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食……
郑衍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该不会是那些白玉莲花糕吧?
他抵拳轻咳了下,面上略显窘色。他见小姑娘喜欢,就给她备了一整个食盒的糕点,却没想反将她害得牙疼。心底一道自责悄悄然就爬了出来。
陈潮盛退下之后,郑衍面色已恢复如常,然后他正肃着脸色说道:“傅德永,糕点备得也太多了。”
傅公公刚一听到阮姑娘吃多了糕点牙疼时,就隐隐觉得不大好了,果然这事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气,那句‘既然她喜欢,就备得越多越好’,可是陛下您亲口说的啊!
在在意阮姑娘之前,皇上您可是个很讲道理的皇上啊。
不过傅德永也只能在心里悄悄申冤。
然后认了错道:“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而就在几天之后,折磨了阮青杳几日的牙疼终将结束之际,一件细长小盒便从宫里送到了她的手上。
阮青杳打开看,发现里头的是与上次那支一模一样的小哨。
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一支上只刻了一个字。
衍。
第20章
阮青杳吃了太多糕点后,牙就开始疼得厉害,就连吃东西都没了胃口。
虽然有陈太医帮她医治,可从减缓到疼痛彻底消失,仍需花上几日功夫。
虽只有几日,可吃不进多少东西,阮青杳的脸看着都明显小了一圈。
她对白玉莲花糕的那番喜爱,也随着磨人的牙疼荡然了无踪。许是那一日吃的太多了,又许是一想到糕点牙就开始隐隐生疼。
眼下若再将那白玉莲花糕摆在阮青杳眼前,她是一点也不想碰了。
也正是因了牙疼,她压根没多余心力去思考别的。那晚夜半醒来时,萦绕在心尖上的那缕甜甜麻麻酥酥涩涩的感觉,也停滞在夜色里,忘了去启开。
直到她收到了皇上送来的白玉小哨,看着边缘的那一个‘衍’字,那种感觉才再一次翻涌起来。
而且这一次,翻涌剧烈,呼之欲出,并再难消弭。而且就因为这件小小之物,将其中夹杂着的那一点点无措不安都缓缓镇压了下去。
阮青杳摩挲着小哨上的字想,陛下是不是知道了她喜欢这种小东西,所以才送给她的,那陛下又为什么要将刻了他名的小哨送来给她。
她想起话本上有提过的,说这种叫作信物……
所以陛下他、是真的……
半杏几次进出,就看到姑娘手里一直握着白玉小哨把玩,坐在窗前时不时抿嘴在傻笑。
几次同她说话也总听不见。
小厨房里药已经煎好,陈太医说过,若是姑娘牙不疼了,那就不必喝了。
所以半杏想问问姑娘今儿还疼不疼,才走过去,就见姑娘一下猛地站了起来,跟没瞧见她似的,趿着鞋跑去了外屋小柜里翻找出她收藏着的各式各样的小哨。
最后从中找出了她最喜欢的那支小竹哨。
这支是后来爹爹找了人,依着最初那支的样子做的,并且底下也刻了字。
虽然阮青杳有那么一点点的舍不得,但她歪着脑袋咬着唇边稍稍想了想,最终还是弯起了嘴角,取走小竹哨,放进了那个小盒里头。
余晖袭地之时,小漆盒几经人手,又重回到了勤政殿。
郑衍再一次看到此件被从阮青杳那退回来时,整个人气息都变得沉静严肃,背脊绷紧,仿佛就连呼吸都被压重了。
她还是不要?
为何?所以说上回是他猜错了。小姑娘并非是胆小不敢收,而是拒绝?
这一次的小哨上,依他的意思落了衍字。他将落名之物,送与那个小姑娘,是何意义不言而喻。
他的这一表示,所蕴含义,应当也已经很清楚了。
所以若是小姑娘退回,她的这个意思也就很明白。
郑衍心头正沉,但转念又想,那小姑娘笨笨的不开窍,会不会是不懂他的意思?
如此一想,郑衍觉得兴许还真有可能。他思索着手上已将小盒掀开,视线一扫,发现没有看见如期的白玉光泽,而是静躺着一支小竹哨时,思绪戛然停止,整个人微微一怔。
郑衍将小竹哨取了出来。小玩意制作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上头还显出斑驳旧印,显然是她自己的东西。
这是,她送给他的?
郑衍眉梢一下子扬起,难掩悦色,指尖转动小哨不舍得放下。
摆弄之中,竹哨上刻有的字也落入了眼底。
那是一个皎字。
皎,皎皎月明。
皎皎……
郑衍唇齿轻轻碰了两下,眼中无尽柔色。
……
许氏今日出了门,回来时,日头已只在天际残留一线。
府里初上的灯影打来,显得她脸色更暗淡几分,沉重且焦虑。
她一回来,得知了宫里头给女儿送了东西来,这番神色就更明显了。
许氏进到皎皎里屋时,就看到一个支着下巴,挑着烛芯,嘴角挂着甜笑,满面少女怀春模样的女儿。
内心更为复杂了。
直到她拿过小哨,看清了上头刻的衍字时,反应就犹如阮青杳当时在上头看见昌德两字一样,惊吓不小。
皇上竟然送了女儿这个,这代表了什么,她连再想安慰自己都不能够。
而比起皇上,许氏更忧心的,是皎皎显然已深陷其中。
之前她跟阮毅,还无奈女儿一颗脑袋迟迟不开窍,都到嫁人的年纪了,还不懂儿女情思是什么。
可如今终于开了窍,却是那么的不是时候。
在他们心中,他们闺女自然是绝顶好的。他们的皎皎,被谁求慕都不奇怪。
可这人独独不能是皇上啊!
皇家向来薄恩寡情,皇上眼下会喜欢皎皎,那也不过一时兴起。若女儿一朝真入了宫,厚厚宫墙阻隔,不论她如何,阮家也都无能为力。
可这孩子压根就不懂这事意味着什么,还在那儿欢喜,笑得单纯,傻孩子啊。
“娘?”阮青杳见许氏拿了她的小哨后就出神,便叫了她一下,并起身赶紧把小哨拿了回来。
许氏看着一脸不好意思的女儿,叹口气,拉着她到床边坐下,问她:“皎皎,实话和娘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陛下了?”
阮青杳一愣,接着脸唰得下就红了,一抹绯色漫上,直爬到了耳根。
这话其实许氏早便想问了,只是女儿当时突然间牙疼了。这么大人了,还跟小麟似的,她真是又好笑又想说道她。可见她一张小脸都渐渐消瘦下去,最后就只剩下心疼了。
许氏心里不安,更加觉得此事不妥了。光是吃了皇上给的东西就折腾成这样,要真入了宫,女儿又是个没什么心眼的,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呢。
因为女儿牙疼厉害,连吃东西都没有心思,许氏想着不适合再说什么,也就暂且没提。可毕竟皇上极可能对女儿起了心思。若真干等到旨意下来,她的皎皎就真的只能进宫了。
思来想去,她又见皎皎好些了,今日便熬不住出门,找了往日里交情最好的夫人。
她的次子正适龄,虽学识不大成,但品性还是好的。流言已消,又有交情在,这亲事若定下皎皎将来日子也不会苦。而仓促间,许氏实在也想不到更好的可能了。
对方听了一开始也有意,可没想后来问过她家老爷后却拒绝了。
因为关系好,所以也与她道出了实话。
说是京城中的大人们私下传有消息,那回在聚行楼的事情,皇上着怒并非是因李弈儿子顶撞了他,而是因为李家子出言欺辱了她阮家姑娘呢。
皇上可是为了她家姑娘,亲自动手将人打下楼的!
为此,李侍郎被降了一次官阶不说,前几日,还被贬去北城门当守城官去了。
他再降官职,不仅不悲,反而高兴得很。众人都当他这是受刺激疯了。之后打听了才知,他这是在高兴自己保住脑袋了。
因为李家的那个女儿,得知了皇上出宫游湖,便胆大的使了些手段凑去了皇上跟前。见到她家姑娘竟也在时,就起了歹毒心思,差点要把她家闺女推下湖。
李家就是这事开罪皇上的。
说完那夫人便笑得富有意味。眼下暗里都在传,说皇上这后宫里恐怕很快就要添人了。
跟皇上抢人,他们可没那胆量。还道今后需她多多帮衬。
许氏自然不知这传言不符事实,离开后心中百般滋味杂糅,且一阵后怕。她都不知那日竟还有这等事,以为是女儿怕她担心所以不说。
多危险啊,只是与皇上一道游湖便如此了。入了宫,指不定还有谁要害她呢。许氏光想一想,眼都要急红了。
她拉着女儿手揉搓,轻声道:“皎皎,你听娘说。你不可以喜欢皇上。”
许氏的话轻轻落在阮青杳耳里,她笑容一僵,神情瞬间滞住,抬头。
“因为那可是皇上啊。不行的。”
阮青杳里屋紧闭着的窗外,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依靠在窗子的两边。因此处昏暗,两人的面目隐在暗中也分辨不清。
因为长相本就相似,一眼竟分不出谁是谁。
因碰巧发现两人动作悄悄,所以一路跟着过来的阮麟正踮起脚,扒在窗子边沿上。像是整个人挂上去一样。
他听到了娘跟姐姐在里面说话的声音,然后往左边人看看,挪动嘴皮子无声地喊了他一下:“大哥?”
阮泽塘低下头,脸上淡出暗色瞧着明亮几分。
阮麟动动嘴:“哦,是二哥啊。”然后戳戳里面,“娘她们,说什么呢?”
突然间身体一轻,已被右边的大哥提起来了。阮麟瞪着眼一下捂住了嘴,就这么被提溜了出去。
阮致渊离远了,才把小麟放下。小家伙蹦跶下地,就忙将自己衣裳拍打平整。
“大哥二哥,你们在偷听什么呀?”问完见两人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以为故意不搭理他,“不告诉我,那我就告诉娘阿姐说你们偷听!”
阮致渊没好气道:“皎皎若是进了宫,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阿姐了。”
大哥这根本不是平日里开玩笑的语气。阮麟听了这话一下傻了,年纪小,再被两人情绪感染,小脸一白,立马就慌了急了,拽着他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再也见不到阿姐了?阿姐她要去哪?”
大哥不说话就去摇二哥,嘴一瘪绷不住哭起来:“阿姐为什么进宫?我不要阿姐进宫,不要见不到阿姐!”
阮泽塘蹲下按按他脑袋,安慰着,又叹口气:“你跟小麟说这个干什么?”
阮致渊心里闷,说话也没多想,没想到把小的吓唬哭了,更加头疼。
小家伙哭是很少见的。
他只好拉着生硬哄了两句。心里却想,若皇帝真要纳妹妹进宫,可不就相当于再见不上了么。
那是什么地方啊,皇宫啊。
阮泽塘亦紧锁着眉。这事若搁在别家,定是高兴都来不及。可他们只在乎妹妹。他们阮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今日一切也都是父亲拼来的。
父亲位高权重,阮家才在望京的高门大户中占有一席。可说到底,背后无根也无势。
父亲一病,就谈不上什么门第,更什么也不是了。
若是以前,皎皎进宫许还能册封个妃位,爹也能顾得住妹妹。可现在的阮家,皎皎入宫,该是连个嫔也排不上。
那可是他们从小护在手心里的妹妹,舍不得啊。
他们能跑去打齐家子,难道皎皎受了委屈,他们也能冲进宫里打皇帝一顿吗。
……
里屋安静了良久,响起了阮青杳的声音:“娘……”
她看着娘亲,眼中带着疑惑,不安,甚至连嗓子也有些干。脸上的红晕尽数褪去,甚至显得消瘦下去的脸微微发白。
因为她看得出,娘不是在开玩笑,是很认真在告诉她。
不可以。
许氏什么时候见过女儿露出这样的神色,仿佛像是有人要将她与阮毅分开那般,心也跟着揪疼起来。
她看出来女儿真动了情,甚至比她以为的还要更深一些。
她的皎皎头一回尝到情滋味啊,多好的事,可为什么呢。任是其他哪个男子她都不阻拦,可怎么偏偏是皇帝。
皇上若想如何,她就和儿子们再去想法子,多少还有老爷的情分在呢。但皎皎的心思定得先断了。
许氏深吸口气,柔声耐心地,话语轻轻给她解释。
阮青杳安静听着听着,眸中不解疑惑消失,但却压上了一层单薄黑雾。
仿佛将先前的熠熠光彩都给遮掩了。
她刚刚认清了自己心意不久,发现自己原来思慕陛下,而且陛下也对她有意。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明明很挠人,却又令她止不住的泛起甜蜜欢喜。
心口那处,填的满满的,会比任何时候,都跳得快而有力。
但她却从来没想过,他是皇上,这还意味着什么。
娘说陛下若喜欢她,可能会纳她入宫,给一个位分放着。但他是皇上,后宫还会有许许多多别的姑娘。
阮青杳突然便想到了丽太妃。她就是先帝的妃子,与很多很多女人一起,待在后宫之中,一待就是一辈子。
她上次进过一回宫,觉得宫里头又空又大,还有些肃清。进了宫的嫔妃们,就再没什么机会同家人相见。
阮青杳知道自己这脑袋,转不了太多弯。一想到有朝一日,若是被人算计,她觉得自己定没那个本事躲开。
一个拿捏不好,还会连累到家人。
这些她都没有想到过。但现在她想到了,也就明白了娘亲的意思。
可是她不能够喜欢皇上的念头才一出现,就如同蚁噬一样,不再是酥酥麻麻的,而是疼,很疼。胸口更像被砸了块大石头,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对上满脸忧色的娘亲,阮青杳不想让娘替她担心,也不想将来阮家因她而发生些什么。最后还是安静地,平静地,冷静地点了头,说她明白了。
许氏离开后,阮青杳早已没了拨剪烛芯的兴致,那支不舍得放手的白玉小哨,也转眼间变了意味。
她把它塞进了妆匣底层,对着进来的半杏道要歇了,便随意收拾后上床闭了眼。
吹灭的烛光让房间与人都笼罩在淡淡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