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泽塘脑中有什么在此瞬间霍然一通。
若真如此,“那这件事可就太大了……”
皇上的画舫停下了,阮青杳也随在丽太妃后头走了过去。
哪知丽太妃才刚落下脚,就忽然撑了脑袋说自己乏了犯晕,这湖怕是游不了了。
边上一群丫鬟打扮的宫人一拥而上,眨眼功夫竟又把人给送了回去。
等阮青杳反应过来时,那搭起的过道都已撤了,画舫一动顺流往下。
而丽太妃刚一被扶回去就站稳了,卸下担子,拍拍胸口抹抹眼角,心道她总算能回宫去了。
阮青杳望着湖面还在发懵,眼下这情况,包括丽太妃的态度,从头到尾都令她觉得有些奇怪,直到这会才有暇细想。
可还没想明白,那个糖人般的姑姑就已过来说道:“皇上说太妃既然身子不适,就先回宫去。还得知了姑娘竟也在此,说要请姑娘上去呢。”
阮青杳闻言,这才好似抓住了一丝半缕。
郑衍今日一身白衣华服,绣金丝银边披风,是挑了整一个时辰才挑出来的。其实方才小姑娘的身影才一出现,他就已经看见她了。
几日没见人的燥闷,就在看到她垂头发傻时一扫而空,眼神都不禁柔软了几分。
此时见她提着裙摆上到二层来,向他见礼。郑衍嘴角也随之扬起,示意她坐下,微微笑道:“真是巧。”
然而小姑娘却并不似以往那样巧笑应声,或是毕恭毕敬疏离。
而是眼神探究看着他,慢慢开了口:“不是巧啊陛下……今日丽太妃要见人看字,该不会是,陛下您的意思吧?”
“……”
郑衍淡淡然目光落在她发丝间,落在她眉眼处,挺翘的鼻梁,沉默一言不发,脸上也是不动声色。
可内心却截然不同。
这个,怎么办?就知不尽妥当,但也没想到小姑娘竟真的一下子就猜到了啊。可他事先并未预想过此种情况。
这该要他如何接下去说?不过小姑娘瞧上去倒也不是生气的模样。
怎么办。认,还是不认?
阮青杳本已笃定了,可被皇上用这样的视线沉默不语盯了许久,面上一点一点渐渐就有些撑不住了。
心头乍起了一阵心虚,而且欢腾得越来越厉害。
复而窜出的便是懊恼后悔。
唉呀,她刚在说什么呢?
她竟然说皇上故意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太妃,又是画舫的,还在湖上假装一番巧遇,就是为了让她出府,并出宫来见她么?
也,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
她不过一介小小臣子之女,这怎么可能呢!
应当真的只是个凑巧罢了。
其实她也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古怪,猜想着一二就直接说出来了。可这话听在陛下耳中定然是另一个意思。
他定是觉得她身为一个姑娘家却没脸没皮,还大胆失礼。
她怎么在皇上面前,说话都不过脑子呢……
阮青杳想着想着,脑袋沉沉,逐渐往下低垂了去,脸颊轰得一下,就好似烧起来一样烫。
只觉得好生丢人。给爹爹丢人。
郑衍还在琢磨着,一转眼却见她整个脑袋都快埋下去了,脸颊耳根绯红一片,好似他若再不说点什么,小姑娘立即就能将自己烧晕了去。
他道:“是。”
阮青杳还在羞恼不停,皇上突然间出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下一句却听清楚了。
“因为朕想见你。”
第16章
傅德永眼见着阮青杳上了二层舫舱后,就直接让人去将备着的东西取来了。
是早两日就知会过聚行楼订下的整一批白玉莲花糕,几个时辰前刚取来的,放在画舫中特制的温箱里温着。
除此之外还有宫里上等稀贵的香茶贡果,也都一并备了过来。
因为陛下说除了白玉莲花糕,他暂时也不知道阮姑娘还有什么别的喜好。上次见她盯着糕点时的眼都瞪直了,馋得像是很久没吃过一样。今日带足她喜欢的,总是不会出错。
然而等他正将准备好的糕点茶食端上来时,却无意中听到了一句什么。
手一颤,连带着杯子壶盏都晃了一下。
然后远远看了眼相坐的两人,很识相地悄悄避退。
这糕点看来还要再温一会了。
这艘画舫的速度很快,也早已离开岸边往樨桃湖深处而去。
两侧水声绵绵轻柔,有节奏地拍打船身,从画舫中看出去,岸线边迹淡淡若隐若现。岸上景湖中景人之景相交织,赏心悦目。
风虽不间断,却因舫舱设计独特,顺着两道聚拢离散,而并未将冷风灌进内里。
所以里头一直是温温暖暖的。
可阮青杳却觉得不是温暖,而是热。
特别特别热!
她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却控制不住怀疑自己耳朵。
想见她是……什么意思?
阮青杳突然想问点什么,却又怕陛下无甚意思,又徒招了笑话。
她当是听懂了,却又像是没懂。但这还不重要,可怕的是陛下话落的那一瞬,她心有鼓点紧密,竟与之微妙合拍,同时突生一念,将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她亦想见陛下。
郑衍见小姑娘猛地把低垂的脑袋抬起来了,怔怔盯看着他,目光迷惑,脸颊上的红扑扑不仅没消,反而更加明显了。一言不发,几分憨态傻气,像只烈焰下头要被烤熟还不知隐蔽的呆鹿。
让人想去一把抱走。
但郑衍此刻更多的是担心。他看着阮青杳脸色,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上了她脑门。
阮青杳:“……”
鼓好像又坏了……
手才一碰上,郑衍神色凝起:“为何这么烫?”
虽没到她上回病中的热度,却也很不正常了。
小姑娘身子娇弱得很,该不会是今日天冷出门,又着了寒凉吧?
郑衍的手是温的,而非冰凉,贴在她脑门上时,显得特别大,一个掌心就能将她的额头包进去。因为阮青杳肤嫩,皇上指腹上的茧子磨来,感觉特别明显,痒痒麻麻的。
阮青杳懵了会才后知后觉过来,赶紧一晃脑袋躲开了,身子微微后倾说道:“陛下,可能是今日穿多了,这里也有些闷。”
但心里想的却是——皇上是个好皇上,而且长得好,声音好,学识好,脾气也好。
不怪她几次无礼,还给她撑过腰。
这样的天子,应当只有坏人才会不喜欢。那她想见陛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郑衍不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瞎转着什么,听她说闷,以为真是闷出来的,便起了身,去将最靠近两人的一扇隔窗推开了些。
随着窗被推开的吱呀轻响,听得更清楚的还有被舫身搅动泛波的湖水,寻到机会就往舱里钻的微微凉风。
同时出现的竟还有不远处传来的噗通一声巨响,骤然间打破了平静。
紧接着,湖中央那响声之处,传来了女子惊慌的呼救声,还有水花拍打扑腾的声音。
这一切于瞬息之间突然发生,阮青杳如被勾住了神弦,刷得一下站了起来,赶忙起身往窗边来,停在皇上身后半步探出脑袋循声去看。
只见远处湖中竟真的有一个姑娘在水中挣扎起伏,而她身边不远,一叶小舟倾倒入水,眨眼功夫整个没入了湖底。
这姑娘是泛舟不小心翻了么?
郑衍看着湖中人影,微微眯起了眼。同时画舫上明暗中戒备的禁卫也都齐齐被引去视线,带着冷漠审视与警惕。
皇上今日画舫游湖,护卫自然不敢懈怠,方圆一定距离之内是不会有其他什么人或是船只靠近的。
这种天,这女人独自泛着小舟,不知从哪出现靠近本就十分可疑。还就在离画舫不近不远处落了水。
有可能她真是不小心落水遇险,但天子近卫的眼里没有偶然。
舫上护卫即刻对四周进行查探。
整个画舫上,大概只有一个阮青杳,是真的在替那姑娘焦急得不行。
“怎么办啊?再不救她会死的!”
郑衍视线收回,落在了阮青杳慌急之中无意识揪在他衣角上的手。
然后冲下面点了下头。
画舫立即调转向那落水女子而去,并在近处停下,船上一条长粗绳索被抛了出去。
那姑娘已经湿透了,冬日里的穿着本就厚实,浸过水后更是沉重,如山一般压在她的身上。
她紧抓着绳索,几次失力上不来,脸色苍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无助模样,只是脸上被湖水打湿看不出她有没有哭。
最后还是一护卫使了内劲拽着绳索,跟钓鱼似的一把将人提上来的。
那女子被一下甩上了画舫,没注意磕到了手肘,原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更白了几分,跪坐着身上湿答答往下滴水,薄唇泛紫,颤着身子显然冻得不轻。
一头黑发沾湿,贴在脸侧,粉黛不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眼尾微微上挑,可怜之中透着股子柔魅。
看到向她走来的傅公公时她眸子亮了亮。
听到傅公公的关心之语后,扯出几分笑感激道:“小女子多谢相救。只是本以为今日要命丧此湖,却蒙相救,救命之恩不敢怠。可否让我见一见你家公子,好亲自当面道谢。”
傅公公笑了。
劫后余生,或害怕或庆幸,短短时间内平复心情都来不及,她却一开口就言辞清晰,目标明确,要见舫上主人。
傅公公想他虽年纪大了些,但今儿又不是太监打扮,捯饬捯饬,这身穿着,其实也很像个富贵人家老爷的。
她怎么就认定了他不是救了她的画舫主人?
而且这么冷的天,泡完湖水衣裳湿透厚厚压在身上,寻常弱女子早冻僵了身子脑袋,祛冷换衣才是首要想法。她倒像巴不得再多穿一会。
若不是陛下未指示,而护卫又探过她不是有腿脚功夫的,不然早给绑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泡湖水,还不得冻坏了。”阮青杳在上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着那姑娘一身湿答答的,好不可怜,瞧上一眼,觉得自己脖子间也变得冷嗖嗖的。
身子跟着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郑衍在看着她,就见她脸不似刚刚那么红了,正缩着脖子颤了颤,连带着小脑袋也抖晃了一下,一时又想起最初在宫里见时,她离的他远远距离,垂着头一声不响,突然就跟小狐狸似地摇摆起脑袋。
他忍不住握拳抵在嘴边。
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可爱。
阮青杳还在心疼人呢,就听到皇上突然间溢出低低笑声,她转过头,一脸诧异。
“陛下?”
那姑娘瞧上去那么可怜,陛下怎么还能在那笑话人呢?
对上小姑娘惊疑不解的目光,郑衍知她误解,立刻把笑意收敛了。可不能被小姑娘当成是个冷血又会幸灾乐祸的皇上。
正好傅德永向他示意,郑衍点了头,对阮青杳道:“走,下去看看。”
看看这个把小姑娘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全都夺走的人,要玩什么花样。
那姑娘得允许后进了舫舱,因冷而不停发着抖,裙角也拖了一地水迹进来。
一双迷茫且带着得救后存留的惊慌目光,出现在那张清美素面上,令谁瞧过一眼都会驻停目光,并且心生疼惜。
她就以她最勾人最有把握的一面,强压着快要勾起的嘴角,看向面前坐着的皇上。
谢他的救命恩情。
可她尽管卯足了劲施展,谢过后半天,却都没听到皇上的声音。心中疑惑,不由再看去。
却是一股比身上冰冷更甚的寒意,通过皇上看来的视线,如针如刃,一下子刺进了她骨中去。
她猛地一哆嗦,心中退缩畏惧油然而生。
阮青杳没在看郑衍,就见那姑娘突然发抖,身子在颤,声音也颤,两片冻紫了的唇也不断地上下碰撞。眨一下眼,便有水珠顺着发鬓滑过苍白脸颊往下滴,好可怜,她一个姑娘家看得都不忍心了。
阮青杳想过去,但好歹还想起来边上立着尊大佛,迈出的脚停下。大佛还没发话呢,她也不敢擅自跑开去。
“陛……关公子。”阮青杳转头,想说这姑娘冻成这样,再这么下去要得病了!她刚病过还没多久呢,知道有多难受。她得先换换衣服收拾一下啊。
然而话突然停滞嘴边。
皇上听着那姑娘谢他,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目光神色冷冷淡淡生寒。严肃,威严,冷漠,拒人疏离,高高在上。像极了她以前曾猜想过的帝王模样。
阮青杳心生疑惑,刹那间对他有了几分陌生感。因为这样的皇上,她都没见过。
她见过的皇上,亲和,爱笑,也不冷淡,话虽不多,但是很好说话的。
阮青杳突然转头,郑衍神情未及收敛,就发觉小姑娘愣在那里了。
若真是只小动物,肯定毛都立起来了。
料想兴许是他刚没控制神色吓到了她,忙展颜对她一笑。小姑娘稍对他亲近了些,可不能给吓远了。
阮青杳眼前恍了下,立马转回了头去,偷偷按按胸口。心里在想是不是长得好看,笑得好看的人才能当皇帝。
陛下冲她笑笑,她一时都忘了刚刚在想的是什么事了。又听他允了,心里还记挂着面前的可怜女子,赶紧走了过去。
“没事了别担心。你全都湿透了,不能再捂着了。”阮青杳见她厚厚斗篷积了水,灌饱了像是拉着她人在往下扯,轻声安抚着她,并帮着去解了斗篷系带。
没了撑力,斗篷一下就砸了下去。
而阮青杳看清她里面的穿着,手僵在空中半晌忘了放下来,只见她厚厚斗篷裹着的里面,竟穿得十分单薄。裙裳轻薄丝料绵密,眼下被水泡湿了,薄薄紧贴在她肌肤上,衣料通透里面若隐若现。
阮青杳明明也是个姑娘,她有的她也都有,可还是看着看着,沉默着,微微红了耳朵尖。
其实她也知道,这两年望京城的姑娘们都爱美,不喜欢臃臃肿肿的感觉,喜欢大冬日里也穿得少又单薄。好像为了漂亮,一点都不怕冷似的。
她就不这样,多冷啊,冻坏了又要病划不来。天一冷就给自己从里到外一层层往上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