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双手颤巍巍的不听使唤:“我去禀报督公和夫人。”
李成忱身穿素纱单衣正在院中练剑,剑招干净利落,风姿不减当年,听到禀报收剑转身回头看去,苏逍把婢女手中的巾帕递给旌誉拍了拍他的头道:“去,拿给姑爷爷擦汗。”
旌誉跑过去把巾帕递给李成忱乖巧的笑着道:“姑爷爷,擦汗。”
他向来疏冷淡漠冷静自持即便当年太子薨逝皇上驾崩他亦镇定自若以一人之力支撑起风雨飘摇的朝堂扶持太后力挽狂澜定社稷,而今他接过旌誉手中的巾帕望向苏逍、扶疏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
俩人齐齐跪在地上对着他行礼叩头:“不孝子萧璟特来请罪。”
近四十岁的他头一次如此失控,跌跪在他们面前无声痛哭:“回……回来就好。”
扶疏扶着李成忱起身声音沙哑道:“姑父,你这是让我一直哭下去吗?”
他仰头把眼泪逼了回去道:“漱墨、臣之,我万当不起你们如此大礼。”
苏逍跪在地上未起:“于国,你是雁月的肱骨之臣,于家,你之于我而言宛若父亲,如何担不起?”
李成忱皱了皱眉硬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无论朝堂更替还是阴阳生死,你都是雁月的太子殿下,君臣纲常,礼制宗法在此,不可胡言。”
苏逍回道:“本王说是那便是。”
这话多少带了些孩子心性的无理取闹,他给他说礼制纲常,君臣之分,他便以太子身份施压落实罪名,李成忱摇头叹气勾唇便笑了。
扶疏问道:“琯夷姑姑呢?”
李成忱面上有些忧虑:“近日她身子不大好,眼疾、腿疾复发,多思少眠,太医说她忧虑过甚,忌大喜大悲,得知你们归程的消息恐生其他变故未敢让她知道。”
苏逍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木桥往枕霞云舟而行,旁侧荷叶田田,经年未变,可琯夷姑姑却落得一个她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多愁多病身。
琯夷姑姑心思单纯,很爱笑,看到吃的就走不动路,爱财如命,旁人对她好一分她恨不得回以十分,她特别好骗,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又特别话唠,不过总归最后的话题都会回到夸赞她的相公如何如何好。
她怜他与珞儿、阿玦幼年丧母在他们身上付出的感情心血最多,他与珞儿故去的消息他不敢去想对她的打击有多大,而今珞儿归家却落得满身伤病。
四年前他帮她医治腿疾眼疾好生调理本已无碍,可珞儿每次旧疾复发的生不如死让她本就不怎么好的眼睛又给哭坏了,及至如今彻底肃清盘踞在雁月的各股势力,阿玦受裘媣摄魂术蛊毒日久病倒她又是衣不解带的在旁悉心照料。
她这一身的伤痛都是因为他们,他本没有说错,他就是个不孝子。
内室垂着雪青纱幔,梳妆台上供着一束白茉莉把房内的汤药味掩盖去不少,床榻前放着一双豆青色绣花鞋,苏逍用银勾勾起纱帐,琯夷拥着一床薄被睡得并不踏实,鬓间白发又添了很多,他柔声唤道:“琯夷姑姑。”
琯夷迷迷糊糊嘤咛了一声,不耐道:“相公,我还要睡觉,你乖,去看书。”
苏逍往下拉了拉她想蒙住头的被子:“琯夷姑姑,我回来吃你做得翡翠虾饺了。”
她握着被角的手一顿,豁然坐了起来,呆呆看了苏逍很久想去触摸他的手又害怕的收了回来,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嘴唇颤声道:“臣之,你……你很久不曾到我梦里来了,这次我不唠叨你了,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他抓住她的手拂上自己的脸:“以后都不走了。”
琯夷感触到手心的温热,手指有些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苏逍笑着道:“琯夷姑姑,我们日夜兼程赶路就是想早点回来见到你们,你总不至于让我见一个人便哭一次吧?眼睛疼。”
这句话对琯夷果然奏效,她双手胡乱在他脸上揉了揉破涕为笑道:“真的是我的太子殿下,你终于知道回来了?”
“如假包换。”
苏逍回身看了扶疏一眼,她蹲伏在床榻前道:“琯夷姑姑。”
琯夷有些失神的看着扶疏,脑中不合时宜的想,这是月华宫宫主呢还是听话温顺的漱墨呢?不对,当初他们在扬州时,不是身边还有两个绝色男宠么?
她以手抚额,想不到她家太子殿下有朝一日会给别人当男宠,试探的问道:“只有你们两个回来的吧?”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扶疏有些错愕,如实摇了摇头,琯夷蹙眉语重心长道:“漱墨,你看我家臣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容貌也是顶尖的,我认为你有他一个就足够了,你觉得呢?”
其实她说这话多少有些心虚,在扬州所见的两位公子一看就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可想而知月华宫三千男宠又是何等风姿,可……可谁让她护短呢。
李成忱一眼便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走到衣柜旁取了一套襦裙,苏逍抵唇轻笑,揽过阿誉道:“旌誉,这是姑奶奶。”
“姑奶奶好。”
琯夷愣愣的看着眼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眉清目秀不是一般的好看,她想这么俊俏的娃娃也只有臣之、漱墨生的出来,迫不及待沓着绣花鞋起身把旌誉抱了起来:“好乖,好乖,比你爹小时候乖多了,像你二叔。”
“相公,我都成姑奶奶了,真的老了。”
李成忱道:“我看你抱着旌誉像母子。”
琯夷雀跃道:“真的!我长得这么好看吗?”
苏逍、扶疏不约而同都笑了,走到外面等着琯夷梳洗,枕霞云舟二层有个延伸出来的平台,四周垂着素绡幔帐,美人靠上铺了湘妃竹回文凉席,扶疏歪在上面看着荷塘中的锦鲤:“从不知我竟这般爱哭,这几日大抵把十一年的眼泪全部补回来了。”
苏逍道:“我亏欠他们的太多了。”
萧珞体内丹燚、寒潠毒素未清,萧玦面对的百废待兴的雁月,琯夷姑姑身上的沉疴旧疾,加之旌誉先天不足,哪一样不需要他去费心?
扶疏环住他的身体蹭了蹭闷声道:“臣之哥哥,你亏欠我的也很多。”
她但凡唤他臣之哥哥他便会有些受不住,无论她说什么只会言听计从,他的手指按压着她额上的穴位语调上扬嗯了一声,她阖上眼睛只觉四周一片虚无,天地之大仅有他们两个人而已:“来日方长,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先把自己照顾好,以后对我撒娇胳膊疼、头疼可都没用了。”
苏逍轻笑,宛若穿过竹林的风,干净清爽:“那下次换心疼?”
“心疼?我还肝疼呢。学小孩子撒娇,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他有些黯然道:“少时身为太子需沉稳自持,克己复礼……”
也是,他生于暗潮涌动的皇宫,长于波诡云翳的朝廷大抵少时是没什么机会像别的孩子那般撒娇吵闹,扶疏心软道:“好好好,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的小心肝。”
苏逍在心底暗忖,也不知道是谁爱撒娇,点心都让旌誉喂她吃,累了便像没有骨头似的黏在他的身上,虽然他很自得其乐但他感觉十分有必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也切身体会一下。
她扯着他的宽袖仰头道:“我们晚上住哪?”
苏逍回道:“你不是说要与退之、漱毓比邻而居么?前段时间我便着人修整旁侧的府邸,只是时间仓促,还未完工。”
“你可不要拿金陵城那样的小别院敷衍我,我可是喜欢奢靡享乐,样样都要最好的。”
“我看你在金陵城住的很是习惯。”
扶疏有些心虚,苍白无力的辩解道:“哪有?我住的一点也不习惯。”
第57章
入宫拜见秦曦箬之后扶疏带着旌誉回了司徒府, 苏逍兄弟几人则去了太和殿拜祭祖先。
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周围石护栏;殿内梁栋外包沉香木, 建筑构件均为名贵的金丝楠木, 萧玦身穿玄色盘龙袍为首,苏逍与萧珞宽袖白袍在侧, 萧珩、萧珝、萧瑀在后,长身玉立, 雍容清贵。
自古以来皇储之争兄弟阎墙之事屡见不鲜, 可他们出生在内忧外患之际, 经历了太多权谋争斗,甚至于覆国之祸,辗转经年, 他们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可以一起祭祖,齐心协力完成父皇开创太平盛世的宏愿。
太和殿中摆放着萧氏祖先的牌位,墙壁上挂着身穿朝服正襟危坐的画轴,空气中浓重的香烛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玦回身退至一旁:“大哥,长幼有序。”
苏逍道:“君臣有别,礼法不可废。”
萧玦抵唇咳嗽的几声, 面色苍白勾了勾唇角:“我从来都不想当这个皇帝,大哥本就是父皇钦定的皇储,如今你既然已经安然无恙的回来,择日朝会我便把皇位禅让与你, 再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指不定还能活多久。”
苏逍面上少有的凝重之色,沉声道:“钦之,萧璟已入皇陵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眼下朝堂初定百废待兴再经不起任何变故,你忍心让我与退之多年的谋划付之东流?
你放心,有大哥在一日便护你们一日,护雁月一日。”
从小萧璟便是他们最敬佩仰慕的大哥,他们少时习惯于依赖与他,只要他在似乎天塌下来也无畏无惧,十多年之间,他们早已成了能够独当一面之人,可似乎只有他回来了才算安了所有人的心。
几人上香叩头祭拜完毕出了太和殿的大门,萧珞眼睛已有些不太灵便,苏逍伸手牵着他的手下了一层层石阶,便如小时候他执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牵着他的手带他私逃出宫。
只是俩人一母同胞不仅长得像就连际遇也是十足十的像,命不怎么好。
“我回府帮你施针祛毒,顺道把你府上的折子全部搬走,你好生静养方为正事。”
萧珞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好,萧瑀嘟囔道:“大哥的话真管用,我们说的话你一概不听。”
萧珝附和着告状道:“二哥眼睛耳朵都不太灵便了,无暇让他歇息他也不听,每日每夜的批复奏折。”
萧珩感觉现在这个时候他不说些什么似乎不太合适:“朝中要员也要一一接见。”
苏逍用折扇一一敲了过去:“我可没有你二哥那么好脾气,明日都去我府上报道,都道长兄如父,我代替父皇好好教导你们一番。”
萧玦笑得乐不可支,一口气没顺上来又咳嗽了起来:“以后为君分忧。”
三人皮笑肉不笑,敢怒不敢言,萧珞解释道:“不过是明晚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好好吃一顿饭。”
……
司徒府,粉墙黛瓦,曲折回廊,庭内玉兰花树亭亭如盖,新抽的美人蕉掩盖住雕花疏窗上还有未来得及除去的大红喜字。
司徒舒文出来的有些急,额上有一层细密的薄汗:“漱……漱儿。”
扶疏今日委实流了不少眼泪,哭得眼睛都有些疼了,她扑进司徒舒文的怀抱无声的啜泣,委屈哽咽道:“哥哥,我好想你。”
他轻拍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漱墨的凤眸再不复当年的清明澄澈,掩盖不住的深沉阴厉比之漱毓更甚,他只有这两个妹妹,可他一个也没有保护好。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从他怀中起身,旌誉扯了扯她的裙角拿着手帕双眼红红道:“娘,擦眼泪。”
扶疏蹲下身子,旌誉细致的把她脸颊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泪眼汪汪道:“娘亲可不可以不要哭了?”
她把他拥入怀中安慰了几句方指着司徒舒文与回廊上的杜若、漱毓道:“这是舅舅,那个是舅母,另一个是姨母。”
旌誉笑着一一问好,司徒舒文把他抱了起来抵了抵他的额头,然后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惹得旌誉咯咯直笑:“还真与你长得有些相像。”
因苏逍事先写过书信交代过旌誉的身世,所有人对此心照不宣,未免旌誉有些别的小心思,扶疏扬眉道:“我儿子自然长得与我像。”
不过一年未见,漱毓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穿着月白色齐胸襦裙目光柔和的望着她。
扶疏上前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臣之在宫里已帮退之把脉,无甚大事,你无需忧心。”
漱毓芊芊玉指轻抚着肚子道:“已经五感尽失,我真担心孩子一出世便没有了父亲,我更不知道若再失去他一次我该怎么办。”
“我向你保证一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夫君。”
漱毓笑道:“你说话向来不太作数。”
扶疏有些尴尬的揉了揉鼻子:“那个……你也不看看我相公是谁。”
一直默不作声的杜若小声道:“魔音谷锁魂使。”
扶疏眯了眯眼睛耐心解释道:“小嫂嫂,素手医仙见了我家相公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师叔。”
杜若不着痕迹的往司徒舒文身后挪了挪,她在归云山庄长大因此与剑阁往来颇深,打心眼里有些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月华宫宫主,垂头看着绣花鞋没有再接话,司徒舒文上前一步把她掩盖的严严实实:“我让人备了你最喜欢吃的茶点,先进屋吧。”
扶疏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挽着杜若的胳膊,手腕上的玉兰银镯落在她的手背上,触肤微凉:“我哥哥文武双全姿容俊美能嫁给他是你的福气,他既娶了你定然倾其所有对你好,他为国为民征战沙场多年而后司徒府被灭满门他忍辱偷生受了很多苦,你一定要对他好。”
杜若这是第一次听她正正经经的讲话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不住的点头,扶疏笑笑,鼻头有些酸涩,她根本不敢细想她的哥哥受过怎样的侮辱与践踏,总归他终于娶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小丫头,总归他们都还在,总归一切都会好的。
她祭拜了父母之后在司徒府同毓儿、哥哥、嫂嫂闲话家常虚耗了一个下午,临近傍晚,旌誉神色恹恹,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起烧,本打算留宿司徒府的想法就此作罢,驱车回到了苏逍在雁月置办的府邸。
不怎么起眼的大门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她无心细看,脚底生风走得飞快,不期然便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熟悉的檀香气息瞬时便安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