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遥远的地方传来怀绿声遏行云的回应,“醒得了!夫人醒啦……”
琬儿满头黑线,这么看来自己睡了挺久?此时醒来竟然成了一件挺重要的事……
琬儿抬起手,想将自己的上半身自床榻上撑起,猛然发现自己的手竟软得出奇,小腹内过电似的一道疼痛。
“嗯……”
琬儿躺在床上禁不住低声哼哼,腹中的异样让她想起了暗夜中唐照武那骇人的进击,和大明宫外的熊熊火光。她心头一凛,暗道不好,转头便往窗外看:
只见云淡天高,和风宜人,院内花木深深,桑柏错落,唯有啾啾鸟鸣自林间传出,一派静谧安好的和谐景象。
怎么回事?我是做梦了,还是错过了什么?
琬儿惊愕不已,自己明明记得宫变了,难道现在不应该是四处乱成一团,火光四起,沸反盈天的混乱形势吗?吕皇怎样了?吕吉山在哪里了?李砚得胜了吗?
琬儿有太多疑问,她焦灼不已,巴不得马上捉来吕吉山相询。可嗓子太干,说不出话来,浑身又难受得紧,力气也没有,除了躺这床上哼唧两声,什么事都办不成。
满面红光的幼白领着另外一名小丫鬟自屏风后又转了回来,手中端了一盏茶,她热情洋溢地冲床上无力的琬儿说话,“夫人渴坏了吧?来,幼白伺候您喝茶,咱喝完茶,还有汤药要喝。”
琬儿无力地点头,任由幼白轻柔地将自己抬起,靠在床头。就着幼白的手喝了茶,漱了口,但见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入鼻一股苦涩气息让人避之不及。
“这什么药?忒难闻!”琬儿好容易吐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嫌弃地皱眉。
“有道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夫人,您且喝了这药,身子才会好……来,夫人张嘴……啊……”
幼白眉眼弯弯,用手背试了试药琬的温度,再舀起一瓢药汁送到琬儿唇边,哄孩子似地让琬儿喝药。
看幼白如此真情实意,琬儿不禁心下触动,只觉这婢女倒是可爱地紧,也不再纠结她口中夫人不夫人的称呼了,她爱咋叫咋叫吧。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张口,忍住心中那沸腾的翻涌,就着幼白的手,一口一口将药汁喝了个一干二净。
喝完汤药,琬儿再用茶水漱了漱口,嘴边又递过来一粒酿梅子。
“夫人口里苦,吃一粒梅子甜甜嘴吧。”幼白笑得和煦又真诚。
琬儿展颜,吃药表现好了还能有奖励,这幼白果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也愈发配合幼白的服侍,张口吃下酿梅子后,笑眯眯地冲幼白发问:
“我睡了多久了?”
“夫人昏迷了整整三日半了!”幼白回答得清晰又明白,“这三日,可把咱二爷吓坏了,不闭眼地守了您三日,这不,婢子酉时才将他撵走,让他去睡一会呢。”
琬儿惊愕,都三日了!这黄花菜早凉了……
她不禁颓然,这吕吉山不知道消息,怕是又满盘皆输了,自己还能守他几日呢?
就在琬儿在心底默默估算着日子看吕吉山还有几天好日子过时,屏风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琬儿心有灵犀,抬眼看过去——果然是吕吉山来了。
吕吉山双眼熬得通红,他三两步奔至床边,搂紧琬儿的双臂,疲乏的脸上尽是喜悦。
“琬儿醒啦!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别提了,我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那是,伤这么重,能舒服起来才怪呢。”吕吉山忙不迭地点头,开始一项一项明确地点:
“头顶松泛些了么?小腹呢?可还会刀搅般扯着疼?”
听得此言,琬儿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被唐照武狠狠踢了一脚,顿时花容失色,她抱紧头顶,满目凄惶,“山!我的头发可还在?”
吕吉山愕然,“你头上老大一个血脓包,大夫要看诊,自然须得剃头发,吉山便给你剃了那么一小块……”
琬儿苍白的小脸越发惨无人色,不仅没报成信,还成了花癞子了……
见她如此情形,吕吉山噗嗤一声笑出声,他轻轻伏身将琬儿抱在怀里,“傻姑娘,就算你所有头发都没了,吉山依然喜欢的……只是……只是……”
吕吉山坚持不懈地追问到底,“你的小腹还会有坠胀,并时不时刀搅般的疼吗?你可有乖乖喝下大夫开的汤药?”
“嗯?小腹?”
琬儿不以为然,不就是被那卖皮相的脔童踢了一下吗?不碍事儿的,只要我头上的包赶紧消下去,乌黑的秀发赶紧长出来,我苏琬儿依旧可以美得花见花开,鬼见投胎。于是她轻轻摇头:
“肚子没什么,就是还使不上劲儿,没法起床。至于汤药,幼白伺候我喝过了。”
吕吉山望着她巧笑嫣然的眼沉默不语,只拿手轻轻摸着苏琬儿的肚子,时不时往几个穴位轻点,“这里还痛吗?”
“哎……哎……打住,打住!痛!”
“这里呢?”
“嗷嗷嗷嗷……”
“这里……”
“你他娘的给我住手!姑奶奶我狠踢你一脚,再来可劲儿地按你的肚子,再问你疼不疼,可好?”琬儿目露凶光,额角已有点点晶莹渗出。
“……”
吕吉山猝不及防地将脸深深埋进她柔软的发间。
“对不起……”他的声音喑哑干涩,似乎有些难以成言。
“……”
第一次被吕吉山这样撒娇着求原谅,琬儿失笑,她费力地用那苍白纤细的素手轻轻拍着他的肩。
“无碍,你是琬儿的夫主,你不让我做,我也会这样做的……只是,只是……琬儿无能……”
“琬儿,你不能这样说……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躺在血泊里时,我是有多恨自己。”吕吉山将脸狠狠挤进琬儿的颈窝,他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向琬儿表达着自己的不舍。
“我错了,以后,吉山再也不让你以身犯险了。”
琬儿羞赧,自己那光屁屁的造型可是有些辣眼睛!但吕吉山那真情实意的疼惜完全没有表达出对她的任何一丝嫌弃,他不仅没再提及她那无比耻辱的时刻,连问她那人是谁都没有……
琬儿心里暖呼呼的,她裂开了嘴笑得开怀,可一想起吕家的处境,便又担心起来。踯躅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吕吉山他自己的情况,“山,你们……可还好?”
“嗤!好着呢,你看我可有缺胳膊少腿儿?琬儿别担心,吉山会好好的把你照顾得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琬儿不用想太多,就留在吕府,一心养伤。”
吕吉山无所谓地摆摆手,让琬儿毋须多问。
看吕吉山一脸淡然的模样,琬儿想,毕竟吕皇还在,虽然被李砚送去了秋宁宫,但有那尊大佛在,李砚也不好立马就举起屠刀。大不了以后吕吉山过点苦日子,自己品阶高,将他养起来也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苏琬儿也淡然地点点头,开口柔声安慰吕吉山,“吉山也勿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只要谦卑忍让,谨小慎微些,以你们吕家现有的势力,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吕吉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琬儿说得是。”
见他言不由衷,琬儿一把扯住他的手:
“就算你辞官归隐,还有琬儿在,你放心,你依然可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满口豪情,只差站起来拍自己胸脯说,别担心!姐养你!
听得此言,吕吉山明显有些情绪激动,他忍了半天,好容易绷紧了嘴角,尽量平静地说:
“琬儿,从今往后,你不必回宫了。”
琬儿愕然,“此话怎讲?吉山,陛下……她?”
吕吉山自床沿直起身,赤红的眼中有阴霾泛起。
“陛下被李砚杀了。”
第78章 归元
大德政变如约爆发, 这一次的政变与吕吉山记忆中的情况有相同, 也有不同。
相同的是大德五虎将依然是那些人, 他们进攻的路线与方式也在吕吉山的预计之中。可不同的情况却是吕吉山始料未及的,那就是苏琬儿浑身是血的躺在太极宫外,并且, 很明显她遭到了侵犯。
吕吉山不敢去猜想他柔弱的琬儿在那个漆黑的甬道内遭遇了怎样的可怖场景, 那甬道中触目惊心的四溅的鲜血与搏斗后留下的痕迹,有如钢鞭, 无时无刻不在狠狠抽打着他痉挛的心脏。
吕吉山不后悔他那一刻做出的抉择, 虽然因为他的选择, 他让吕家再度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吕家的卫戍军并不能覆盖京城的全部范围, 吕吉海能掌握的只有北衙禁军,南衙禁军却另有所属。通常情况下, 南衙禁军首领也应听命于吕皇, 但沛国公章侗作为京城老牌世家,李氏王朝的两代元老,要想控制住南衙禁军为李氏王朝而战,并不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大德五虎将代表的是李砚的力量,那是李氏子民们无时不在期冀的上天之子的力量!
而吕吉山在没有吕皇兵符的前提下能调动的军队并不能超过八万人, 并且这八万人还分属大唐十三道行政区域内。于是吕吉山调集了京城周边四道的府军, 不到一万人, 于京城外围戍卫京师,以延缓河东道节度使杨进彪的府军进攻京师城门的步伐。
吕吉山深知对李派来说,论持久战这一军事策略的重要意义, 但是对他自己来说闪电战,擒贼先擒王的斩首式行动便是吕家翻身做主人的唯一出路。他不需要与李派比力气大,他需要在第一时间控制吕之,并以谋逆罪名斩杀唐家两兄弟,那么吕之的皇位基本就到自己手上了。李砚再怎么姓李,也不能与勤王成功的吕吉山争夺那张宝座的所有权了,因为在这样一种胁迫与被胁迫的态势下,吕吉山的意见就是吕之的意见。
只能说李氏天下依然是人民的选择,上天的旨意,滚滚历史的洪流不是吕家一家之力便能扭转的。正在争分夺秒,就要开始斩首行动的吕吉山眼看就要摸到太极宫的宫门了,一个眼风,竟扫到了半身赤裸,浴血而卧的苏琬儿!
吕吉山来不及思考江山与美人的辩证关系,便急火攻心地将自己的部众一分为二,自己就这样果断地将原本就不多的部众带走了一半!毕竟在那样一种混乱的形势下,单枪匹马只能意味着死亡。
韦忠就这样带着剩下的另一半军士赶往太极殿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数百人面临的将是吕皇身边的数百羽林卫。吕吉山深知己方这数百禁军不足以在短时间内战胜羽林卫,于是他在周承邦给琬儿诊断完毕,确认琬儿不会猝不及防就一命呜呼后,他又带着人马急匆匆赶去太极宫。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未及入宫,已有部分河东道府军冲进了京师,吕吉山在半路上与他们遭遇了。因为琬儿这一节意外,本就没占上先机的吕吉山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吕家戍卫军无法在如此多头人马的同时袭击下坚持更长的时间。吕吉山的力量已被上帝之手无情地,不可抗拒地分割成了几大孤立的块,失败已近在咫尺。
孤军奋战的韦忠及他带领的几百军士,全靠一股傲气在死撑了。被谁打趴下了不好,偏被两个出卖色相的男妃打趴下了,那是难以忍受的。因为此时的羽林卫,与其说是吕皇的,不如说是唐照文与唐照武的。二唐兄弟成天没事情做,都用在习武锻炼身体上了,两兄弟也是身强体健的好把式,他们二人亲自率领了羽林卫,迎战韦忠。就在两队人马奋战正酣,韦忠眼看就要得逞时,鹬蚌相争身后的渔翁出现了——
大德五虎将之二的驸马都尉赵劲与钱彪率领的一队私兵,将北衙禁军的防线撕开了一道口子,局势瞬间发生了变化。
因赵劲与钱彪遭遇了吕氏一派的激烈抵抗,钱彪发怒了,前朝外戚之患犹在目前,凭借姻亲关系鸠占鹊巢的外戚从来都是遭千夫所指的。于是在钱彪那急不可耐的推波助澜下,李氏一派达成了一致,诛杀二唐,清剿态度强硬的吕氏派系——包括吕之。
吕家经吕吉山、吕吉海两兄弟的多年经营,也早已成就盘根错节之势。更何况吕吉山身居高位,掌天下府兵,简单的砍头,会给朝廷带来动荡。为了永绝后患,钱彪借二唐之名,用一支毒箭,一箭射穿了吕之的喉咙。没有了吕之,吕氏一派将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怎么揉捏,削弱吕家两兄弟的势力,分而食之,再挫骨扬灰,不就是李砚一只手的事了么!
原本命不该绝的一代巾帼强人吕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自己儿子身边人的汹涌欲望之中。
唐照文与唐照武,身为当朝最为显赫的两名“男妃”,被冠以谋逆,弑主的罪名,最终落得个尸骨不全,惨死宫苑的悲惨下场。而吕吉山最为得力的副将韦忠,则因势单力薄,于太极殿殿门前,死于李氏一派的刀剑之下。
……
李砚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位置,直到钱彧“满脸沉痛”地前来告知:
吕皇,因身边只有二唐服侍,早已被二唐残忍杀害,驾崩多日了!如今在朝堂上发布政令的,竟然是两个大字不识得几个的,靠出卖自己阳具的男妃!这是李氏皇族的耻辱,更是大荣朝的耻辱!为了一雪前耻,李泰与赵劲已当机立断,当场斩杀了那两名给李氏王朝带来奇耻大辱的妖男。并建议,将吕皇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将她的死因由被反贼杀害,改为病逝。
得到自己母亲去世消息的李砚,表现出了身为儿子应有的悲不自胜,他“万分沉痛”地表示:泰山大人说得是,就按泰山大人说的办吧!
李派与吕派的争斗终于尘埃落定,并以李派的全面胜利告一段落。吕家接下来应该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给自己定位,已然成为吕家上下皆应高度重视,并谨慎处理的头等大事。
……
“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日后,砚王爷的登基大典即将举行,重新改国号为大唐,年号为大德。我吕家三兄弟,作为朝廷大员,将出席此次大典,并在随后的宫宴上向新帝进献贺礼。琬儿,你身子不好,吉山会替你向新帝请罪,并求得他恩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