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十五岁入宫,如今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可曾与我一同入宫的那些人无论得意也罢落魄也好,都已经随着那些陈年旧事烟消云散了。此生为保住性命我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去相信任何人,也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但老了老了,却主动投靠了两个同伙共谋大事,结果,还被人给骗了……”
白发鬼婆语气无奈,却没有一丝一毫责怪她们的意思。
正是因为不想将她牵扯其中,厉姑姑和石袖采用了她设下的局,却偏偏又将她瞒住。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三个人同时行动。
簪子,丝帕,突然出现的阿吉遗物是厉姑姑早就准备好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赵越发疯癫狂,哪怕只有一时片刻。
时机成熟后,在一个需要宫女巡夜的雨夜中,厉姑姑潜入北二院中,将赵越弄晕后,先将她藏在门后。由白发鬼婆假扮赵越,佯作自杀时被与石袖一同巡夜的目击者看到,然后石袖催促目击者去东议厅禀告厉姑姑,而她借着去查看赵越情况的由头在她们回来之前与白发鬼婆一起将赵越移到屋内的门口处,用刀将她刺杀,制造她自杀而亡的假象,最后掩护婆婆在混乱中离开。
如此一来,她们三个人都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一个是好心陪人巡夜的朋友,一个是平时便会四处乱逛的怪人,还有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力缆狂澜的掌事。
在那个计划中,不需要目击证人清醒又糊涂,更没有伪装的现场,所要做的只是需要对白发婆婆的衣装打扮进行整理。她们甚至准备好了足够能将白发染成青丝的墨,也想好了众人群涌而来围观时如何让白发鬼婆隐藏与脱身。
的确,倘若这样的一个局能够付诸实践,是很难挑出破绽的吧,有谁能想到杀一个人会动用了三个毫无关联的人的力量。
而且,愈简单的局便最不容易被破解。
但她们完善的细节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厉姑姑和石袖最终还是没有将鬼婆牵扯其中。
如此一来,她们便只剩下了两个人,那其中一个必须分饰两角。
所以,她们改变了计划中的细节。
这次,石袖只能作为目击者出现,但厉姑姑除了要担起掌事姑姑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假扮赵越自杀。
但因为无法确保能在被人发现之前布置好现场,她们只能选择先将赵越杀害后伪装被目击现场,可如果这样做,更多的问题也便因此而生。
她们需要一个大雨磅礴的夜,让人心烦意乱,让人视线模糊,让人难于行走。
她们需要的目击者不能太清醒,不能太大胆,也不能太聪明。一个喝醉了酒,刚入宫又不熟悉浣衣局布局的宫女是最佳人选。
她们需要调出北九院与南九院来伪装现场,桌椅,烛台,尤其是最为显眼的那一副虎山图。
当然,苏蔷曾怀疑厉姑姑如何假扮为赵越佯作自杀后又能出现在西议厅,可一旦发现原本无法办到的事情只有这一个结果时,就会想尽办法找到突破口。
只要当时石袖在情急之下拉着许诺向西议厅的相反方向跑去,厉姑姑想来会有足够的时间悄悄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跑回西议厅。
不过,石袖必须在许诺起疑之前主动承认自己跑错了方向,然后再转头与她向西议厅而去。
人总会下意识地逃避自己所畏惧的一幕,那时许诺经过南九院时恐怕不会再去看一眼,即便看了,那匆匆一瞥下见到的也不过是与北九院一样的尸体伪装罢了。
南院的宫女说,厉姑姑为了阻止她们去北院围观,在南院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来回巡视了两趟。但实际上,石袖带着早已晕头转向的许诺走后,厉姑姑从西议厅重新回到了南院,迅速地将南九院的一切恢复原状,灭了灯,锁了门,然后以警告为名惊醒了从南十院到南一院的宫女。她不是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走了一个来回,而是直接从西议厅回到了东议厅而已。
虽然这个杀人迷局布置得并非精妙,但却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破绽。
只要无法破解许诺亲眼所见的谜团,就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赵越不是自杀,更不可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打算怎么做?”
苏蔷想起白发婆婆向她解释事情始末后的第一句话,心里不由得一紧。
虽然已经将真相查得一清二楚,但她的心情却依旧沉重。
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便不可能假装一无所知。
不远处开始隐隐传来时喧嚣声与脚步声,应该是她们用过晚膳回来了,也不知道许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放回来。
重重地叹了一声,她站起身,刚走出凉亭,脚下却是一顿。
有个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竟然是一天不见踪影的厉姑姑。
在昏暗灯光下看不清神情,但厉姑姑的声音依旧冷静淡漠:“我想和你谈谈。”
苏蔷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意识到她可能看不清,开口说了声“好”。
让她想不到的是,厉姑姑选择的地点,竟然还是北十院。
白发鬼婆开了门,如往常般冷着脸,甚至对她的施礼也视若无睹,转身坐在榻上,顾自忙着手中的剪纸,似乎没有要打扰她们的意思,好像来的人谈的话都不会与她有关。
看来厉姑姑在找她之前已经来北十院一趟了。
她还是坐在不久前刚离开的椅子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厉姑姑。
唯一的油灯被鬼婆拿到了床头,门口的光线愈加淡弱,但依旧能看得出厉姑姑的脸色透着难掩的疲倦。
看来明镜局此次的侦查远比上次要严厉得多。
不知为何,她明明已经知道厉姑姑亦是凶手之一,竟然还对她心生担忧。
“石袖还是年轻,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几个月前不待我阻止赵越便没命了。”似是不愿再拐弯抹角,厉姑姑直截了当地道,“当年一个与她情同姐妹的宫女暴病而亡,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意外,后来才知道那个宫女之所以突然病发,是因为赵越故意刁难的缘故。石袖虽然想报仇,但这次她并未动手,只是协助于我而已,杀死赵越的是我,假扮赵越自杀的也是我,都与她无关。”
苏蔷默然片刻,问道:“姑姑想做什么?”
“杀人偿命,我愿承担一切责罚,”厉姑姑决然开口,竟带着几分恳求,“帮我救下她。”
第27章 浣衣鬼事(十八)物证
对于恶人, 太多的人会坚持人心很软会被善良感化,依赖规矩法条对罪恶的惩罚,期待老天开眼报应循环。
但现实总归是残酷的,有时候善良只会放纵罪恶, 法条对权势不过形同虚设,而老天也从未睁眼而是选择沉默。软弱善良的人会因隐忍退让堕入深渊,作恶多端的人却坐享其成春风得意。良心发现不过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因果报应也不过是最无助的期冀罢了。
世人永远不知道, 有些人会将自己的贪欲与罪恶放纵到什么程度,就像同样无法想象有些人一味的软弱退让究竟能受到多大多重的伤。
那一年, 县令会因冰冷的白银草菅人命,府衙会因无利可图而袖手旁观。
那一年, 赵越会因一己之快肆意地欺凌弱小, 周围的人会只是为了附和她而坐地起哄。
他们的双手都未曾沾染过鲜血, 却已经作恶多端。
但那些以正义之名报仇雪恨的人, 又何尝无辜?
更何况, 谁人无过, 倘若这个世间私刑肆虐, 这人世该多么恶毒的地狱。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无论作恶的人, 还是夺走恶人生命的人。
许诺一夜未归, 苏蔷也一夜未眠。
不知何时,石凳上的纱灯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她透着黑夜, 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石凳上放着的小小的锦囊,仿若有时的看穿并不需要光明。
厉姑姑的话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已经在挣扎与混沌中煎熬了很久。
耳边陆续传来铁锁被打开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南北各院打开院门的时辰。
她似是如梦初醒般猛然坐起,两三步过去抓起了那个锦囊,毫不迟疑地向院门而去。
经过东议厅时,她看到了不知是刚起还是已经等了一夜的厉姑姑。
她扶着门框,提着宫灯,疲惫地与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掌事姑姑判若两人,宛若鬼魅一般,目光茫然而空洞,但眸光在触到苏蔷的那一刹那蓦地亮了一亮。
将目光悄然从她手中的锦囊移开,厉姑姑走到东门前,默然开了门,侧让到了一旁。
将锦囊紧攥在手中,苏蔷只觉心跳如麻,低着头便要出去。
但在她已经跨出一步时,还是听到厉姑姑沉声开口:“天还黑,带着灯吧。”
苏蔷的脚下只是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如果看得太清,我怕自己会后悔。”
缓缓收回了将宫灯递出去的手,厉姑姑不再坚持,目送着她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眸光几番沉浮,但终究化成了一潭平静。
苏蔷走得很快,因为这是一条她第一次尝试的路,因为天总会在悄无声息中透出了光,也因为她害怕一时迟疑后自己会后悔会退缩。
这条路很远,也很偏僻,偶尔碰到的宫人也行色匆匆,让人会突然有种独行江湖的错觉。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犹豫与迟疑,脚下愈来愈快,像个急于归乡的游子一般。
天泛白时,她微喘着气,站在了一座大门紧闭的宫苑前,借着晨曦的光抬头看着牌匾上铿锵有力的三个大字。
明镜局。
这座紧邻皇宫外城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宫苑,便是传闻中的宫城衙门。
有那么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苏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颍州府衙前。
脚下突然似有千斤重,不能进,也不得退。
她低眸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攥得有些变了形的丝绸锦囊,再次皱起了眉头。
再向前,就回不去了。
还在迟疑时,身后蓦地响起一个男子惊讶的声音:“苏姑娘?”
苏蔷不防身后有人,身子一颤,握着锦囊的手下意识地又加大了力度。
张庆已从她身边走了过来,甚是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屈膝施礼,苏蔷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张庆微蹙了眉头,抬手指了指明镜局,试探着问道:“你来明镜局有事?”
她的神色已稍有平复,点了点头,却还是默然不语。
赶着时间来这里送公文的张庆惊然道:“明镜局的一墙之隔外就是外城,离你们浣衣局可是远着呢,你这会儿就到了,该不是有什么急事吧?”
眸中的惊惶无措渐渐退去,多了镇定与平静,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锦囊,再一次点了点头。
张庆见她依然沉默,正待要问,却见她突然向明镜局的大门走去,脚步沉稳而利落。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铁环撞上朱门的声音刺破了周围的一夜安宁。
从大门拐入东面的走廊,经过几间屋子后,带路的宫女将她引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那屋子很大,布置却简单得有些奇怪,南北各有两室,紧闭着门,中间的厅堂里除了靠墙放置的一排矮凳外别无一物,让人从心底生出不安来。
那小宫女推开了南面紧挨着屋门的小门,示意她进去:“姑娘稍等,我这就去禀告莫掌镜。”
小屋的光线随着身后的一声吱呀关门声减弱了许多,苏蔷这才发现屋内的西墙上只有一个极小的气窗,而且位置很高,像极了暗无天日的牢狱。
屋内的摆设依然简单,两把长凳,一张桌案。
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与一盏油灯,却没有火折子。
四周很静,似乎一道墙便足以让人与世隔绝,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在里面清晰地回响,黑暗而压抑。
她坐在了长凳上,看着眼前桌子上最显眼的那一叠白色纸张,心情却逐渐平复下来。
她想,她是感激突然出现的张庆的,是他打断了自己的恐惧,再次下定了决心。
厉姑姑说的不错,身在宫城,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她只是不想再被动而已。
也许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不必再纠结困惑,睡意竟渐渐袭来,她缓缓合上了双眼。
也许是下意识地,不知自己竟已经趴在桌案睡过去的苏蔷突然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被燃起的灯与灯下的人惊了一跳。
坐在对面的宫女身着紫色宫衣,约有三十多岁,虽相貌端庄,但眉眼凝重,目光犀利而冷静,大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应该就是明镜局的掌镜莫承吧。
正在准备纸墨的另外一个宫女,是她已经见过的女史梁辰紫。
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莫承见她已然清醒,先开口打破了尴尬:“你是浣衣局的人?”
并未正眼看过她的梁辰紫听见莫承开口,沉默着坐在了一旁,执笔而记。
已无暇再细想的苏蔷点头:“我是浣衣局北六院的宫女苏蔷。”
“听说你手上有与赵越被杀案有关的物证?”虽是质询语气,但莫承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一直放在下面的双手,“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却将手中的锦囊递了过去。
厉姑姑说,为了找到里面的东西,明镜局有意要在浣衣局进行全面搜查,只是后来考虑到找到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才作罢。
放下笔的梁辰紫将锦囊接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锦囊放在了桌子上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后,不出意外地有些意外。
莫承却在瞥了一眼后面色不动地问她道:“你在哪里发现的?”
苏蔷犹豫着道:“在北六院的寝居里。”
莫承终于微微皱了皱眉:“许诺的寝居?怎么回事?”
“昨晚去膳堂时,我突然有些腹痛,所以又回了浣衣局,但回去后才想起来钥匙并不在我身上,只好去东议厅借了备用钥匙。可当我拿着备用钥匙再次返回北六院时,却在北五院就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很明显就是从北六院传来的。”迟疑了瞬间,苏蔷蹙眉开口,“当时我很惊讶,明明在路上并未遇到与我同寝的阿岭和织宁,而且许诺身上也没有钥匙,会是谁开了我们寝居的门?正在我还在犹豫是直接闯进去一探究竟还是不能轻举妄动时,那人却已经出来了。她锁上了门,然后鬼鬼祟祟地走了。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可没想到暗中进到我们屋子的人会是白发婆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我身子不适,只好先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