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平静接道:“你怀疑她偷了什么东西,所以回去后先检查了屋子,对不对?”
点了点头,苏蔷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声音也微微而颤:“我并没有发现丢了什么,但却在我们唯一的箱子里找到了这个。那个箱子是我们共同使用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所以我一眼便发现这个并不属于我们的锦囊。我曾经在赵越那里见过里面的东西,也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因此而发疯,所以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
似是明知故问地,莫承问道:“如何不寻常?”
苏蔷咬了咬唇,放佛鼓足了勇气:“我觉得,白发婆婆可能想嫁祸给许诺,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
短暂的沉默中,莫承看了一眼桌子上在锦囊旁安静躺着的簪子和手帕,伸手将簪子拿在了灯下。
一个镌刻在簪尾的“吉”字清晰可见。
第28章 浣衣鬼事(十九)终结
她们走了之后,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放佛时间就此停止一般。
苏蔷听到了自己似解脱一般地呼了一口气。
灯芯上的火苗沉寂地燃着,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白发婆婆的脸。
她在笑, 很慈和地笑。
苏蔷只觉心底一酸,抬手掩了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 明镜局会尽快赶到浣衣局, 然后会在北十院发现已经悬梁自尽的白发婆婆与她的遗书。
白发婆婆死了,这是苏蔷不得不改变主意的原因。
在昨晚的北十院, 她原本已经拒绝了厉姑姑的请求,决定除非许诺被牵连其中, 否则自己不会告发她们, 也不会帮着她们洗清石袖的嫌疑。
她不能帮着她们伪造证据, 以此来让一个无辜的人代替帮凶赎罪, 最多只能是装作毫不知情罢了。
但在院子落锁前, 她又见到了厉姑姑。
当时她从北七院过来, 远远看着与平时的巡查没什么分别, 但待她走进北六院时, 苏蔷才发现她的脸色煞白。
“她死了。”
从她身边经过时, 厉姑姑的脚下只顿了一顿, 将一个锦囊塞到了她的手中,微颤地说低声吐出三个字。
厉姑姑走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是谁死了。
锦囊中除了阿吉的簪子与丝帕, 还有白发婆婆给她的一封信。
信上有她遗书的内容,还有她希望苏蔷能够配合的计划。
苏蔷终于明白,白发婆婆竟对她以死相逼,想用已死的自己换一个清白的石袖。
她震惊不已,心中五味陈杂,更多的是痛心与懊恼。
倘若自己没有坚决回绝,那结果会不会更好些?
但她更敬畏白发婆婆的勇气与胸怀,一个平日里看似疯癫偏执的老婆婆,竟会为了一个并无甚交情的人甘心自缢而亡,甚至在死后还要背负杀人罪名。
当然,白发婆婆还可以选择去明镜局自首,可一个活人的证词远没有一个死人的遗书更有信服力,更何况,到时候莫说她会阻拦,连石袖也不会同意吧?
所以,白发婆婆用自己的死换了一个真相。
这次,她如何还能继续置身事外?
她终究还是卷进了这场风波之中,为了许诺,也为了已故的白发婆婆。
白发婆婆会在遗书中承认杀害赵越与嫁祸许诺和石袖都是她一人所为。那天夜里,她先用墨汁染了白发,换上了早就藏起来的一身青色宫衣出门,经过西门绕到南院到了赵越的院子,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将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将她的尸体伪装成从椅子跌落的假象并用黑色的布盖上,然后待巡夜的许诺经过时假装成赵越自杀。
她们会很快在白发婆婆的屋中找到染血的宫衣与黑布、染发时不小心留在笔尖上的白发、北六院的钥匙还有伪装赵越自杀时用的刀,但也绝不会如此轻信遗书上的所有内容。
那天雨大,又是深夜,受了惊吓的石袖和许诺没有看到地上被黑布遮挡的赵越尸体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一个只能拄着拐杖才能利索走动的六旬老人,即便杀人并无特别缘由,也定会力不从心吧。
所以,就算她们会相信那夜伪装成赵越自杀的人就是白发婆婆,也不可能会轻易相信赵越就是她杀的。当然,明镜局会怀疑她有共犯,装着阿吉遗物的锦囊与北六院的钥匙便是最大的疑点。
浣衣局的钥匙共有三份,除了配备给各院与留存备用的之外,还有一份是锁在东议厅归档室的,而唯一有归档室钥匙的人,只有厉姑姑。更何况,除了身为阿吉亲姑姑的厉姑姑,有谁能拿到故人的遗物又妥善收好的?
将厉姑姑缉拿之后,这件案子也算是告破了吧。
其实,如若明镜局深究,也会发现其中不合理的蛛丝马迹,但想来她们是不愿意去查探每个细节的。从她们已经开始重启案子两日却除了扣下石袖和许诺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就可知,明镜局对这件案子并不打算投入太多精力。
这件案子中死的人是尚宫的侄女儿,本已结案,是皇后下旨重审,而皇后曾几次三番地刁难明镜局,尚宫与明镜局的司镜也是面和心不合,说到底,明镜局虽被人质疑却只能隐忍重审,最看重的不过是效率罢了。
更何况,证据齐全,凶手认罪。
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她觉得有些累了,站起身来,凝望气窗外的光明。
天已经大亮了,可有些人却已经长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门外传来了窸窣动静,苏蔷还未回过神,门便已经被人打开了。
晨时带她进来的小宫女站在门口,请她出去:“姑娘可以回去了。”
她一愣之后,心底猛地一沉。
果然,她还未跨出门槛,便看见了厉姑姑。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宫女,被一个持剑的女子带路,向掌镜莫承守在最里面的屋子而去。
苏蔷第一次觉得厉姑姑的背影透着苍凉。
她只停顿了瞬间便转过了头,却知道这次或许便是与厉姑姑的最后一次告别。
不知不觉中,竟已经接近午时。
院子里的光刺眼得厉害,她下意识地眯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发现院子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云宣。
从正堂走过来的梁辰紫将手中的公文递给了他,笑容疏离:“晨时听张左卫说他会过来拿,没想到竟惊动了都统大人,让都统久等,实在抱歉。”
云宣漫不经心地向东厢看了一眼,目光从苏蔷身上掠过:“明镜局好像很是热闹,可是又破了什么大案?”
梁辰紫毫无迟疑,却答得滴水不漏:“不过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矫枉纠正罢了。”
云宣不再多说,道了声多谢,转身离开。
比他先行一步的苏蔷并未离开,而是在门口不远处等着。
他大步过去,眼中似是隐着担忧:“你怎么在这里,没什么事吧?”
“没事,多谢将军挂念。”苏蔷神色疲倦,双眼通红,施礼之后挤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将军是来办差的?今天晨时我还碰到了张左卫。”
见她并不想多说,而且也并未受伤,云宣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脱口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我在等人,她们两个在明镜局做证人,应该快出来了。”将目光望向明镜局的大门,苏蔷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我和她们一起回去。”
在阳光的刺激下,她才觉得自己唇干舌裂,昏昏欲倒。
微微蹙着眉,眼疾手快的云宣在她就要歪倒时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到了墙根下坐好。
将腰间的水袋解下打开递到了她的面前,云宣道:“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袋,仰头喝了几口,清水入喉后,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有些歉疚地道:“抱歉,弄脏了你的水袋。”
云宣微微一笑:“这是我新买的,还未用过,而且甚是普通,看不出来出处,你留着用吧。”
她方要推辞,却见他已经站起来告辞:“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不待她再开口,云宣已转过了身,在她目之所及的拐角处恰好碰到了疾步跑来的张庆。
张庆神色慌张,脚步很快,拐弯时险些碰到了云宣,停下时免不了身子不稳。
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云宣脚下不停,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张庆有些尴尬地向苏蔷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云宣跟去。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张庆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将军,那水袋……”
云宣淡定接道:“我知道是你刚买的那个,一直也舍不得用,但我拿走时找不到你,只能先送给苏姑娘了,回头我买两个补偿你。”
“明镜局的小黑屋和咱们轻衣司是不相上下,苏姑娘的确需要多喝些水,只不过……”张庆忍着笑,迟疑地道,“你拿错了……”
顿时停下了脚步,云宣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藏在你床头柜里的那个吗?”
“那个是末将以前用的。”指了指腰间的水袋,张庆一脸无辜道,“我今天早上出门前把旧的放了进去,新的在这里……”
一时间,云宣竟有些发怔地看着他,似是不愿轻易接下这个打击。
“白秋将这件事告诉我后,末将就猜到将军定然是对苏姑娘放心不下去了明镜局,但将军跑得太快,末将已经赶不上了。”张庆忙安慰他道,“不过,那个说是旧的,其实也不过只用了两个多月,而且末将是擦洗干净了才收起来的,连将军都没分辨出来,所以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但他还未说完,云宣却已经将手探向了他腰间的新水袋;“用过了吗?”
张庆下意识地回道:“还没。”
捕捉到云宣眼中满意的目光,张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有种想拔腿就跑的欲望。
第29章 明镜高悬(一)曼舞
再猛烈的狂风暴雨, 也终有平息的那一刻。
浣衣局多日来的闹鬼与死亡风波,终于在明镜局的第二次结案告示中盖棺定案。
几日热议之后,见皇后再也没有发回重审的旨意,浣衣局中的大多数人开始慢慢接受了现实, 皆有些感慨厉姑姑与白发婆婆平日里为人严苛怪异,没想到却还藏着正义之心,替她们除去了浣衣局多年来的恶霸。
得知真相后的石袖将自己关在了屋中不吃不喝整整两日, 直到她被提拔为浣衣局掌事的消息传来。
她终究还是顾全大局的人, 纵然憔悴心伤,却还是振作精神开始投身于繁琐事务中, 并在大家的安抚中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热情与笑容。
半个月后,浣衣局依旧很忙, 但氛围却似是与以往大有不同, 东议厅中少了恶语苛责, 不再有人公报私仇刻意压榨, 连以往跟随赵越作威作福的宫女都不敢再肆意妄为。
浣衣局中的女史本来也只有三个, 赵越死后, 只留下了石袖与阿英。阿英曾与赵越狼狈为奸臭名昭著, 石袖被提升为掌事也在情理之中, 但苏蔷没想到她不仅公正严明奖惩有度,
而且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浣衣局往日的恶俗风气一扫而空, 将浣衣局的诸多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心生敬佩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厉姑姑眼光独到。
她想, 这也许是便是厉姑姑和白发婆婆不惜余力想要保住她的原因之一吧。
石袖能替她实现她未曾实现的愿望——扼杀浣衣局的罪恶。
日子也愈来愈暖,好像只是在一瞬之间,目之所及皆开始明媚入心,一切都开始好转。
北六院也终于渡过了最陌生煎熬的时光,开始熟悉与习惯。
这样的日子,比起刚来时的落魄委屈好了太多,她们曾经以为那样的悲惨会持续到无尽头,没有希望,亦无法反抗。
可实际上,从她们踏入浣衣局的第一个夜晚,一切就已经在慢慢改变。
厉姑姑一直在努力,只是从未与人说起罢了。只可惜,即便她杀了赵越,许多人也只会以为她不过是想报仇雪恨罢了。
从东议厅经过时,偶尔看到石袖忙碌的身影,苏蔷会想起那个雨天。
厉姑姑在看到她特地为自己从御药房拿来的药包时,眸底掠过的那一丝柔软。
她不是厉鬼,而是在生病时也希望被人问候与关怀的普通人。
只可惜,她不仅被家人强行送进了这墓穴一般的深宫,还在这里失去了与她同病相怜的小侄女。
倘若她和白发婆婆都从未入宫,一个会是贤妻良母,一个也儿孙满堂了吧。
高墙,深院,这里能容得下太多罪恶和毁灭。
希望厉姑姑和婆婆能得偿所愿,为一段罪过与无助化上终结。
只是,她从未与石袖提起她们的良苦用心,也无需再提。
那日在明镜局门外,当听到白发婆婆自缢身亡留书自首的时候,石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她日夜不休的努力,也是为了报恩吧。
苏蔷一直与石袖交往不深,也认为她有意接近许诺不过是为了利用她,但现在看来,她的确有力挽狂澜的气魄。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新的一天,总会从告别过去的晨曦开始。
苏蔷依例去尚衣局送衣裳,但起得有些早了,便放慢了脚步,从百花苑经过时更是如此。
她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欣赏一下在春日里绽得正盛的花草,却不妨竟隐隐听到了袅袅丝竹声。
那曲子由笛子独奏,清爽活泼,似是春日里在嫩绿枝头跳跃的黄雀啼声一般动听婉转。
苏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循着笛声分辨着方向走了过去。
穿过牡丹亭,她在清水洞南边的洞门外停下,只向里看了一眼,便觉心神荡漾。
晨光朦胧,水声潺潺,笛声明净,一个女子正在横跨清水河的石桥上长袖而舞,一袭轻衫,白纱叠着嫩黄粉红,一动一静皆透着灵动。
此曲此舞,正合此景。
春意盎然,美人如画。
已经许久未欣赏到歌舞的苏蔷不由得沉浸其中,甚至忘了惊叹,也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有人在此舞乐。
曲到浓处,舞最妙时,突然传来了一迭声的掌声,其中还携着一个女子肆意而有意的叫好声:“好!”
被蓦地惊扰到的女子一惊之后倏忽停下,正绽放如春花的偌大裙摆惊慌得似是突遇暴风骤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