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为却依旧未有寸进。
沈留情冷言冷语的激励, 沈流静也内疚使他忧心, 反过来劝勉沈留情, 言语咄咄,掷地有声——他早已对她忘情。沈留情冷笑一声, 怎么会信他满口胡言?
沈流静就差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了。他也自以为早就忘情。
那山中不过数日,又何来的情如磐石?何况, 她既无心,他便休矣!
纠缠作态,岂不可笑?
然而通达明里的沈流静,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能明白那么多至深之理, 却仍然不能结丹。
沈留情软硬手段都施展了一个遍,这少年温良如玉, 人前静淡疏离,和光同尘, 似乎没有一点棱角。可修为却骗不得人。
沈流静又何尝不知, 能抓住一点天道影子的有天赋者, 寥若晨星。他自年少起, 便下定决心,必定要以大道为重,不该以情思这点微末小事为羁绊。
他出生便在这空镜墟之中,自小来修行如饮水吃饭一般便易,从来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修行一事,竟也是这般的——知易行难。
那一日,他从灵霄峰给新入门的弟子讲学回来,在山巅驻留片刻。他近来白日讲学,夜里也常出山寻些灵草,猎杀一些灵兽,自觉格外充实。
可才在此处偷得半分的闲,心思尚未沉凝下来,那人倨傲的神光、敷衍的浅笑,还有那发间剔透的流苏、灰扑扑的桃木墩子,就如山风一样猛烈的又闯回了心间。
此时,山外天边,忽而散尽乌云,云蒸霞蔚,雷光如同一条闪着厉光的神龙,在云霞之间穿梭。雷龙盘桓数圈,首尾各有一点紫芒、一点金光,如两颗耀眼的星,追随这雷龙嬉戏。
这“游龙戏珠”的异像,许久才慢慢散去。
沈流静心头猛地一空,已有了预感。
沈留情不知何时,也落在了山头上。他平素话多,沈崔嵬便说过,他就像个凡间花楼里上了年纪的驼背老龟客,整日絮絮叨叨不知所云。
今日,只是正经的叹了口气,慢慢道:“她结丹了。”
真是她结丹的天象。
沈留情看他站在山头,仍旧是那般四平八稳、不动如山的德行,可却深知,沈流静这样的性情,若不动情,也就罢了。一旦动情,自然是至深至重。
怪也怪那丫头,生的好看,性情出众,剑法又精纯,简直讨人喜欢的要命。更别提,她下的血本,凭着一腔孤勇,少渊山里拼了命保住沈流静一条性命,叫他怎能不情根深种?
沈留情思虑了良久,不知怎么才能安慰的了他,磨蹭了许久,才自以为贴心:“你看,她如今已经结丹,你若再不抓紧些,将来……要管她叫一声前辈了。你想想,你叫她一声霍师妹就算了,要你叫她霍师叔……不成,不成,那个始乱终弃的臭丫头……”
这之后,沈流静不顾沈留情反对,坚持闭了死关。最终堪破心魔,顺利结丹。
空镜墟上,内门弟子之中,还未有哪个结丹时,像他这般“顺利”的。可沈留情一心觉得自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实在得意透了,好一段时日,言语之间都是他这大侄子,如何如何的天资过人,禀赋非凡。
沈流静出关后,却连他这大爷都没见一面,便去了云浮山。
是以,也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鬼命数。沈流静到云浮山的第二日,就又碰见了她。
彼时云浮山还不叫外道陵,尚是修真界的一处灵山所在,又因此处有妖族聚居,妖气与灵气融合交杂,常有灵草变异,也有不少妖兽出没。因此,修士也常往其中搜寻些材料,用以炼丹炼器。
他刚从一处炼器坊出来,街道上人群熙攘,纷扰来去,各自有各自的繁忙。谁也不会多看一个不起眼的路人。
沈流静本要向南,偏就往北看了一眼。
她便隐在人群中,眉心一点厉色,一身风尘,阔大的青碧色长袍披在身上,也不知衣裳过于宽大,还是人实在太瘦,竟是形销骨立。
青色的衣袍里裹满了风,她整个人也如苍翠的竹。
再也不是他深刻记得的,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了。
霍晅刚从妖林出来,一抬眼,便与他隔着人群对视。
沈流静没料到,她这样光明正大的看了过来,自己反而一愣,继而心中自嘲,遑论前情,心虚的也不该是他。
她敢看他,他更该理直气壮。于是暗暗将这场惊喜若狂的重逢当成了一场无声的厮杀。
他轻轻扯开唇角,拉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还要他如何?待她够客气了。
霍晅微微皱眉,眉峰一挑,见他腰间一枚玉石,浮刻着空镜墟的印记,亦是冷笑一个。
沈流静要走,她却阔步而上,敷衍至极的一拱手:“道友,有银子吗?”
沈流静:“……”
最后,他还是拿了银子出来。
霍晅将荷包捏在手中掂了掂,这才矜贵的抬起眉,正眼看了沈流静一眼。
白衣洁净,神色宁和,倒是挺俊俏,浑身上下也只有空镜墟的铭石不太顺眼。再者,就是眼神猥琐了些。方才她一出来,他便盯着她瞧,当她是老糊涂了?
沈流静不欲和她纠缠,正待要走,霍晅又问:“有灵石吗?”
这回,沈流静惊诧的间歇长了点。
霍晅轻哼一声:“瞧道友穿的这样光鲜体面,又是玄心宗的高徒,出门总不能不带灵石吧?”
沈流静深感头痛,他欲要抽身而退,她又何必这样纠缠?
“看道友穿的……”
她那身碧衣裳,不过是凡尘的棉麻布料,实在不算什么好的。
沈流静便道:“看道友双眸藏慧,亦是正道名门,何至于连银子、灵石都没有?”
“出来的急,忘了。”霍晅瞥他一眼,“双眸藏慧?呵,道友看的倒是仔细。可知,直视为傲,侧视为谦?”
沈流静眸光深深,看不出半点情绪,却在心底极深极深的叹了口气。
就在霍晅要走时,沈流静给了她灵石。
霍晅穷的潦倒,又惯来不怎么珍贵自己的脸皮,得寸进尺:“有灵丹吗?”
沈流静便给她灵丹,空镜墟的十灵丹。银子、灵石、灵丹,她若开口,无有不应。
霍晅随口嗑了一颗,将鳞血剑驻在地上,一柄惊世宝剑,硬当成了拐棍,就这么杵进了宿雨初霁的湿润土壤之中。
她又是常见的敷衍:“多谢道友慷慨解囊,不日自当亲自登门拜谢。双倍奉还。”
沈流静长眉隐去了锋芒,只是淡淡的扯出了一点蜻蜓点水、一闪而逝的笑意。
霍晅:“道友,笑什么?”
沈流静道:“没什么,不过,想起一句诗来,叫做桃花依旧笑春风。”
霍晅眯了眯眼:“道友雅兴不浅。”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就是暗指她不要脸呗。
言毕,二人便客客气气的拱手作别,分道扬镳。
这之后,霍晅随意找了家饭馆,便坐下吃饭,桌上很快就堆了好几根大骨头。
沈流静和她分开,如释重负,不过片刻,却又尾随而至,默默的坐在了对面的茶摊上。
霍晅一共啃了五六个,将沈流静给她的银子花去了小半。沈流静身上这东西带的不多,几乎是全给她了。就这样,默默的看她吃完了肉,才想起自己身上那几个铜板,连茶钱都不够。
他脸皮薄,可不似霍晅,到哪儿都能腆着一张脸。正思忖着,不若捏一个障眼法,面前便丢下一点碎银子,替他付了茶钱。
他抬头一看,却是霍晅不知何时过来,替他解了围。
茶摊上的油茶果做的不错,霍晅拿着一串,边走边吃。沈流静跟在她身后,落后半步,竟相安无事的走过了大半条街。
霍晅吃了油茶果,冷眼一瞥,慢慢道:“道友打算跟着我到何时?”
沈流静定定的看着她,正色道:“我昨日来,在前面租住了一处灵府,已经布好防护大阵。道友可暂去一避。”
霍晅垂下眉目,略一思索,便欣然一笑:“道友真是古道热肠,令人敬服!还请道友带路。”
彼时,霍晅已不记得他了,但她已亮出鳞血剑,料想此人已得知她身份。他既然知她是谁,霍晅也不必客套,更没有自报姓名。
何况,这人看来,也是一身端方正气。她虽不喜空镜墟,但玄心宗毕竟乃是正道名门,想来,教出的弟子也不会太差。因此,对他还算有三分信任。
沈流静原拟在云浮山下长住,前日一到此处,便先租下了山脚下一处灵符。此处灵气充裕,他将霍晅带回来,安置在侧室之中,便借故自行回了房间,打坐修行。
沈流静一坐下,便极快的通玄入定。
从前不得一见,总觉沉淀在心,难舍难离。今日重逢,他方才明白,沈留情常劝他的放下,是何意。
第71章 逐黎
沈流静困也是她, 解也是她,再见了她,才终于明白, 沈留情常叫他放下, 是何意。
不是放下他心中的情, 而是终于放下因情而生的贪念。
她再薄情也好, 他不再奢求她的回应, 不再奢望, 有朝一日, 灵霄峰下那红彤彤的洞府能派上用场。
她即对他无情,也属常事。即便没有当年的事, 她眼中也未必能有他。
那数十年的心酸,他早知道, 世间难事之中,有一桩,便叫做两情相悦。
不论她有无情义,都不算什么。他遇见了她, 终究是他的福气,他只要尽心护着她, 便是。——才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他的一腔情义。
沈流静醍醐大悟、得知她因言灵血符之后, 方才知道那时, 她并不记得自己, 每每想起这次重逢, 以往无数次深恨她薄情。这时却痛恨自己蠢笨。怎么就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她身受重伤,灵力耗尽,又落在一个妖气四伏的所在,自己怎么不能叫她再安心一些?若是当年,再热络些,也能多安慰她。
霍晅进了房间,先拿出阵图,自行设了防护阵,又将鳞血剑压在阵眼,这才拿出十灵丹疗伤。
二人似有默契,黄昏时分,橙金的落日余晖洒照而入,一同出了房间。
霍晅微微一笑,拱手道:“道友,此刻时机正好,可敢与我一同进山寻一秘宝?”
一路上,沈流静都静静的跟随在她身后。霍晅随口跟他说了几句,她要抓的是三阶妖兽逐黎。修真界的妖兽并不多,三阶妖兽更是少之又少。霍晅已经在山中跟了好几日,找到了这东西的藏身之处。
沈流静道:“道友怎会受伤的?”
这一路,霍晅看似不在意,却都在暗暗的留意沈流静。
从第一眼看见她,沈流静的神色,就十分古怪,寥寥一眼,霍晅分辨不清。但此人实在过于端方,一见便让人生出好感,甚至觉得十分可靠。
霍晅轻笑一声:“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道友见笑了。是我太过心急,竟然被逐黎的伴生兽给吞进了肚子里……”
沈流静皱了皱眉:“那道友是如何脱身?”逐黎虽然是三阶妖兽,但性情还算温驯,唯独逐黎的伴生兽逐阳,却是十分暴戾,凶残起来,连自己都会咬。
霍晅又是一声轻笑:“自然是斩了这妖兽,从它肚子里钻出来的!”她故意挤眉弄眼,调笑于他,“道友以为,我是怎么出来的?”
沈流静听她又在满口胡言,实在无奈的很。霍晅看他拧了眉,方才的清净高冷全都荡然无存,很有些不可明言的得意。
这人么,看来清净正经,她是喜欢的。可太清净了,她便蠢蠢欲动,一心想要把他这张脸皮撕下来,看看他沾染了烟火色后,进退失据、百般无措的模样。
云浮山与晏极山和空镜墟都不同,它的灵脉反而就在山脚下。这座山也不大,还没有晏极山上最小的峰头懵懂峰大。
二人穿过山脚下的芸花丛,进入密林后没过多久,就进了霍晅布下的阵法当中。
沈流静神识一扫,她布下的阵法足足有十余丈方圆,将逐黎包围在其中,以免被妖修或者人修捷足先登。
霍晅带他进了阵法,被她斩杀的逐阳开膛破肚,仍旧躺在地上,连妖兽内丹都没有取出。她凌晨诛杀了这妖兽之后,实在力竭,不敢在云浮山中逗留,启动阵法匆匆忙忙便离开了。
沈流静放出神识,几乎入地三尺,却没有察觉到逐黎的痕迹:“阵法没人动过,逐黎却不见了,这是何缘故?”
霍晅取出妖丹,随手剥下了逐阳的腮鳞,扔给沈流静:“给你了!你随我来。”
霍晅把他带到了两颗歪脖子树前,手指一动,从树底下取出了一副晶莹剔透的阵尺。不等她解释,沈流静便觉豁然开朗,方才一直阻挡神识的雾气全然散开了。
这阵尺是霍晅封在此处,而阵法后面,是一处禁制。这重重封锁,也难怪沈流静察觉不到逐黎的气息。
“这禁制,是逐黎所留。妖族的禁制并不算复杂,以蛮力打开倒不难,可难就难在,要悄无声息的潜入禁制,抓住这头妖兽。”
逐黎不擅攻击,但十分聪慧,生长十年的逐黎幼兽,便如成年人一般聪敏。且天生会设立禁制,其最大的能力,就是能够遁入自己破开的时空之中。
一旦惊动这禁制,逐黎便会受到惊吓,再换一处时空躲藏。到时,再想要抓到,便不容易了。
霍晅笑道:“道友住的地方,单是门上便设了不少禁制,想来,道友一定十分精于禁制一流。若真能抓到那逐黎,妖丹就归道友了。”
沈流静微微一愣:“那你大费周章,是要什么?”
霍晅摸了摸下巴,眸光微微一闪,她自然是有用处,却不愿意道与外人听,便随口胡言道:“我听人说逐黎肉嫩味美,便想抓一只来看看。道友若是觉得亏了,那……妖血我与你一人一半?”
她这番说辞,实在不太像话,沈流静听完,也不知是信了还是眉心。但他本不甚在意,但见她看似随和,实则可称的上是百般戒备,暗暗好笑:“逐黎是道友找到的。我拿妖丹便可。”
霍晅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道友果然慷慨,不愧是玄心大宗的弟子。”
沈流静在禁制外,另外设了三道禁制,以作牵制之用,不过费了半柱香功夫,就带着霍晅不声不响的进入了禁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