对不对?”
晋王缓缓地抬起头来,“大兄,天宝只是受伤了,还没有……”
太子举起了手中尚在滴血的佩剑,“什么天生帝命?她是帝命,某算什么,她的踏脚石么?她从一出生,就应该被阿娘掼死了。”
他说着,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佩剑直直的插入了天宝的腹部,鲜血一下子溅了出来。
第185章 血色上元夜(三)
贺余完全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
天生帝命!晋王以亲妹挡剑,太子干脆补刀……他的脑中一片乱糟糟的,无法行动,也无法说出话来。
他正想着,就感觉一旁伸出一个小手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糖人,猛的朝着外头一扔,发出清脆的声音。
太子一惊,犹如惊弓之鸟,一把捞起地上已经完全傻了的晋王,飞快的跑掉了。
四下里,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天宝公主,以及躲在小巷子阴影里的贺余父子,魏公还有那个卖糖人的杨老丈。
贺知易正愤怒着小脸,喊道:“阿爹,快去救那个给我糖人吃的细伢子!”
贺余被他一言惊醒,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天宝。贺知易飞快的跟了过来。
贺余甚至来不及同魏公说一句话,拔腿就跑,在这诺大的长安城中,他能相信的,便只有他的恩师秦侍郎一人了。
好在秦侍郎的府邸,离这里颇近,拐过几个弯便到了,他冲了上去,将大门拍得砰砰作响,门房被他吓了一大跳,“贺明府,可有要事?今儿是上元节。”
阖家团员的好日子,您与秦侍郎师徒感情再深厚,也不大好在这样的日子登门吧?
贺余二话不说,冲了进去,“恩师可在府中?”
门房原本要拦,看到他怀中血淋淋的女娃,不敢吭声了。
秦侍郎此刻正在院中赏月,听到响动,走出来一看,瞳孔陡然一缩,冲着下人摆了摆手,“抱到某书房来。”
走掉了贺余,没有看到阴影中若有所思的魏公,还有瑟瑟发抖的杨老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你今日回去之后,便将此事牢记于心,但是切莫宣之于口,不然便是大祸事。”
杨老丈被他瞬间放出来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他简直快要被吓瘫了,上位者的话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主心骨,不由自主的想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快走吧,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贺知易扔糖人暴露了这个方向,太子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回来寻找还插在天宝身上的佩剑,这里太危险了。
魏公想着,去了回春堂找了一个信任的大夫,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大夫点了点头,背着药箱去了秦侍郎府。
而与此同时,秦侍郎的儿子拿着他父亲的手书,翻身上马,飞快的朝着太极宫奔去。
贺余看着躺在床榻之上,气息渐无的天宝公主,着急得团团转,“恩师,府中没有大夫么?”
秦侍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今日是上元节啊。某已经让大郎告诉圣人公主受伤之上,他自会带着太医前来;二郎去回春堂寻大夫了。”
上元节,都回家团圆去了,大夫也不例外。
正说着,就看到秦二郎领了回春堂的大夫过来,说道:“魏公请来的。”
秦侍郎双目圆睁,“此事魏公也知?”
贺余见有大夫来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到了隔壁的屋子里,小声的将今夜之事和盘托出。
秦侍郎听毕,苦笑出声,“你个呆瓜,害苦了某。”
这种皇家秘事,人人躲避不及,生怕沾上一点腥,落了个死无葬生之地。
他如今已经位高权重,入阁有望,贺余也是进士出身,前途一片大好,今日搅合进了这种事情中,还不知道日后会怎么样!
他们自己亲兄妹互相残杀都毫无怜悯之心,贺余一个过路人,心肠怎么这么软呢!
若当真是天生帝命,那圣人说不定还怪他们多事,救了天宝公主一命。
秦侍郎乃是官场老油子,一下子便想清楚了其中之事,他刚开始可不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想着对着公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当真是冤孽!如今大郎追也追不回来了!
那回春堂的大夫当真是有几分真本事,魏公大约也特意寻的擅长治疗外伤的,不一会儿替天宝拔了剑,上了药,包扎好了,然后出门告辞。
秦侍郎同他嘀咕了几句,便领着贺余又走进了书房之中。
小小的天宝已经只穿着中衣,躺在锦被之中,喜庆的缎面承托得她的小脸毫无血色。
“大夫说失血过多,得好好补着,不然要亏了身子。不过魏王将贵主养得好,底子壮!”秦侍郎说着,其实面色古怪。
因为那大夫说,天宝公主健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旁的人早就一命呜呼了,她倒是还好着……大约是平日里吃太多了,身上太肥了吧!
他又忍不住看了天宝一眼,是挺肥的……
魏王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会养娃呢……他们秦家的娃,就长得一点都不健硕!
贺余却同他想的完全不同,“她小小年纪,就要遭这个罪,真的是太可怜了。一会圣人若是接公主回去,某一定要拿着这佩剑去告发太子,这样的人当储君,是大庆的耻辱!”
秦侍郎一听,厉声喝道:“贺余,你忘记当年你为何被打发回岳州了么?”
贺余一愣,他那时候中了进士,秦侍郎替他活动,选官原本能留在长安当校书郎,这是最好的晋升起点,可他偏偏性子鲁直,惹了不该惹的人,因此只能去了岳州的小县城里当县尉。
“恩师,难不成咱们要掩盖真相?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秦侍郎摇了摇头,“你都做道明府了,还觉得这个世道是公平的么?你若是游侠,可以直来直往,可你是官啊!某不是要你圆滑,而是你要懂得护住自己的脑袋,然后才能做大事啊!”
“你冒然告发太子,且不论魏公是不是同你一条心。太子是圣人的心头肉,储君之位如今稳当得很,且不说天宝公主没有死,就是死了,你觉得圣人会相信你的话,还是太子与晋王的话呢?”
“你去告的结果,只会给你的家人招来祸事,结果就是你给太子泼脏水,是大祸啊!你的儿子还这么小,你就忍心让他去死呢?”
贺余的手一抖,艰难的说道:“那就这么算了么?”
秦侍郎看了贺余一眼,“有朝一日,太子失宠于圣人,你贺余位列三公九卿,你可亮剑;否则,你将这把佩剑埋了吧。”
贺余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秦侍郎从取出一个木匣子,将那佩剑装了起来,塞到了箱笼之中,满室寂静。
正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帷幕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一把冲到床边,哭了出声,“天宝,我的儿啊!”
第186章 血色上元夜(四)
那人说着,将头上的幂幕摘了下来,秦侍郎一瞧,赶忙上前行礼,“参见皇后。”
孙皇后眼角带泪,冲着秦侍郎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贺余,“你瞧着有些面熟,可是在曲江宴上见过的贺进士?”
贺余激动的行了大礼,“正是,当年臣得罪了汉王,承诺皇后金口玉言,才得以回了岳州。没有想到,皇后还记得微臣。”
秦侍郎在一旁看着,心中叹了口气,贺余这个傻子,就是太有情有义了。
孙皇后贤良淑德,在大臣之中美名远扬,她竟然连一个小小的进士都记在心中,也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了。
皇后擦了擦眼泪,“此番多谢你救了小女。”
她说着,朝着门口望去,只见又有二人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
秦侍郎一瞧,更是一脑门子汗,圣人都来了。
皇后招了招手,“快快,刘太医,快来给天宝瞧瞧。”
圣人阴沉着脸,看了秦侍郎一眼,便招他同贺余到一旁说话去了,小小的贺知易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头雾水。
上元节长安城大乱,太子遇袭,当真是天大的事情,圣人竟然能够前来接天宝,可见这里头的事不小。
秦侍郎想着,当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他为何要将贺余弄到长安城来呢,让他在岳州造福一方也好啊,这下子好了,惹火烧身了。
那刘太医把了脉,将天宝包扎好的伤口解开看了看,说道:“之前的医者手段高明,用的也都是好药,依微臣之见,无需更换。贵主气血两亏,可能要昏睡几日,臣给开一个调养的方子,服用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他说了半天,却见孙皇后无半点反应,吓了一跳,以为是皇后不满意他的说辞,赶忙取了药箱,想要给天宝换药。
手刚伸过去,就被孙皇后拦住了,她的嘴唇有些发抖,整个人都面无血色,声音中带着颤音:“不用了,快些包起来,包起来。”
刘太医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去,只见她双目直直的盯着天宝腹部的伤口。
那伤口看起来有些奇怪,明明是一道剑伤,但是伤口两侧很深,中间却伤得很浅,而且这伤口很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似得。
刘太医想着,里衣湿得透透的,快速的按照孙皇后说的,又给天宝公主包扎好了。
孙皇后身侧的阮麽麽,面无表情的上前给天宝穿好了衣衫,开口小说说道:“说不定不是您想的那样呢。”
皇后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这柄剑乃是太子的祖父送给他的,他甚是喜欢,经常在东宫练剑,那木桩之上,这样的豁口到处都是,旁人看了不记得,她这个当亲娘的,能不记得么?
皇后想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刘太医刚想出去写药方,看到这一幕,狂奔了过来,皇后摆了摆手,“无碍。不过是吐出了一口淤血罢了,此事你不要告诉陛下。你去给天宝写药方吧。”
刘太医还想说话,可是皇后却不看他,只是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将那条带血的帕子揣进了自己的袖袋之中。
阮麽麽红了眼,真是造孽啊!
圣人再隔壁屋子里问秦侍郎同贺余具体情况,刘太医拿着药方去配药了,无论是孙皇后还是阮麽麽,都没有注意到屋子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贺知易。
孙皇后摸了摸天宝的小脸蛋:“这孩子长得可真好,一看就是福大命大的。太子长大了,勤勉于政事,朝廷上下无不夸奖,魏王最近一年,也同他亲近了不少,兄友弟恭指日可待。”
“秘书丞长女苏氏教养良好,乃是贤后人选,吾儿今年春日便要完婚了啊!”
“是以,我这个当阿娘的,要第二次抛弃我的小天宝了啊!麽麽,我心中疼痛难忍,就像是用钝刀子割肉一样。”
阮麽麽心疼的看着皇后,她在皇后出嫁之前,便已经跟在她的身边了,皇后心中的苦楚,她怎能不知?皇后的想法她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
她想着,结结巴巴的说道:“您是想要贵主趁着这个机会,离开长安城?”
孙皇后坚定的点了点头,“你去叫圣人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说。”
天宝若是回了宫,定然要与魏王同住,那孩子待天宝心细如发,她能发现的问题,他一定可以发现。
他性子倔,若是发现了,能将这天都捅穿一个窟窿眼来。兄弟相残乃是大忌讳,是圣人的痛脚,就算魏王凭借此事废了太子,那他势必也要落下个逼迫兄长,有心大位的名声,若是圣人因此不喜他,作为一个皇子,他的这一辈子,就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