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她只能激怒他,一时间,她也只想重伤他,让他也因她而倍受折磨,让他清醒地看见在面前的女子,早已长大成人,她坚决而坚韧,无所畏惧。
她可不要他父亲般的慈爱与呵护,因为他给的这份厚爱,不过为她是明妤婳的孩子,他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因此即便他心甘情愿给了她整个世界,她也不想一星半点儿。
“只怪明月夜辜负了将军美意,既然今日无人愿娶明月夜为妻,从今往后,我愿青灯古佛,为将军诵经祈祷,以报答将军养育之恩,了此残生,明月夜心愿已矣,拜请将军成全。”
明月夜款款跪下,眸间依稀含泪,但神情坚决刚毅。汪忠嗣本能地想把明月夜拽起,但她倔强地较着劲,他又不想大力伤了她,只见她绝望的眼神犹如利刃,灼痛了他的手,更剐痛了他的心。
将军。再无退路。
一时间两人僵持住。宾客之中已有人窃窃私语。
汪忠嗣进退维谷,眉尖蹙起紧凑的弧度,他确实有些动怒。这孩子,今日如此执拗逼宫,疯了吗?
“爹爹,妹妹醉了,我来扶她。”恰时,汪慕雪从汪忠嗣身后款款而来,她扶住明月夜,轻轻拍拍汪忠嗣的手臂,汪忠嗣如释重负,自然而然松开了明月夜。松手的一刹那,明月夜如坠深渊,她只觉脊梁顺下冷汗成流,充斥着迅猛的坠落感,冰凉至极的恐惧随之而来。
他终究,放手了。
眼前汪忠嗣宽广的背影渐远,柳江云铁青绷紧的脸孔渐近,汪慕雪笑里藏刀的笑靥时隐时现,以及宾客带着诧异与暧昧的交头接耳,灯影交错间,她整个人恍惚起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就是那幼小的崽兽,被撂在案上等待刀起刀落。
走到最后,终归怪她错得太多。
一场闹剧,狼狈不堪的,唯有自己,孤立无援的,也只自己一人。对,她一直就一个人,如此而已。
她不曾得到过他的心,想必也无辜负的缘由,自作多情不用说出口,大约众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信。或者,她知道结局,却不肯认命,总想拼一次,或许能改变,心不甘,情不愿,牙齿才咬得痒痒的。
“雪儿,送月夜回房。”汪忠嗣沉声道,他转身离开。恰在此时,角落里传来一个慵懒男声,声音不高却石破天惊道:“将军留步,我愿娶令嫒为妻。”
汪忠嗣蹙眉,他额上的青筋隐现,微微跳动。莫非有人觉得今日还不够混乱?
众人皆惊,但却纷纷闪出一条道路,请这位“神志不清”的男人现身一见。既为闹剧,众人期待更加狗血的剧情。也好作为明日酒后的谈资。
本以为夜宴大闹一场,定要汪忠嗣绝了让她嫁人之心,不承想半路杀出程咬金,明月夜正心恨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趁火打劫,凑趣添乱,抬眼一望,几欲惊厥。一时间,惊愣竟然漫过了伤心。
因为那人竟为故人,还是一位很“新鲜”的故人。
汪慕雪并本不知情,只见从角落里突然漫步踱出一高大男子,在宾客们闪开的道路中翩然而至。
用翩然一点不夸张,只见他一袭黑丝帛织银线的袍服,领口与袖口均有精致繁复的云纹,衬着衣袂飘飘,似乎在身上没半点份量。脚下一双银色乌底靴落地悄默。
他不合时宜,并没戴幞头,长而密的黑发就自然披散着,就额上束了顶兽形金冠,兽眼由三颗琥珀组成,在烛光中犹如熠熠生辉。
这人虽一身奇装异服却没半点儿柔弱荒诞,反而逸然之中隐匿着蓄势待发的霸气与力道,犹如一只线条优美的黑豹,正漫不经心地散步,那步伐自然透着优雅与傲慢吧。
当阴柔与力量错综复杂,纠缠不休,何尝不为矛盾的致命诱惑?
明月夜益直觉自己像极一头无辜且倒霉的兔子。
她微微颔首,让披散的乱发尽量遮住自己的脸孔,心里暗自祈祷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千万别认出自己真容。更不知他众目睽睽之下的求亲有何居心,难道也被慕雪的花容月貌烧昏了脑袋吧?
明月夜隐约觉察汪慕雪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加大,偷眼看去,只见她一张笑脸羞如红云,眼睛直直盯住哥舒寒。
明月夜倒吸一口冷气,若这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他们倒真应了“郎才女貌,豺狼虎豹”啊。她悄悄打量越来越近的哥舒寒,那日夜色深沉,并未看清他的容貌,但今日灯火通明,可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原来,男人也可以美艳得如此彪悍。许有异域血统,他的肤色较汉人深一些,鼻梁更耸,身形也更颀长魁梧,一双狭长的双瞳凤目,映着剑眉入鬓,更显邃黑幽深,似乎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红唇温润,唇瓣微挑,裹着一丝来自极寒之地的不羁与冷漠。
如果说汪忠嗣明朗如天神,那这异域男子更像地狱来的鬼魅之王,美艳危险,极尽蛊惑。他察觉明月夜的偷瞄,便不客气地回视,似笑非笑,顿让明月夜毛骨悚然。
“我愿娶令嫒。”哥舒寒一把攥住明月夜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惊人,不但明月夜,连同汪慕雪都一并踉跄着拽将过来。
惊吓之中,汪慕雪松了手,摔倒在地。本想是等着哥舒寒来个抱得美人归,却只见哥舒寒拥住了明月夜,显然青睐之人并不是自己,顿时又惊又羞。
众人也皆哗然,白眼交替着青眼,心情复杂而惊异。
“原来,你叫明月夜。”哥舒寒浅笑,他阴柔的声音低而缓。明月夜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她奋力想挣开他,力道之猛让绛红色的斗篷滑落在脚边。
风驰电掣之间,汪忠嗣擒住哥舒寒手腕,沉声道:“放人。”两人力量相当,一时竟然谁也没有制服对方,都暗自一惊,各自严阵以待。
毕竟汪忠嗣老练,他微笑间手中泄了力道:“今日小女酒醉,此事可从长计议。”
哥舒寒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顺力一推,将明月夜送至汪忠嗣跟前,接着回身又深深一鞠,不卑不亢道:“哥舒寒与令嫒早有一面之缘,自此便对令嫒念念不忘,还请将军答允这门亲事。”
言语之间,哥舒寒又深情款款凝视着明月夜。明月夜却如坐针毡,非但没觉出情深意切,倒眼见一只笑眯眯的大黑猫正奸诈且得意地蔑视着面前的小白鼠,明月夜恨不得立时被自己的口水噎昏过去,以躲过此劫难道。
真乃流年不利,竟狭路相逢,冤家聚首。看来,他势必认出了自己,故意来刁难,欲报仇雪恨。明月夜暗暗叹气。早知今日,当初真真不该捉弄他。谁知造化弄人,如今肠子都要悔青了。
这“故人”,分明是故意搞事而来。
正文卷 11.算计
更五味杂陈的,却是汪忠嗣。
他和哥舒知途还算相熟,对哥舒寒这个年轻骁勇的异族将领也颇有关注,只是今日突闻明月夜与他竟有渊源,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太妥帖。
最近他军务繁忙,平日也从不限制明月夜外出,难道这段时间他们真有暗通情愫这档子事?他的心底弥漫上来淡淡酸涩。
仔细看去又见明月夜的神情奇怪,貌似两人确实相熟,心中着实吃惊不已,莫非今日明月夜荒常之举,就是由缘由芳心暗许呢?那该不该成全?
汪忠嗣胡思乱想间,厅上竟一时冷场。
哥舒寒眼见明月夜眸中泛现寒光,料她恼羞成怒,笑意更浓道:“将军若不信,一问令嫒便知。”
“滚,宁死不肯。”明月夜几欲冲口而出,只见哥舒寒宽大的袍袖随意一闪,瞬间露出一枚寸于的褐色小草,绑着小团系玉丝绦,正是那日胖子随身之物,旁人并未注意,但明月夜可看了个结结实实,她只能硬生生把不客气的话咽回了自己的肚里。
明月夜暗自思忖,若那湖底的胖子真乃皇亲国戚,自己左右脱不开干系。今日能找上门来证明这妖孽确实神通广大,何况他心狠毒辣、狡诈多谋,他若有备而来,以此威胁,必要连累到汪忠嗣,他即将带兵出征,在朝上已顶着万般压力,心力憔悴不已,若此时再揭出这般闹剧,将至他于何般尴尬与仓促境地?
此时众目睽睽,雪貂兽自然无法召唤,明月夜不由望向汪忠嗣,只见他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又看见一旁被丫鬟扶着的汪慕雪,隐现痛不欲生的尴尬样,心下竟生几分得意。
一时间,心神混乱,情绪复杂,终归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硬气,银牙一咬,掷地有声道:“月夜,愿意。”
汪忠嗣震惊之余,心下瑟瑟发凉。原来早前的不愿嫁人,不过一套说辞,其实早已心有所属,那她何苦要骗他?她何时喜欢上了哥舒寒?他心里不舒服辗转着,竟还夹杂几分恼怒。
他并不习惯自己宠爱的女儿心里,悄悄驻扎进旁的男人。他不敢再往深里想下去,只能任着自己心里五内纠结,希望这场宴会尽早结束,他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梳理纷乱思绪。
汪慕雪也花容失色,心灰意冷,咬着嘴唇扭头走入内厅,后面跟着一群慌慌张张的丫鬟。
未承想的倒是一旁呆了半天柳江云最先晃过神来,她并非不愿把那贼丫头早早嫁出门去清净,只不想她嫁得太好。
但八卦如她,早风闻圣上有意将慕雪指婚给哥舒寒,但素知这位哥舒将军并非嫡系,且留恋风月,浪荡不羁,便心下十分不愿,所以今日夜宴对哥舒寒也极冷淡,谁知这杀出来的程咬金却早已认定了明月夜,这实在是祖上积德的好事。
细想至此,柳江云不禁心花怒放,忙不迭地打着圆场,言语间难掩喜悦之情道:“郎有情,妾有意,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既然如此,我做主,允了。”
“恭喜汪将军。”
“贺喜哥舒将军。”
厅上宾客如梦方醒,纷纷举酒祝贺。
宾客们再次入座,汪忠嗣诺诺应酬,表情异常沉静。
柳江云坐在丈夫身侧,不无得意地和宾客周旋,她用眼角余光瞟见汪忠嗣的心不在焉,以及脸色死灰的明月夜对汪忠嗣凝重瞩目,以及她不远处的哥舒寒又不动声色,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微微地冷笑。
一时间,有人灰心,有人伤心,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但都各怀心事,彼此心照不宣。
这场夜宴,几家欢喜几家愁。说不清楚,是谁算计了谁。
明月夜明白,自从上已夜宴,汪忠嗣远了她。许误会了她,许装作误会了她,但两者结果一样。自此,他就远了她。
夜宴之后,汪忠嗣便以军务繁忙住进军营,他的军团被命名为铁魂军,是来自皇上御笔亲题的荣耀,军营驻扎在城外,距离将军府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往时军务繁忙,他也会住在军营几日,但百忙之中,总还要抽空回府,看望家里的一双女儿。
但这次,他竟半月未归。
听说,哥舒寒进宫面圣,随后,皇上分别宣召了越王和夜斩汐,密谈半夜。
不日,皇上下旨赐婚,将汪忠嗣之嫡女慕雪赐于越王常系为侧妃,择日成婚。随后,常玄宗又将汪忠嗣之庶女月夜赐于怀化将军哥舒寒为嫡妻,但因哥舒家正值守孝期,不宜娶亲,便将婚期推迟,暂定年后服满迎娶佳人。
汪慕雪入王府前夕,赶上明月夜的及笄之礼。哥舒昊老早就惦着这个叛逆的儿子早日成亲,开枝散叶,何况还与汪忠嗣结亲,自然乐昏了头,为未来的儿媳特别挑选了各种奇珍异宝,无所不尽其极,虽只及笄贺礼,但奢华程度绝不亚于越王纳妃的排场,真真乐坏了柳如云,白捡了许多便宜贴补自己的亲生女儿。
及笄之礼当日,汪忠嗣依然在军营忙于公务未归,哥舒寒也没出现,随便遣来亲信左车,送来一枚沉重而艳俗的黄金发簪,以及两个长安最有名的梳头婆婆。
哥舒寒不在,着实让明月夜舒了口气,她才不愿见他,最好一辈子不见才妙。但汪忠嗣不在,却令她心寒失落。她很盼着能见他,哪怕一面就好,她想该说的话总要说,说完心里才会干净。若不然,心里就像生了细幼的虫,时不时刻意啮着人心尖儿,一丝一缕的痛着疼着,挣不脱、扯不断、放不下、死不尽。
束发仪式的当儿,明月夜将金簪直接赏了梳头婆婆,不假他人,却亲手将母亲的遗物,那枚叶形银簪,盘好自己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