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侍中大人你够能的,这都能狡辩?”辛弈露出惊异的冷笑,他放下茶壶,侧着身子压上一边手肘,凑向琬儿的方向,他抬手虚虚一晃:
“辛弈这两只眼睛都瞧见了你投进了那穿龙袍的家伙的怀抱。你还怂恿他将吕大人投到北边去,去替他打那残暴的突厥人。”
辛弈勾着唇,眼中闪烁的全是鄙视与嘲笑,这让苏琬儿相当生气。她噌地一声直起身来,直直盯着辛弈的眼睛。“你懂什么?休要同个妇人一般冷嘲热讽,你知道太尉大人他面临着什么吗?你知道他有多难吗?如若不按我说的做,他吕家还能存在多久都是不一定的!”
琬儿不想同他多讲,这个男人有些不好交流,对她似乎怀着天然的不信任。她怎么给吕吉山安排退路,是琬儿与吕吉山二人之间的事,没必要同他这个莫名其妙的第三人做解释。于是琬儿闭上了嘴,她直起身来,挺直腰背,绕过辛弈就要往外走。
“站住!”
辛弈开口唤她,苏琬儿压根不理,在她看来辛弈没有资格同她说话,这男人就是吕吉山的一枚棋,塞给钱媛之的脔宠而已。吕吉山看上的是辛弈的肉身,至于辛弈想什么,完全不重要!
就在苏琬儿的一条腿已经迈出暖香亭时,一只刚劲的手钳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能这样对待吕二哥。”辛弈那不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内里有浓浓的失望与愤怒。
无名火猛然蒸腾,这出卖色相的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苏琬儿愈发紧闭自己的嘴巴,狠狠抽回自己的胳膊,让自己抽离了辛弈的控制,继续迈开大步朝亭外走去。
“苏大人!二哥是男人,你不能让他像个婆娘似的躲在红尘之外。”
辛弈压低了嗓门立在苏琬儿身后冲她低呼,这句话成功让苏琬儿停住了脚步。
“苏大人,辛弈不才,虽然只同二哥相处了半月时间,我也知道二哥想要的并不是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而苏大人,你若真心爱吕大人,你就不应当忽视他的内心,自作主张折去他的羽翼!”
琬儿转头,狠狠地看进辛弈的眼睛,这男人似乎并不只是吕吉山的棋子这么简单。她好奇心顿起,原本想走的她三两步又冲回了暖香亭。
“吕太尉,他同你说了什么?”
苏琬儿神情凛然,她冷冷地直视辛弈的脸,她不喜欢辛弈,辛弈那自以为是的维护吕吉山的神态与话语都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吕吉山的事,而辛弈就是专门来指正她的——这种感觉糟透了!
辛弈有些激动,他咽了一口口水,平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咄咄逼人,虽然他不喜欢苏琬儿,但架不住二哥喜欢。
“二哥想要的是什么,辛弈都能知晓,我就不信苏大人你不知道。苏大人为何想将二哥支离京城,辛弈也能略猜一二。但二哥不是女人,大人你是想二哥一辈子隐姓埋名躲在哪个小山村做个农夫还是猎户?还是留在玉门关外终日顶着风沙做个贩夫走卒?”
辛弈敛去满身怒意,只留下切切的凄怨,“二哥不想走,要走,他早走了,所以他让辛弈进宫。可苏大人却迫不及待地想让二哥离开京城,可是害怕吕二哥会阻了大人您的前程还是拖了您的后腿?”
“住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你如此自以为是地揣度他人的心思,再肆意指摘,你就那么爱干涉别人的生活吗?有这闲工夫,你先想想你自个儿的事吧!”
苏琬儿勃然大怒,她声色俱厉地冲辛弈怼了回去。这个靠出卖色相搏生存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同自己谈论应该怎样对待吕吉山?尽管她的确用一副高高在上又颐指气使的模样,成功阻止了辛弈继续说出刺耳的话,但是琬儿已不能忽视自己于心底深处溢出的丝丝不安与惶恐。
她知道,辛弈说的是对的。
吕吉山想要的是李砚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他是不会心安理得地缩去哪个犄角旮旯当个农夫或屠夫的,他同自己一样,属于这大明宫,他的生命寄生在这纷繁复杂的门阀朋党的斗争之中,他的人生将在这幽深又磅礴的大明宫之上绽放属于他自己的凄美之花。
不管怎样,吕吉山目前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要李砚一张圣旨,他吕吉山就得乖乖地离开京城。琬儿认为无论什么人生大义都比不过吕吉山那活生生蓬勃的心跳,所以,哪怕吕吉山会恨她、怨她,她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天下不可能是吕吉山的,苏琬儿不允许他逆天改命!
气势上占据上风的苏琬儿就这样带着睥睨的神色,将辛弈压制得不能动弹。辛弈苍白了脸,不知道是对苏琬儿的回应还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语,辛弈说出了让琬儿这一辈子都耿耿于怀的话:
“如若我是你,我会为他生,为他死。他若想浮世离尘,我陪他浪迹天涯。他若想改天换日,我替他杀神灭佛。苏大人,你原本可以与二哥相携相扶,吕二哥有情有义,心疼你,想将你护在他身后,可你偏要站出来,出手将他抛入深渊。你要二哥行尸走肉般的活,与杀了他又有何区别?”
辛弈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漫天繁星闪烁。“苏大人,你是女人,却偏要做那男人的事。我不知道二哥究竟看上了你什么,但是我知道,若是要你与二哥一道去关外做那贩夫走卒,你是一定不能够的。二哥喜欢的是你的人,而苏大人你喜欢的却不是吕二哥……”
辛弈的声音低沉嘶哑,有浓浓的失望荡漾其间。不等面色铁青的琬儿再度开口,辛弈自己迈开大步开始往外走。经过苏琬儿的身边时,辛弈冷冽无波的声音灌入琬儿的耳朵:
“休要再想坏了二哥的事,辛弈不会答应的,二哥他哪儿都不会去。”
夜风中飘来辛弈身上的幽幽冷香,是琬儿熟悉的瑞龙脑香。吕吉山身上的香是温热又柔软的,可这香自辛弈的衣袂间飘出,却无端多了些刺骨的冰冷。
……
李砚果然又让苏琬儿失望了。
北伐突厥人的计划被推迟了,推迟到国舅爷钱彪南诏国剿匪结束后,听听最会打仗的国舅爷的意思再说。
因为辛弈将钱媛之搂在怀里,细细给她分析了吕吉山出征北伐的弊端:
北伐多危险啊!娘娘你真舍得将太尉大人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且不说太尉大人本就英明神武,能征善战,但突厥人杀死咱多少猛将,娘娘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突厥人究竟是夺了咱的城了,还是杀了咱的人了?既然啥事都没有,今天打和明天打又有什么区别呢?
钱皇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辛弈说得挺对,打突厥人危险系数太大,把吕吉山送去填坑她舍不得。再说了这件事多半是李砚那老东西想出来的折磨吕吉山的法子,吕吉山这么一来只怕是有命出,没命回了。
于是钱媛之气势昂扬地唤来了李砚:
你这呆子!灭突厥这么大好的立功机会干嘛让给他们姓吕的人?
李砚摇头浅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轻言细语地将琬儿的那番说辞又添油加醋地向钱媛之复述了一遍。
钱媛之是真的生气了,并不是她认为李砚找茬方式不对,而是因为李砚老是想灭了吕家,谁也不希望自己看上的人被自己的老公给杀了吧!
不过钱媛之是一定不会直接告诫李砚不许动吕吉山的,她换了一种方式。钱媛之瞪大了眼睛,看傻子似的望着李砚,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
不就给人穿小鞋嘛?犯得着这么大阵仗吗?若是那吕吉山真死在了战场上,你还敢不给他个亲王封号以示朝廷嘉奖?有你这么给人穿小鞋的吗!
钱媛之望着痴怔的皇帝继续对他“指点迷津”:所谓风险与利益同在,打突厥虽然风险高,但能换来的利益也是巨大的,若是成功了,统帅的一大家子人都可以靠着这个荣誉躺着吃上三代了!所以啊,这北伐统帅的帽子究竟应该给谁带,我建议你李老二还是认真想一想再说。
于是苏琬儿的计划落空了,她难得地气急败坏地在瑶华宫的书房内砸烂了两个汝窑花瓶。碎瓷片散落一地,犹如苏琬儿当下的理智,七零八落,无法梳理。
她将自己重重的摔上床塌,望着头顶斑驳的承尘,琬儿任由自己心中沸腾的复杂的情绪翻滚,将自己心底的酸楚凝结成咸湿的泪,染湿自己的发鬓。
同她处理李肇的事一样,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她。吕吉山比李肇还难对付,如果说李肇是坚硬的顽石,那么吕吉山就是长满了滑溜溜苔藓的顽石!
她为吕吉山那不可理喻的,莫名其妙的野心而愤怒。琬儿自认为自己有一颗坚硬的内心,她不会为了自己的失败而流泪,但是她会为了求而不得、极度怨恨而伤怀。
那是自她心底深处涌出的,击碎她心房的另一层东西——
他若想改天换日,我替他杀神灭佛。
第97章 惊爱
四周是凝滞的漆黑, 睁眼如盲, 暗夜似乎没有尽头。琬儿心中惶恐,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黑洞洞的暗夜尽头藏着最巨大的恶魔,它将毁天灭地。
死寂间, 炸雷响起, 一道刺目的闪光将墨黑的天空撕裂,炫目的光亮将天地映照出一片惨白。眼前闪过的是她熟悉无比的楼宇宫殿, 忐忑的琬儿愈发仓惶不安——这里是庹山。
琬儿一个人立在庹山行宫的入口, 高大雄伟的宫门似乎比以往更为巨大, 它们高耸入云矗立在琬儿的眼前, 巍巍然如泰山压顶。
耳畔响起凌乱的马蹄声,电闪雷鸣间, 自黑洞洞的行宫深处奔出一队骠骑。当先一人身长七尺开外, 跨骑赤红高头大马,金锁甲,绿沉枪,细腰扎背膀,双肩拢锦袍。
“山!”
琬儿一个激灵冲来人大喊。她的心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吕吉山要奔去哪里, 但是她知道他会有危险。
“吕吉山!快停下!”
琬儿提起沉坠的裙摆用尽全力朝吕吉山奔去, 可吕吉山似乎听不见她的叫喊,也看不见奔至他近前的苏琬儿,只昂着头不改去路直通通擦过琬儿的裙摆而去……
琬儿被呼啸而过的马队带得一个趔趄, 差一点跌倒。但她顾不得多想,见唤不住吕吉山,也没打算放弃,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朝吕吉山奔往的方向追去。就在她张开嘴,气沉丹田,准备再度高喊时,身后一双手抓住了她。
扭头一看,钱媛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的身后,尖嘴猴腮高颧骨,自那刻薄的两片薄嘴唇中吐出的是刺耳的嘲讽:
“小贱人!你还想着他呢?人都走这么远了,还预备追过去。”
“不,不!下官是想告诉太尉大人,勿要出宫,那边危险。”琬儿急匆匆地冲钱媛之说话,潜意识中琬儿记得钱媛之挺心疼吕吉山的,可为何她又如此舍得让吕吉山出去送死?
苏琬儿有些生气,她不想同钱媛之多讲,转身就预备继续奔走,身后传来钱媛之冷沁沁的笑:
“你以为他是你家养的猫,你不让出去他便不出去?他不出去将李韧杀死,李韧便要将他杀死,所以,还是让他去杀死李韧的比较好……”
琬儿大惊,就想同钱媛之争辩,可转身哪里还有钱媛之的影子。苏琬儿张着大开的嘴,将已奔至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声长长的惊叹——
她更加惊愕地看见自左前方重重黑云下,冲出一队重甲军士。暗夜苍茫朔风急,肃杀铁甲映寒光,数百魁伟如山的军士手持长刀森然鹄立,沉沉夜风中甚至能听见自那凛冽刀锋间传来的嗡嗡铮鸣……
琬儿浑身血液凝固,她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动腿。她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他们的到来意味了什么。
李韧带来了他的陌刀军。
陌刀长七尺,刀重五十斤,刃长三尺,柄长四尺,非力士不能持。宝刀配英雄,陌刀军士皆军中翘楚,膂力过人。陌刀军专为遏制突厥骑兵而制,他们没有繁复的阵式,他们的进攻简单粗暴:数百兵士排成一条散兵线,重刀过处如墙而进,人马俱碎。下砍马腿,上削人头,刀锋袭来人马断裂如齑粉。
让突厥人闻风丧胆的陌刀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庹山行宫。
他们是为吕吉山而来。
暗夜天光云影涌,吕吉山那赤金色的铠甲泛出隐隐绰绰的昏黄,他的身影如扑火的飞蛾,纤薄羸弱,又勇敢决绝……
苏琬儿浑身颤抖,她自喉间发出低如蚊蚋的呜呜哀鸣,好容易她挪动了腿,她想往暗夜尽头,那吕吉山的方向走去。
陌刀军开始向前推进,吕吉山那隐隐绰绰昏黄的身影带着同他一样模糊又虚幻的部下一同没入陌刀军那气势恢宏的暗影中。
苏琬儿似乎知晓了自己即将会看见什么,她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四肢很软,连带脖颈也一样软,软得支撑不起自己那颗沉重的头。她似乎听见了狰狞的喊杀声,陌刀入肉砍断骨头的脆响,还有血浆四溅喷上土地的滋滋声……
苏琬儿走不过去,她觉得等自己走过去或许人家都杀过几轮了。可是她心里还有一丝侥幸,万一是自己猜错了呢?她支起耳朵想听吕吉山的声音,她似乎自那嘈杂的喊杀声中听见了自己熟悉的男人的喊声。可是耳畔是自己越来越响的,放大的心跳声,干扰了她的听觉,她很着急,于是心跳得更快了,快到她已经来不及配合着呼吸。
暗夜尽头的喧嚣渐渐散去,琬儿看见陌刀兵们巍峨的身影开始集结,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骑上了一匹跟黑夜一样黑的大马。他用陌刀尖挑起一样物事,将它举得高高的,那东西黑乎乎看不清楚,可是与那物事相连的赤金色的头盔却在这漆黑的夜里,如炫日般发出刺目的光芒……
“不——!”
擂鼓般的砰砰心跳声中,苏琬儿用尽了洪荒之力终于挣脱束缚自己的混沌,她聚集了心底所有的决绝将自己的悲愤嘶喊出声。
她满脸湿泪,痛不欲生。
“乖女!乖女!乖女莫要吓娘啊!”
琬儿睁开了眼,热泪滚过,出现了母亲许氏那苍白焦灼的脸。
“乖女!乖女你魇着了啊!”许氏将琬儿紧紧抱在怀里,望着女儿脸上那绝望的悲恸,这位两鬓斑白的母亲也难过得泪眼朦胧,她抱紧苏琬儿那兀自颤抖不停的身躯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啊……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啊……”
好容易回魂的苏琬儿终于听清楚自己的母亲在念什么了,她满头大汗,周身疲惫,四肢脱力。她望了望熟悉无比的百鸟朝凤床幔,与床头那油光水滑的富贵满堂大插屏,狂跳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这里是瑶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