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衍抬眼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位传闻中的晋王世子,见其薄唇微抿,情绪莫辩,他微微蹙眉却拱手恭声回话道:“君衍出身平阳侯府,乃是孟二姑娘的表兄。”
而陆景初闻言只淡淡地抬了一下下巴,“哦。”对林君衍的身份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
站在一旁的孟媛看了一眼自家表哥,又看了一眼陆景初,莫名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奇怪。又见陆景初转过头,虽隔着一条白绫,孟媛却觉得他似乎在“注视”自己,一时不由缩了缩脖子,随口问了一句,“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哥哥不是一直陪着他吗,怎么这会儿竟不在跟前?
陆景初道:“出来醒酒,迷了路。”
又是一个吃多酒的?
孟媛默了一下,但听他提及迷路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青衣侍从。
从花厅到花园的路并不曲折复杂,晋王世子眼盲不辨路,难道他身边的侍从也不记路?
那边赵宇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立即低下头,忍着嘴角的抽搐,有些惭愧地道:“小的向来不大认得清路。”
“……”
身为患有眼疾的晋王世子近侍,这话说出来几乎不会有人相信。孟媛猜不透他们主仆的目的,也懒得去想,便侧过身对站在一旁的林君衍道:“衍表哥你不是要回花厅吗,就劳烦你给世子领下路了。”
小姑娘的声音虽依旧软糯悦耳,但陆景初敏锐地听出了她淡淡的不愉和疏远,想起上一回在绛湘楼遇到从国公府逃出去的她,他不由蹙紧了眉头。
赵宇查回来的消息果然没错,这孟媛的确无意嫁他。
陆景初的心头突然生出几分烦躁,他负手,拢在袖中的五指合拢,继而淡淡地开口道:“那就劳烦林公子了。”
“不敢。”林君衍连忙道。
成帝赐婚的内情,林君衍从自家娘亲那儿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本以为晋王世子会因着孟伯言易人之故而对婚事心生不满,但今日看着他的态度,难不成是真心要娶宝珠?一念及此,林君衍的眸光便黯淡了三分。
孟媛站在桃花树下,目送那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月门拐角的地方后,不由轻叹一声。
“宝珠,好端端地你一个人在这里叹气做什么?”先前霍茵被霍夫人喊过去问话,这会儿依着与孟媛的约定来花园寻她,正好听见那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声,一时不免有些好奇。又见孟媛的目光盯着一个方向,她顺着望过去,恰好瞥见杳杳桃花掩映的蜿蜒小径尽头一角湖蓝色,不由“咦”了一声。
方才她远远地似乎看见孟媛身边还站着两个人,身形颀长,其中一人她识得,是孟媛的表哥林君衍,那另外一人是?霍茵心里好奇,嘴上也直接问了出来。
孟媛如实说了,“他在花园迷了路,正好遇上了,衍表哥就领他回宴席那边了。”
迷路?
霍茵微微眯了眯眼,“不应该吧,他身边不是有侍从?再不济这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也有,怎么偏生转来了桃林?”
孟媛摊手,“我哪里知道这些。”
“对了,你今儿瞧见晋王世子,觉得如何?”
“嗯?”孟媛一时没回过神。
霍茵拉着她往桃林里走了几步,才笑嘻嘻地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晋王世子生得如何?”
孟媛恍然,想起方才陆景初站在那儿恰如苍山翠竹的清贵模样,她眨眨眼睛,想起前几日孟衡曾给她念过的诗句,于是弯唇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霍茵撇撇嘴:“别总跟你哥哥学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你就直接跟我说他长得好不好看不就得了。”
“嗯……好看。”即便白绫覆眸,可那微扬的俊眉和浅勾的唇角,让她直觉他生得不差。
“哦?那跟你衍表哥相比呢?”霍茵追问道。
林君衍生得隽秀儒雅,相貌堂堂,是霍茵记忆里生得很不错的人了。
孟媛“唔”了一声,迎着霍茵期待的目光,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见霍茵瞪圆了眼睛,她方又添了一句,“各有千秋?”
其实孟媛觉得,如果那晋王世子拆了白绫,指不定要胜过自家表哥一筹。想到拆掉白绫,孟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一张俊脸,令她不由微微蹙眉。
说起来,晋王世子生得似乎与那日她在绛湘楼撞上的人相仿哎,而且绛湘楼里遇见的那位好像也是个世子来着?
只是她很快又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想,绛湘楼里那人哪里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瞎子呀。
霍茵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开口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比起对晋王世子长相的好奇,霍茵今天过来更想知道的是孟媛的大伯是如何向孟二爷交待赐婚的事情的。
孟媛也不瞒着她,把前一天的事情拣着说给她听了,末了却只道:“不过我大伯父说得也没错,这事情如今也没有什么斡旋的余地了。”总不可能真的不顾孟国公府这一大家子去抗婚。只她也怕霍茵为自己担心,便咧嘴笑道:“好啦,阿茵你就别为我担心这个了。”
“我能不担心嘛。”霍茵撇嘴道,“我可都为你打听过了,晋王世子的脾气可不好呢,前几日还把溧阳王府的常宁郡主给骂哭了,闹得动静不小咧。”
“啊……”孟媛有点儿不敢相信。
霍茵见她一副惊讶意外的样子,又拣了几件关于晋王世子的事迹说了,最后只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晋王世子身边干干净净的,你也不算太吃亏不是。”
孟媛抬了一下眼皮,嘟嘴道:“可我觉得你的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
霍茵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凡事总得多看看好的一面嘛。”
“……”
酒酣人散,热热闹闹的孟国公府在薄暮时分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前来贺寿的人前前后后离去,孟媛送走了霍茵,提着裙子转身就朝二房的跨院而去。
林君衍特意来向孟仲文和林氏请辞,从正屋出来恰好遇上从院子外蹦蹦跳跳而来的小姑娘,一时不由停下了脚下的步子。
“衍表哥!”孟媛笑着唤了一声。
林君衍也弯唇,笑道:“怎么跑的一头都是汗?”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拿衣袖给她擦汗,却被孟媛轻巧的躲开,他目光一顿,只见小姑娘正眉眼弯弯地笑着掏出了白色绣小花的绢帕,自己拭去了额角的细汗。
孟媛收了绢帕,见他面上有些不自然,连忙解释道:“衍表哥,我不是嫌弃你,就是你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质地不错,我怕给你弄坏了。”
“哦,是吗?”林君衍眨了眨眼,揶揄道,“从前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我身上抹可没见你这么说过。”
孟媛小的时候曾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候她极好哭,每次林君衍哄她时总会被她蹭的衣服上都是眼泪和鼻涕。
小时候的糗事被拎出来,孟媛一下子就红了脸,“说好了不许再提了!”
林君衍看着她,眼底沁满了笑意,果然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他心底还惦记着另一桩事,见四下并无下人走动,便问孟媛道:“宝珠从前见过晋王世子?”花园里遇上,他观察陆景初的神色,直觉陆景初应不是第一回见着孟媛。
孟媛摇了摇头,道:“没呢,只是早上曾在花园里遇见过一次,当时哥哥也在呢。”她想起霍茵与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问林君衍,“衍表哥,世子他有为难你吗?”
霍茵说,陆景初脾气不好,嘴巴也坏。虽然孟媛见识过,但是也担心好脾气的表哥会被骂。
林君衍笑了一下,“好端端的世子为何要为难与我?”
从桃林到花厅,一路上陆景初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而他本有心试探问几句赐婚之事,也没机会开口。不得不说,陆景初的心思,他林君衍看不穿。
想起赐婚一事,林君衍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就不由翕了翕唇,“宝珠……”
“姑娘,表少爷。”绿淇端着漆盘走过来,轻声行礼唤道。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君衍两次未能把话说完,再面对着孟媛时只能淡淡一笑,道:“薄暮风冷,你进屋去罢。”
孟媛有些疑惑地看了林君衍一眼,见他笑得一如既往和煦,便弯了弯唇道:“那衍表哥也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嗯。”
正屋的窗户前,孟仲文和林氏比肩而立,看向屋外桃花树下相对站着的一双人,眼底不约而同都露出一抹惋惜来……
第8章
“退朝!”
金銮殿上,随着成帝的近侍苏公公尖着嗓子的一声高喊,满堂朝臣皆垂首拱手送了高高在上的那道明黄身影转过九龙戏珠金丝绣屏离去。
立在百官之末的孟仲文悄悄抬了一下眼皮,望向成帝离去的方向,掩在袖中的手合拢又松开,默默地退出了金銮大殿。下了白玉台阶,转过回廊,远远地看见一人站在拐角处,孟仲文脚下步子先是一顿,随即快步走了过去。
“苏公公?”
那人正是成帝的近侍苏奇。
苏奇见着了孟仲文,面上立时堆出笑容来,打了个千,方道:“给孟大人问好。”
苏奇乃是成帝面前的红人,孟仲文一个五品大员,此刻也不敢受他的礼,只挪了半步避开半礼,道:“苏公公,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召大人去昭元殿议事,得劳大人跟咱家走一趟了。”
孟仲文颔首,心下明白成帝该是要与他说前些日子赐婚一事,原本舒展开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又拢起了些许。
昭元殿是成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离金銮殿不远。孟仲文跟在苏奇的身后走到昭元殿,等苏奇进去通报了以后方屏气息声地踏进大殿。
成帝听见门口处的动静,抬头望过来,在孟仲文要跪下前先一步开口免了他的礼,然后道:“孟大人此番肃清江南贪墨案,立了一大功,朕该好好赏赐你一下才是。”
“为陛下效劳乃是臣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邀赏。”孟仲文语气沉稳地道。
成帝闻言不由笑了,目光落在孟仲文的身上,语气不辨喜怒地道:“只怕孟大人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孟仲文霍然抬头,看向端坐在龙案后的年轻帝王,这一回选择了坦诚。他掀袍跪下,拱手恭声道:“臣想请陛下收回为小女赐婚的旨意。”他知这是拂逆圣意,但还想为女儿争取一次。
“哦?孟大人是看不上晋王府这门亲?”成帝淡淡地问道,“说起来这桩亲事可也算是孟国公府主动求来的,怎生今日要朕朝令夕改?”
孟仲文伏在地上,额上沁出冷汗来,却依旧道:“臣不敢,只是小女年幼,恐耽误了璟世子。”
成帝蹙了蹙眉,想起先前并未问清那孟媛的年岁,这会儿见孟仲文如此说便随口问了一句,待听说孟媛如今才刚满十三,他一双凤眸就不由眯了起来。
这年纪的确小了一些。
成帝揉了揉额头,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孟伯言,面对孟仲文时却和缓了脸色,斟酌了一番方才徐徐开口道:“此事的确是朕欠思量了,只圣旨一下,若撤旨,怕是要连累令嫒名声。孟大人疼惜爱女,难道忍心?”成帝起初心里的确生出要改了赐婚的意思,但转念想起前几日听说陆景初亲自去给孟老国公贺寿一事,又念着乾德殿里那位,此刻便着力与孟仲文周旋起来。“景初今年二十,再等两年也未有不可。”
成帝话说得清楚明白,是要将大婚的日子定在孟媛及笄以后了。
孟仲文沉默半晌,知这是成帝最大的退让,心下暗叹一声,只能道:“臣,谨遵陛下圣意。”
见他识趣,成帝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走到他跟前,亲自扶了他起来,方道:“孟大人爱女之心,朕懂,你且放心,这婚事不会委屈了令千金。”
成帝御口金言,第二日早朝上,孟仲文因治贪墨被擢升为翰林院学士,兼任太子太傅,同时另一道圣旨也颁到了孟国公府,封孟媛为云宁县主,赐黄金千两。
孟国公府上下听完旨意,大喜者有之,嫉恨后悔者也自有人在。
孟伯言和曹氏看着一扫阴霾的二房,牙根几乎咬碎。云宁县主……这样的殊荣本该属于他们的女儿孟瑶啊。
至于孟瑶看着捧着圣旨的孟媛则摇了摇头,心下冷笑一声。不过区区县主而已,日后的亲事落在晋王府那个瞎了眼的世子身上,难道还指着这小小的县主挣个多好前程?
抬头望向屋外如水洗的碧空,孟瑶弯了弯唇。
鸿鹄当有志,一日乘风起。
随着成帝册封县主的旨意下来,孟仲文与林氏皆知孟媛和陆景初的婚事算是板上钉了钉,既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也只能试着去接受了,至于孟媛更是无所谓,唯有孟衡眉头打结地回了青山书院去。
平阳侯府里,林君衍也听说了孟媛被册封为云宁县主一事,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小面人,目光幽幽,半晌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哥哥,你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呀?”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走进来的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疑惑地问道。
急急忙忙将小面人放在书案上拿书本盖住,林君衍抬头看向自家妹妹,扯了扯唇角:“你听错了阿月。”
林月轻哼一声,自然不信,又见林君衍面上似有躲闪之意,便微眯了眼,迅速地跑到书案前,趁着林君衍不注意一下子揭开那本书拿起了那支面人。
半长的竹签上是圆乎乎的小面人,双丫髻,粉红袄,小脸笑容灿烂。林月“咦”了一声,在林君衍探身要来夺之前先转身躲开了去,而后又细细地辨认了一回,才抬头看向俊面微红的自家兄长:“哥哥,这是宝珠么?”
林君衍目光闪了一下,抿唇,道:“不是。”
“哥哥你别骗我了。”林月走到林君衍跟前,将面人塞回他手里,小脸笑意微敛,认真地道,“哥哥喜欢宝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