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静摇头,目光极重,语声极轻:“你又知不知道,我所有愁烦,都是因你而起。自然……也只有你,能解我心中哀愁。”
霍晅大惊失色。一脸见鬼的表情,死死瞪着沈流静。
她瞠目而视,沈流静似是轻叹口气,收敛了些许意味不明、言之不尽的神光,带着安抚似的淡笑:
“你这又是作什么?值得这样惊讶?你既然不愿意面对我,我总是不愿意让你为难的。”
说完,带着些许眷念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霍晅见他古里古怪的,拔脚追了上去。
霍晅速度不慢,可却没能追上沈流静,只在河边见着一少年。少年见她过来,冷淡而温静的转身看她。
这孩子筑基修为,气势沉寂,眉眼有些眼熟。
霍晅微微颔首,他又转过头去,专注的看着山石对面。
一群少年少女簇拥而至,中间一粉衣少女,如众星捧月,神采飞扬。她旁边的一个黄衫男子挤开众人,与她并肩而行,殷勤的和她说话。
男子妙语连珠,惹的身旁人群时而发笑。粉衣少女挑了挑眉,微微侧头听着,目光却浅游慢移,常见的敷衍;偶尔唇角一翘,露出衿贵且凉淡的笑意,得意非凡。
身侧少年轻声问:“看见中间那个姑娘了吗?”
霍晅眯了眯眼:“看见了,小姑娘挺得意。看着,挺欠教训啊。”话音刚落,少女手臂轻抬,露出了手腕上的青色龙环。
霍晅默了,摸了摸自己手腕。
她手腕上也有一只青色小龙,首尾相吞,小龙栩栩如生,却未曾点睛。
除了青龙无珠,还有头上那迎风招展的粉色璎珞,身上一簇一簇盛放桃花似的粉色裙裳……
霍晅:…… ……
她小时候,好像真有一段时间,品味是这样的娇气、柔嫩。
霍晅望着那一抹鲜嫩的粉,眼睛痛,心也痛。
这欠教训的骄矜少女,总不会是她小时候吧?
原来她小时候,除了品味有恙,脾气也似乎不怎么好?
身旁的少年人唇角翘起,定定的看着粉衣少女,心满意足的道:“那就是我喜欢的人。”
他上前几步,拦在众人面前,见礼过后,自报姓名:“在下沈流静。”
围观的大霍晅;…… ……
小,小时候的沈流静!
少女霍晅挑眉一笑,语气真诚,眼神仍旧敷衍,只是不熟的人从看不出丝毫端倪:“静水流深……沈道友,好名字呀!”
诸人都附和起来:“是好,好名字,霍道友说的极是。”
小霍晅调笑似的轻哼一声:“好名字是他的,你们夸他去。我可要先走了。”
说完,轻灵转身,随手折下一支半开桃花,玩转着走了。
余下诸人都围住沈流静问其门派、师承,沈流静并不言语,冷脸的“无可奉告”。后来,径直甩下众人,先往山林中去。
刚走出不远,就见小霍晅立在山石一角,只露出半个发髻和一串柔软的粉色璎珞。
察觉人来,她猛然回头,转脸的一瞬间,面上阴冷杀意,轻而易举的转变成轻盈可爱的一抹甜笑。
她表情并未暴露什么端倪,少年沈流静反而蹙眉,刚要上前,霍晅开口了。
“你站住!”
少年沈流静眉心拧的更紧,无声的疑惑。
小霍晅信口胡诌:“我裙子湿了,正在换呢,你要敢过来,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就得娶我。”
小沈顿住脚步:“怎么湿了?”
小霍晅眼珠一转,不怀好意的一笑:“你说呢?荒郊野外,既没有下雨,我又没有入水,你猜猜,我是怎么光把衣裙打湿的?哎,此处也没有茅房,我刚要完事,突然见到一只浑身彩毛的虫子,被吓的一跳,这不就坏事了嘛。”
小沈起初仍然警惕的观察着她,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耳尖先红了一片。随后紧紧抿住唇,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坚定的朝霍晅走过来。
“哎,你……你这个孩子,生的白净好看,脸皮可真厚,色中饿鬼、不要脸……”
小沈充耳不闻,坚定的走过去,径直望向石头后面。
忽然,身上撞过来一个冰凉冷硬的东西,他伸手一接,抱了个满怀,再一看,原来是刚才跟在霍晅身边献殷勤的黄衣男修。
他眉心一点红印,生机断绝,已经死透了。
惊鸿掠影,匆匆一瞥,他已经看清楚,方才在石头后面,霍晅手腕上,那古怪的青色镯子化身青蛇,将男修紧紧缠住,尾巴正戳在他眉心之上。
也许他方才被霍晅胡言乱语缠住的时候,这男修还是活的!
但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死了。
小沈眼中冷光乍露,祭出法器,原本分散的人群也聚拢过来,纷纷相询。
霍晅轻哼一声,丝毫不将杀气腾腾的沈流静放在眼中,一指地上的尸首:“没什么大事。他想杀我,被我杀了。”
周围人群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有眼无珠,死有余辜。”
“正是,正是。我等一同历练,被困在少渊山中,理当同心协力,怎可起如此歹心?”
只有小沈冷冷道:“死无对证。”
他这话一出口,霍晅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微妙,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
她问:“你师傅,是谁呀?”
这时候的小沈,年纪还小,听她没头没尾的一问,先是疑惑,然后就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他总觉得,按照对方那信口胡言的秉性,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霍晅下巴微抬,骄横且无礼的道:“你说死无对证,言下之意,指我说谎?要不要让你师傅去问问我师尊,我会不会说谎?还是要让我师尊去问问你师傅,是不是他也觉得,我师尊不会教徒?”
霍晅小时候行走江湖,出去先报师尊的名号。当年筑基游历,人家都是师傅,一水儿的金丹真人。只有她师尊已经是老祖、晏极山主、问心令令主。
霍晅最爱耍威风,但凡有了摩擦,什么也不管,先比划比划,背后站着的是师尊,还是师傅。
不等沈流静回话,已经有人道:“自然不会。沈道友不知道,霍道友乃是蘅仙老祖座下高徒,品性最是端正。断然不会说谎。这黄衣修士是后来的,修为最高,已经筑基后期。霍道友才不过筑基初期,若不是他起了歹心,霍道友为何要冒险动手?”
这位说完,还唏嘘一声:“幸亏霍道友有法器护身,不然可就麻烦了。也幸亏他不开眼,先找上了霍道友,若是我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三言两语,已经把死人定罪。
小霍晅手中捏着黄衣修士的储物袋,从里面取出一只拳头那么大的避水珠,有恃无恐的把玩。
小沈死死的瞪着她片刻,最终收了法器。
霍晅冷眼旁观,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当年少渊山游历,虽然不曾遇见过小流静,可的确有这么一桩事。她当时不便多做解释,简单粗暴用“师尊”的名头压了下来。
如今这么瞧着,这小姑娘横着走路的样子,可真叫人恨不得打断她的螃蟹腿啊。
她能平安长大,真是得亏她有一位护短的老祖师尊。
师尊后来确实放不下她,强行压制修为数十年,到后来度雷劫时,都比旁人凶险万分。
霍晅收回意识,晃晃悠悠的跟着这群孩子,看他们折腾着找出路。走了大半个时辰,似乎累了,随手扶在了一块山石上。
——随后,青龙镯一声龙吟,猛然活了过来,杀气腾腾。石头惊呼一声,逃到半空,但已经失却先机,被青龙缠了个严严实实,崩成了一块一块的。
这块石头,正是鹿藏蕉的意念。霍晅乃是梦境之主,在梦中发现了他,将其灭杀,真身也即刻陨灭。
霍晅斩杀鹿藏蕉,大获全胜,可从梦里出来,抹了抹额头的些许囧汗,她表情实在称不上“胜利”,反而有些落荒。
见鬼了,她是有多色令智昏,在幻境里,竟然迫切的想着,沈流静已经对她情根深种,不忘不渝?
还有那么小的小沈,那白净面容、微微圆睁的眼睛,还,还挺惹人。
至于长大后么,呵,善变心,姓沈,又是雷灵根,除了长的好,简直一无是处了。
唔,还有修为不错。
霍晅鬼使神差的想起,她糊弄沈流静的时候,对他说,若是要论匹配,圣人之中,只有她羲渊剑尊配得上琅华峰主。——反过来,好像一样一样?
霍晅有点儿飘,想着自己回山之后,诸事尘埃落定,再派人去空镜墟求亲。这也算璧合珠联、天生一对,到时候生了崽儿,到底是继承空镜墟,还是接任晏极山呢?
霍晅飘的有点远,眸光落到骨头棒子上,冷不丁想起袖囊里的折枝木剑。这木剑她是预备送与夏绯,了却借用肉身的因果。
她一想起夏绯,磨了磨牙,也不飘了,循着残留的意念,很快找到了鹿藏蕉的尸身。
鹿藏蕉魂魄已灭,看来是早有防备,霍晅拘了半天,都没能勾到他的一丝残魂,自然也无法搜魂。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要这么断了?
忽然之间,霍晅眸光一顿,指尖凝结出一道诡异的圆弧金光,按在鹿藏蕉胸口处。
时间越久,她神色越发凝重。
第28章 暗算
足足过了小半柱香,金色圆印一半陷入鹿藏蕉胸口,半截留在外面,不断旋转。
霍晅神色凝重,指尖金印停顿了一下,又流泻出更为繁复的金色浮印。这一次,极为顺利的得手了。
她从鹿藏蕉心口处,拔萝卜似的拽出了一串八颗玄石,像一根两文钱的糖葫芦。
这东西几百年不见现世,现在压根不值钱,走哪都能摸着一颗玄石出来。这回一冒,就冒出了一根“糖葫芦”。
玄石被起出,黑气缭绕,化之不尽。
霍晅磨了磨牙,望着金印尾端缀着的一串“糖葫芦”,有些不敢伸手去拿。
黑气抖动了一下,往金印上缠绕弥漫,霍晅眉目一厉,惫懒眸光下暗藏的一抹冷厉迸发而出。
这冷厉一出,黑气像被烫到了爪子的猫,猛地缩了回去。
袖囊中原本属于宋暗风的那枚玄石,则像是一枚泡在黑气中的裂枣,表面看来没有什么,一有契机,蠢蠢欲动。喧嚣的勾搭着外面的“糖葫芦”,想要冲破枷锁,闯荡出来。
霍晅拿拖家带口的一大串没法子,袖囊里这个还敢作乱,她好不耐烦,任由玄石冲了出来,伸出手掌狠狠一拍,把它扇进了石头里。
玄石嗡嗡颤动,被她释放而出的剑意纵横缠住,如困网之鱼。毁灭之力将它周身的黑气化去,迫不得已乖乖的安静下来。
霍晅眯了眯眼,看它不再横了,便收进袖囊,再想法子对付这一串儿。
眼看那一个被镇压,这一串似乎兔死狐悲,挣扎起来,可被金印勾住,根本脱身不得。霍晅用金印将这一串玄石封在了骨头上,再以剑意消磨戾性。玉果的魂魄已经陷入沉睡,一旦哪一枚有异动,反而能以魂光示警,也算相安无事。
玄石被金印和剑意双重压制,黑气缠绕在骨头棒子上,此起彼伏的涌动,倒把这一根平平凡凡的猪骨头染的像是什么不世出的魔修法宝。
霍晅嗤笑一声,剑意缠绵如丝缕,不介意慢慢儿跟这些小东西耗着。这会儿,又收到孟子靖的传书,商谈开剑冢之事。
霍晅只是拆了个传音鹤,小东西就不识时务的在她眼皮底下作乱,黑气爆发。霍晅真被激怒了,剑意凝结成阵,黑气顿时就被其根斩断,再也腾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这时,一道灰白光芒透过被斩断的黑气,骤然冲进了她眉心之中。
霍晅原打算回晏极,被古怪的灰白光芒暗算得手后,毫无预兆的从云端掉落下来。
这几日,空镜墟无雨。
沈流静却一直能听到雨声。
山洞外,雨帘倾泄,溅落人间时,便带起一股雨水混合着泥土,以及草木青气的特殊气息。
他和所有人一样,被困在了少渊山中。这场雨突兀又诡异,一直下了三日三夜,还没有停息之意。众人难免惶惶,即便面上不显,眼神也是游移不定,茫然难安。
年少的霍晅一身粉衣,坐在一个笨重的桃木墩子上,安安静静的在山洞最外面守着。双手托腮,好像凡间一个对雨饮愁的小闺女。
沈流静强迫自己停下了这场雨。她既归去无情,多思无益。
面上逸出一丝冷笑,他又有几个百年修为,让她这样白白哄骗?
总之,从此后,她再有何事,也再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沈流静去淙元峰看了一回沈留情。
沈留情虽然闭关,但这关卡不算要紧,神识一扫,差点没背过气去,半晌凉凉的开口:“哟,那祸水走了?”
沈流静微微皱眉,不喜。
沈留情继续刻薄他:“连你那百年修为都骗到手了,她不走干什么啊?等着大爷我出来请客吃饭啊!”
沈流静转身就走了。
沈留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持续的训斥他,恨不得把人骂醒:“你说说你,你留不住她的心,占点便宜也行啊!白白的让人骗财骗色……你放心,等大爷我出关了,就去向孟子靖要个说法!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你是要分还是要散,划个道道出来,光跑什么?”
沈流静早没影了,沈留情无奈的嘀咕:“我这个大爷当的,真是窝囊!”
沈流静在藏书阁枯坐了片刻,无意扫到那封金帖,他沉着脸挪开目光。片刻,又落到了金帖上,等不知是第十八还是十九次落到上面时,他面无表情的起身,打开了金帖。
金帖上写的什么,他早就倒背如流,连她戏谑而调笑的语气都能想见。沈流静越看越气,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着这金帖。
正欲送回去,突然发觉贴封有异。
沈流静脸色很不好看,手指往金封下面一拨,便觉四周灵气微微一动,脑中像突然多了一滴清水。
这“水滴”里,是剑宗的无极剑诀,连最后一招,霍晅自创的碧空尽,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