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个王朝的帝王,却没法拥有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气势,连他自己的皇后,也能在他的寿宴上莫名其妙地翘班了,抛下他一个人在嘈杂又喧哗的寿宴场上胡吃海喝,醉生梦死。
尽管如此,所有的人依然在对他喋喋不休地指点着,你是皇帝,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包括琬儿自己不也正在试图如此“告诫”他,你是皇帝,你的印玺与言语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是皇帝,却终日与鄙薄为伴,他拥有天下最无上的权力,却只能与耻笑为伍。
他本身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大男孩,今天是他的生辰,他想玩,就让他好好玩玩吧。
这样想着的琬儿,心中那来源不明的窒闷感翻涌更甚。她狠狠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地退到了李砚的身后,不再说话。
“琬儿。”
耳畔响起李砚慵懒中带笑的声音,琬儿抬起头,看见李砚正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自己,沉沉的目光像极了琬儿熟悉的,素来沉寂又内敛的肇。
“殿内的空气有些闷,琬儿可以陪朕出去花园走走吗?”
第95章 谋定
直肠子的李砚似乎有心事, 他只低着头映着月色, 默默地踩着一地的清辉。
“陛下, 夜深露重的,走风里怕把陛下您给冻着了,要不, 奴婢陪你去那背风的暖香亭喝杯茶, 醒醒酒?”
李砚吃了那么多的苦,到最后, 身边竟没一个知冷暖的人, 也真是够可怜的。于是苏琬儿开口打破了这难言的沉默, 向李砚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嗯, 甚好……就依琬儿所言吧。”
李砚的声音低沉又柔和,他喜欢温柔的琬儿, 她能让他心绪安宁。
琬儿自己挑着灯笼将李砚引入了暖香亭, 亭子缩在一堵花墙后,隐蔽又背风,坐在这里眺望太液湖的粼粼夜色也是不错的。
今日是李砚的寿辰,他的皇后在这一天亲手织了一顶耀眼的绿帽子送给老实巴交的皇帝,虽然这顶帽子暂时挽救了琬儿的恋人, 琬儿依然会止不住地想要对李砚表达她难以自抑的关爱。
李砚对那顶绿帽子没有什么感觉, 琬儿对他的好, 他却感受颇深。
“琬儿,这玉露团子好吃,你来点?”
暖香亭内疏影暗香, 李砚情绪大好,先头那莫名的阴郁一扫而空。他端起一碟莹白的玉露团,笑眯眯地招呼琬儿也来用点。
“陛下,夜间少用这些不易克化的东西,您适才饮了不少酒,琬儿让人给您送醒酒汤来。”
苏琬儿满脸嗔笑,一把夺过李砚手中的吃食,转身招来宫娥,要她们把这些小食统统都给撤走,只给端点醒酒汤来。
李砚对琬儿自顾自替他做出的安排并不反抗,他反而挺享受琬儿对他的照顾,他希望琬儿能一直这样将他照顾下去。
李砚遣走了宫人,咕咚咕咚喝下去两大碗醒酒汤,好让琬儿放心。
“琬儿,我是一个昏君吗?”李砚放下碗,便抬眼冲琬儿问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是让苏琬儿有些懵。
“陛下为何出此言?”
看着李砚经历过风霜洗礼,变得愈发沉寂又略显呆滞的眼,琬儿下意识地将“昏君”这个称号从李砚头上刨开。
“荟荟……她似乎对我很失望……”
李砚耷拉着肩,坐在狭小的酒桌前,无助又老实的模样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琬儿有些心酸,她能理解李砚的抑郁,他对钱媛之的爱是深沉的,他对自己让钱媛之失望是非常惶恐的,而钱媛之对他的鄙视也深深伤害到了他。
琬儿知道,无论李砚怎么做都无法得到钱媛之的赞美,因为他是李砚,不是吕吉山或辛弈。
“陛下,这是您的天下,不是皇后娘娘的天下,你不必要关注皇后娘娘对您的感受,您应密切关注的是您的臣民们。”
苏琬儿没有再由着心中的酸楚给李砚违心的赞美,她坐直了身子,板正了脸,一本正经地提醒李砚,他是帝王,不能看着一个女人的脸色过日子。钱媛之完全没有任何挽回的必要,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劝李砚换一个人做皇后。
“昏君或明君的称号是天下人给的,而不是您的皇后。”
没想到苏琬儿当着自己的面如此也如此不给钱媛之面子,李砚被堵得一愣。旋即他也听明白了苏琬儿这是在暗示自己惧内可耻,他摸摸自己的脑袋,讪讪一笑:
“琬儿说得对,砚才是皇帝……有什么好怕的……”
琬儿望着李砚淡淡地笑,指望自己一两句话就让他拿出男人气魄来,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此时气氛甚好,她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向李砚说一说吕吉山的事。于是苏琬儿放缓了表情,柔软了眉眼,她替李砚斟了一杯茶,缓缓开口:
“陛下,您是天子,应随时将天下苍生福祉记挂心间才是,至于皇后娘娘,她将陛下后宫之事处理妥帖是她的本分,陛下切不必因此而心怀愧疚。”
“嗯,琬儿说的是……”琬儿说话挺有道理,李砚也觉得自己随时念叨着皇后有点可笑,便可劲地点头,对琬儿的话表示附和。
“说起这苍生福祉,现如今这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国库也能充盈。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趁此安宁之际,陛下是不是也应适时考虑考虑北边的突厥王?”
盘踞金山以北的东突厥汗国,一直是横亘中原王朝头顶的一把大刀。以往中原王朝势力不够强劲,吕后当政时便一直对东突厥汗国采取了收买与打压相结合的政策。一边好言好语同东突厥可汗勾兑着,牛羊车马三五不时送一点,另一边不停加强北方边境都护府建设,壮大边境地区节度使的军事实力,清剿与整肃混迹于边境地区的零星突厥部落。
经过这些年的太平盛世,中原王朝也修养生息了挺久,无论财力还是军事实力皆上了一个新台阶,在此时重提征兵东突厥也是顺势而为。
李砚斟酌了片刻,对琬儿提出的动议表示了赞同。他只是有些担心朝中暂时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担任北伐的统领,他有些踯躅地向苏琬儿征求意见:
“琬儿,只是目前国舅爷怕是脱不开身,钱彪得先南下赴南诏国,协助南诏王处理南诏匪乱,这是月前便与南诏王说好的事……”
钱彪是钱媛之的堂兄,钱彧兄弟钱楷的大儿子。钱彪作为钱氏一族最有威望的武官在大德宫变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自钱彧进中书令以来,钱家一派鸡犬升天,钱彪当仁不让地进骠骑大将军,太子太保。而钱彪善战,李砚也的确非常倚重他,无论是平乱、剿匪,还是远征藩属国,都要叫上钱彪。如今钱彪抽不开身,派谁北伐东突厥,倒真犯了难。
琬儿却一脸淡然,她柔和了声线向李砚进言:“陛下,击败东突厥全靠中央军那是愚笨的。突厥人能征惯战最难对付,要不然先帝怎会于北线布局都护府,抚慰诸藩,辑宁外寇?”
“琬儿的意思是?”
“下官的意思很简单,剿灭东突厥,军事力量固然重要,但中央军的势力并不是首要的。安西与安北都护府紧扼东突厥正西、正南出口,经李家三代圣人治理,保我中原近百年安宁,其作战能力早已不可小觑。此次北伐应充分发挥安西、安北二位都护使大人的作用,安西与安北都护府协同作战,咱朝廷派人总揽协调即可。”
安西与安北都护府自李家高祖时期设立以来,已发展了近百年,无论军队建设还是作战能力等方面皆已成熟,养兵千日,如今的确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这样想着,李砚颔首:
“那么琬儿以为,朝中何人可担当此总揽协调之职呢?”
琬儿浅笑,“陛下以为,吕吉山吕大人如何?”
听得此言,李砚并不置可否,他望着琬儿笑意盈盈的眼,心中有怪异情绪涌动。他知道吕吉山以往与琬儿有何绯闻流传,就连大德宫变后,琬儿还被吕吉山接入吕府养了挺长时间的病。
虽然自己即位后,苏琬儿与吕吉山似乎也断绝了来往,琬儿只终日陪伴自己左右,吕吉山也一派讨好溜须的态度。但他们二人的过往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也正是因为这些过往,苏琬儿还会时不时被钱彧提溜出来,作为攻击李砚的把柄,说他敌我不分,看不清形势。
李砚掌天下大权,膈应到他的人,他完全有能力给一刀斩了,若是其他某个女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朝秦暮楚,攀龙附凤,李砚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尘埃。可是眼前这女人是苏琬儿,要他把苏琬儿打入尘埃,给他一百个理由他也不敢打,应该说,是不忍打,更不舍得打……
于是,李砚压下心头暗自喷涌的怒火,只沉声回答,“琬儿,吕大人……他是吕家的人。”
看着李砚脸上那风云变幻,苏琬儿自然知道李砚正在想什么。她只低头抿嘴一笑,凑近李砚的身边,将她那婉转媚惑的声音灌入李砚的耳朵:
“陛下,下官给您两个任用吕吉山的理由,您先听着,如何决定,陛下可回宫慢慢思虑。
第一,单说能力与经验,无须琬儿赘述,陇山蔡鼎与樾州李衷都是吕太尉给解决的,琬儿提此人选并非将国事当作儿戏。第二,正如陛下所言,吕太尉乃吕氏一派的头面人物,所以,这趟差事还非得指给他不可。”
“哦?此话怎讲?”李砚挑眉,心头暗涌的火瞬间变为浓浓的好奇。
“陛下不是一直想将太尉一职赐予钱家大国舅吗?”
“是的!”李砚重重的点头,钱彪是他大舅子,又会打仗,让钱彪做太尉,掌天下府兵,不仅是李砚的愿望,自然也是钱彧的心愿。其实在钱彧看来,三公九卿、三省六部最好都是他钱家的人,这样的朝廷才算稳妥。
可是吕吉山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尉,根深蒂固不说,还有侯爵,岂能说免就免?只能暂时任由吕吉山钉子似的卡在那重要位置碍眼睛。虽然近些日子来,吕吉山把自己伺候得不错,但这依然不能改变他是钉子的属性,最多不过是图钉与螺丝钉的区别——卡得松一点或紧一点的区别而已。
“那就是咯!”琬儿满脸诡谲,她眼中闪着微光,压低了嗓门,“突厥人好对付吗?”
“不好对付。”李砚把头点成了啄米的小鸡。这还用说?好对付的话也不会拖到今天了。
“不好对付的,咱就交给吕太尉,国家安危,容不得毫厘差池,若有半分颓势,该当何罪……”言语间,琬儿抬手轻轻做了一个刀斩的动作。
如醍醐灌顶,李砚恍然大悟,他乐不可支,抬手狠狠拍上自己的大腿。“琬儿好手段!一石二鸟,周全还稳妥啊!”
李砚满脸红光,一把抓起琬儿的纤手,捂近胸口,“琬儿如此替砚着想,砚心里真热乎……只是……”
李砚顿了顿,复又开口,“若是吕吉山成功了又怎么办?难不成朕还得给他加官晋爵?”吕吉山北灭蔡鼎,南灭李氏四王,事实证明了他并不是个棒槌,若是他一个超常发挥灭了突厥人,李砚又怎能再夺了他的官位呢?
望着李砚瞬间忧虑的脸,琬儿轻笑出声。“陛下,若是突厥之祸顺势解决,岂不解了咱李家逾百年的老大难?陛下应当高兴才是,至于吕吉山的官职嘛……将在外,又是战场,发生点什么意外,不是常有的事嘛……”
纤纤玉指轻轻点上李砚的手背,苏琬儿的眼中有波光翻涌。李砚眉开眼笑,他顺势扯过琬儿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仰天长啸出声:“哈哈!琬儿,我的好琬儿!”
琬儿笑,她没有拒绝李砚的拥抱,他是帝王,自己目前有求于他,自然不能在这关键时刻泼冷水。
她笑到眼角泛出了湿润,脸颊上是李砚胸口织金的盘龙,耳畔是李砚爽朗又解脱的大笑,琬儿心中是沸腾的酸楚与哀伤。她就知道她一定可以将吕吉山送出京城,出了京城,吕吉山就自由了,不止是为了摆脱钱媛之,更是为了摆脱未来的李韧。
离开京城,这是吕吉山唯一的生路,苏琬儿不要吕吉山做什么统领,更不要吕吉山为李砚打什么突厥人,她只要吕吉山做一个逃官。
苏琬儿有的是钱,支撑一个逃官一辈子,绰绰有余。
……
第96章 誓言
夜风寂寂, 苏琬儿独坐暖香亭, 望着一潭墨黑的池水发怔。李砚回宫了, 是钱媛之派人来催李砚该散席了。这个心愿得以顺遂的女人在月上中天的时候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正在过生日的夫君,于是她回了宴会场,并派出黄门来寻李砚, 催他回宫休息。
苏琬儿没有走, 她也了了一桩心事,看今天这场景, 如无意外, 李砚一定会坚持将吕吉山送上战场的。就算钱媛之反对也阻挡不了李砚的决心, 毕竟与提拔钱氏一门的重要性相比, 钱媛之的个人私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只是, 吕吉山离京后便再也回不来了, 自己以后便再也见不了他了么……
胸口萦绕着莫名的哀戚,沉浸在自己那脉脉忧伤中的琬儿,却意外地被耳畔的冷嘲声打断。
“侍中大人好手段,都说多情女子薄情郎,可今日看来, 似乎还是女子的情更薄一些……”
苏琬儿惊愕, 她抬起头来, 对上一双冰冷的,充满嘲讽与嫌恶的眼。
“吕大人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下半辈子就这样被他最信任的人给如此随意的出卖了。”
辛弈面带嘲弄, 勾着唇,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上了李砚离开不久的位置上。他只手把上了小几上的茶壶,想给自己倒杯茶喝,猛然想起这茶杯被李砚喝过,又冷哼一声抬手将茶盅扔开,摸了一圈,没找着多余的器皿,于是他索性一把揭开茶壶盖,提起茶壶便直接往自己嘴里倒。
“辛公子?”苏琬儿回不过神来,辛弈是什么时候到的?看样子似乎来了挺久。
“侍中大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将自己的情郎像扔破鞋一般抛至身后。如此决绝的女人,辛弈倒是第一次看见。”辛弈并不回应琬儿的疑问,直咕隆通就朝苏琬儿发泄他心中的不满。
苏琬儿好容易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当她明白了辛弈是在因为什么不满后,苏琬儿也有些生气了。
“辛公子休要断章取义,什么叫出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卖吕太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