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啊……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啊……”
耳畔是母亲百折不挠的低吟,琬儿叹了一口气,她抬起酸软的胳膊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娘,别念了,琬儿无事。”
碎碎念的咒语终于停止了,许氏抱紧琬儿舍不得撒手。
“我的儿,你好了吗?”
许氏揉着通红的老眼,将怀里的女儿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小心翼翼地再度确认。
“嗯,是的,娘,女儿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可是……乖女啊……你……”许氏欲言又止,她踯躅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吕大人他生死自有天命,乖女尽人事听天命即可,勿要心劳成疾,娘就只有你一个了……”
……
吕府。
苏琬儿身着三品女官官服,正经危坐于吕吉山书房内。幼白恭恭敬敬地替苏琬儿端来茶水与茶点后便惶惶不安地被苏琬儿给撵走了。
“二爷。”
幼白拉住了初回府的吕吉山的袖子。“夫人说有要事寻您,让您回府后去书房。”
“唔。”吕吉山满意地点着头,他喜欢听家中的婢女唤琬儿为夫人。
“二爷……夫人她……她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吕吉山满心欢喜地来到自己的书房与琬儿相见,他爽朗的笑在书房内回旋,震得书房都嗡嗡作响,几乎要震翻书房的屋顶。
“我的琬儿终于想到来看我了,我还当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吕吉山冲琬儿打趣地笑,他探出手想把她拥入怀中,却被她闪身躲开。琬儿严肃又认真地将吕吉山固定在了书桌旁,并示意他安静坐好。
“你愿意离开京城吗?”苏琬儿沉下脸认真盯着吕吉山的眼睛,她开宗明义,懒得转弯,因为她需要吕吉山听自己的话。
“呃……”
吕吉山来不及再活跃一下现场气氛就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思索了片刻,终于也认认真真地看进苏琬儿的眼睛。
“不愿意。”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为何不愿意?”苏琬儿有些控制不住地烦躁,她的脸开始因为激动而泛红。
看着苏琬儿瞬间炸毛的样子,吕吉山当然知晓了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吕吉山轻笑出声,“琬儿莫急,吉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吧!你就乖乖地等在瑶华宫即可,吉山会给你这天底下最尊贵的荣耀的。”他探出手在琬儿柔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苏琬儿顾不上他的柔情万种,她一把拍走了他温情无限的大手,焦灼地揪住了他的胳膊。
“山!你得要离开这里,为了你自己好,你必须得离开!”
“琬儿,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我就这么不能让你信任?”吕吉山笑得温柔,他不想琬儿这么杞人忧天。他知道所有的后事,他比李韧有先天的优势。这一回,他一定会成功的!只是他不能告诉琬儿而已。
不幸的是,苏琬儿就算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也不会相信他的,因为上一世的她明显活得更久,她比吕吉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还是苏琬儿的理解更正确一些。
所以,果决的苏琬儿压根就没想去考虑信任一次吕吉山,她懒得再委婉地劝说吕吉山了,这男人总是存在盲目自大,盲目自信的毛病,给他说了他也不信。所以苏琬儿更加斩钉截铁地说:
“你若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听得此言,早已预备好与苏琬儿进行持久战的吕吉山被堵得一噎,他干巴巴地苦笑一声,“琬儿,我不会死的,我是可以成功的。”
“不可能!这天下是他们李家的,呆子,你放眼看看,看看你姑母称帝的艰难与李砚宫变的理所当然,你还不明白吗?人们心中的天子是姓李的,压根没你吕家什么事!他姓李的就算杀光了皇城所有的门阀,他李家依然是这天下的主人。没了李砚,还有李韧,李韧在边关,他的陌刀军会杀了你!”
吕吉山愣住了,他有些惊讶,惊讶于苏琬儿的未卜先知。他的确是在最后一次与陌刀军对阵的时候丢了小命,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的他靠着钱媛之杀死李砚,做了一段时间实质意义上的帝王。
吕吉山想了半晌,最终放弃了揣摩苏琬儿究竟怎么得知是陌刀军杀了自己这样的问题,他将此归咎于苏琬儿的能谋善断。李韧精明强干,他比李砚更有天子气象,琬儿得出此结论实属正常。
“琬儿莫怕,李韧的陌刀军是没有机会回京了,不仅他的陌刀军,连带李韧的人,也回不来的。”
吕吉山的声线轻柔却笃定,“我吕吉山会成为这天下的王!”
“天下的王?你也不看看你这小身板承得起还是承不起?”苏琬儿嗤笑出声。
“琬儿娘子莫笑,如今的我的确是承不起的,可是我能让我变得承得起就够了。”吕吉山勾着唇,不以为意地玩弄着手边的一只玉扳指。
见他如此的大而化之,琬儿已经不能自抑了,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一把夺下那转动不止的玉扳指,扔向一边,再死死固定住吕吉山的脸,让他正对着自己的脸。
“山,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自在逍遥为首要。你不是想要娶我吗?只要你答应我,咱们走,琬儿便陪你一起走。咱们去关外,去玉门!若是觉得不够好,咱去大宛……”
“琬儿!”
不等苏琬儿说完,吕吉山已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
“琬儿……”他沉静了眉眼,一改往日的随性与恣意:
我是想娶你,但是我更想要我的天下,它们本就是我吕吉山的,就像你本就是我的一样。
我可以放弃我自己,却不能放弃它们。
第98章 针锋
琬儿与吕吉山之间, 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吕吉山对皇权怀有的莫名其妙的执着, 让琬儿觉得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野心家, 一个心怀不轨的窃国者。
吕吉山却丝毫不肯让步。
“谁规定这天下就非得是他李家的?”
“太宗皇帝沐风栉雨打下这锦绣江山,岂能容你肆意夺走?”
“他太宗沐风栉雨了所以应该他当皇帝,合着我吕吉山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尉, 都在玩泥巴, 所以理所应当的任由那姓李的废物驱使?”
“如今这天下政通人和,百姓乐业, 没有人会支持你造反的。”琬儿苦口婆心, 要他看清时势真相。
“天下的政通人和, 百姓乐业, 也是我吕吉山辛苦劳作换来的。再说了,我也不是要造反, 只要他老李家的嫡孙没人了, 这天下便自然而然就是我的了。琬儿你抬头看看,他李家还能有谁能比我更合适坐上那个位置吗?”吕吉山气势凛然,眼中闪烁的光桀骜又凛冽。
琬儿默然,吕吉山太接近那个位置了,怨不得他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野心。其实, 如若成功倒也罢了, 只是那晚那个可怕的梦犹如一块滚烫的烙铁, 往琬儿的心上烙上了一个深深的结印。
琬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心内疲惫至极,她第一次开始厌倦这勾心斗角的你争我夺。“山,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狗屁的命!”吕吉山狠狠打断了苏琬儿的话,“说这句话的人都是为了挑唆真正有能力的人放弃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心安理得地做某些蠢材的踏脚石的!”
他上前一步,一把捏住她玲珑的下巴,深深看进她的眼睛:“说,他们李家究竟承诺了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忠贞不二地做他们的走狗,竭尽全力地来同你自己的男人唱反调?”
怒火直冲天灵盖,琬儿抬手狠狠掐住他的手腕,让自己的指甲深深陷入他温热的皮肉,将他的手自自己的下巴上扯了下来。
“你这个龌龊的人,看什么都是龌龊的吧!我是为了你好才说出这番话的,却被你说得如此不堪。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非要去送死就去送吧,日后别怪我没拉过你便成!”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吕府的大门。
吕吉山破天荒地没有追出来拉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慰。他收到了辛弈自宫中传出的消息,琬儿向李砚请求将自己外调北伐。他知晓琬儿的意思,她并不是要对他委以重任,而是要让他一辈子都远离这个圈子,远离他的梦想,远离皇权。
他不是能被深锁大院的闺阁女子,而她也不是能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
她是不是忘记了谁才是夫主?
苏琬儿独自一人奔出了吕吉山的小院,她留意了身后,没有人追出来挽留她,她有些失望,愈发气堵地朝府门冲去。直至奔出了吕府的大门,除了门房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她道了一声慢走之外,吕吉山连个影都没冒过一下。
琬儿的心情糟透了,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不知好歹,企图劝说一个被欲望蒙住双眼的人。
他要死,就去死吧!
……
琬儿似乎再次非常果决地斩断了自己那千千情思,她不再愁眉不展,不再畏首畏尾,她放下了心中所有顾虑,一心只做好自己侍中的工作。
吕吉山似乎也挺有自知之明,自那日争吵过后,他没有再试图摸进琬儿的瑶华宫看琬儿是否还在生着自己的气。甚至在内阁议事时,他连琬儿的正脸也不再瞧。
因一场争吵,两人便如此形同陌路,这让琬儿忿恨不已。她认为自己没有错,她知未来,她的选择是吕吉山的唯一出路,她并不打算对吕吉山服软,因为一旦她这么做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她与吕吉山两个人都不得善终。
苏琬儿早已习惯了每一次吕吉山在开罪自己后的伏低做小,如今吕吉山非要与自己拧着干,并压根没有悔改之意,这让琬儿心中煎熬更甚。
可苏琬儿是谁?她行事果敢,杀伐决断,她将自己的生活排得满满的,把李砚安排的工作完成得妥妥帖帖,有条不紊,让吕吉山这三个字压根没有任何机会钻进自己的脑海。
只是唯有内阁于议事堂议事时,每每看见吕吉山那神采飞扬的脸,心中那诡异的烦闷有多浓烈,只有琬儿自己才知道。
……
这是一个宁静的秋日的夜晚,夜色融融,月朗星稀。琬儿忙碌了一整天,乏累至极,躺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却愈发睡不着。
无奈之下,她索性起身,随意披了一件斗篷,她来到自己寝殿后的高台望向殿后的银樟林。
暗夜下的银樟林黑黝黝一大片,密林深处有宫殿的廊檐飞翘,有昏黄的烛光自密林缝隙中射出——那是银樟殿,是琬儿给起的名字,以前她与吕吉山幽会的地方……
如今这银樟殿,吕吉山是再也去不成了,里面住上了新的大内侍卫。
琬儿望着那昏黄的灯光发怔,透过那隐隐绰绰的光,她好像看见了吕吉山推开银樟殿格窗的手,骨节分明,刚健纤长,也看见了格窗后吕吉山的眼,笑意盈盈,温柔多情。
他的声音里有阳光般绚烂的味道:琬儿,你可算来了,吉山一直在等你……
周遭一片静寂,只有因夜风沙沙作响的树叶,在不知疲倦地提醒着未眠的人,那时光流逝的踪迹。
脸上一阵寒气扫过,琬儿探手,竟摸到冰冷的泪。
皇权,是他的梦想,他的执念,我非要让他放弃,他恨我,是应该的。可是我若附和了他,岂不是也在害他?害他同前世一样,做了陌刀军长刀下的亡魂……
琬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身朝高台下走去。就这么决定了:他不愿意走就罢了,琬儿手上有三十名羽林卫,是她向李砚私下里讨来的。瑶华宫原有的护卫不够好,她特意多要了这三十羽林卫,为的就是预备在李韧宫变时,避免宫中生意外,保护母亲和自己。琬儿会让他们在宫变那一日尽量掳走吕吉山,无论怎样,保住他的命,是最首要的。
高台的转角有黑乎乎的一团,那里有隐隐绰绰细碎的闪光,是织金妆花缎上金丝线的反光。琬儿被唬得一个趔趄,耳畔一个熟悉无比的男声响起:
“爬这么高,琬儿是想寻什么呢?”
黑暗笼罩中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蜂腰猿臂,长身如玉,是吕吉山。
“啊!快要被你吓死了……”琬儿双手捂紧胸口,不住地喘气。
吕吉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一大步来到琬儿身边,探手将她一把捞起横抱怀中。迈开长腿,三两步重又跨上了高台。
“这里人烟稀少,还站得高看得远,我也喜欢,既然琬儿睡不着,不如陪我说说话!”
“你怎么进来的?”宫禁要落锁,琬儿对他怎么能在深夜进宫好奇不已。
“白日里陛下要我拟个文书,我便忙到亥时,就只能歇在紫宸宫了。”
“哈!原来是赖下来的。”
“那是啊,如今想要见你一面可是不容易极了。”
吕吉山的声音轻快又愉悦,琬儿抬头看向身侧他的脸,如水的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英气逼人的剪影的轮廓。他们互有默契地,都没有再提那一件事,就好像那日他们之间的争吵从来就不存在一样。此刻的气氛太好,他们二人都有心维护这短暂的宁静。
“佩蓉姑娘……还好吗?”如果不提那件最为重大的事,苏琬儿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值得大家如此熬更守夜地立在这风口开展讨论,于是她只能找个话题来说一说。
“嗯,她很好。”吕吉山的回答简明又扼要。
“你的兄长吕吉海大人呢,他离开北衙禁军还习惯吗?”
“他也很好。”
“……”
琬儿一口噎住,吕吉山似乎有心事,站在她身旁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将自己重又带回这高台来,连说话也这么漫不经心。
“山……”苏琬儿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