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再次面面相顾。
霍晅心说,早知道要把小二子逮个正着,她还不如多喝几杯,醉过去算了!实实在在的,她哪知道,该如何开解这为情所苦的倒霉孩子?
第101章 不如无情
杯中清茶碧绿, 青嫩的茶叶在滚热的茶水中翻腾,渐渐平复。
碧沉双手奉茶, 见霍晅仍然是一脸天塌下来不知该用哪边肩膀扛起来的神情, 他十分尴尬的笑了笑。
“师尊也不必想的太多。说起来, 都是阴差阳错, 也未必是什么……情情爱爱……”
霍晅心说:“呵……你说这话时, 将满面的凄风苦雨遮一遮, 大概更可信。”
但这二徒弟向来最是恭谨孝顺, 她哪舍得说这个。
碧沉稳了稳心神:“师尊上次曾说,除掉了魔门的左护法鹿藏蕉。弟子从前,也着过此人的道。”
霍晅手指敲了敲杯沿, 眉峰一挑:“胡扯!我捡到你时,你奄奄一息,我送你到佛门若存金仙处,借了九十九日的佛光,之后百年都佩戴着青莲子, 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鹿藏蕉给骗了?他那梦境, 便是能骗得过为师, 也该骗不过你。”
碧沉哀怨的看向打断自己的师尊:“师尊, 您可知,魅惑之术,本身凭的并非是施术者的神惑有多么强, 而在于, 施术者能不能发觉被惑神之人内心的弱点。抓准这一点, 便是如我这般的,又有何用?”
霍晅无奈道:“总之,你也太不中用了!为师多疼你!”
不中用的二徒弟:“就算……弟子不中用吧。师尊您还记得,您说过,我只是凡俗一只普通的兔子,却意外的开了灵智。当时灵根未成,气息奄奄,但师尊觉得我有天赐之福,又恰巧被您碰到,便带回了晏极。”
霍晅略一颔首:“不错。这之后,我倒是想去捡到你的地方看看,但一直没能成行。哎,为师实在太忙了。”
碧沉:“呵……”
“弟子自己去查过了。”
霍晅心虚道:“原来如此!来,快说与为师听听。”
碧沉再次道:“您还是别管我们了。”
“那不成!”霍晅兴致勃勃的驳回了二徒弟的真心话。
“我那时的主人,是个小姑娘。我还能记得一点她的样子,之后我查到的,她本是九生九世的积善之人,功德深厚。这一世应当也是福慧双全,但不知为何,一出生便孤苦无依,小病缠身,在家中更是受尽苛待。最后,是其父和后娘要把她卖进……”对于旧主,碧沉实在不忍详述。“当天夜里,她又气又苦,就发病了。等到第二日清晨,她父亲才来柴房里……”
这些事,就是碧沉自己记得的了。它疯了,成了一只疯兔子,更像一条疯狗。假装温顺,咬着那恶毒女人的衣裳,在她裙角边打滚。
那女人看小兔子,雪白的毛,奶气的一团,抱在怀里,被碧沉跳起来一口咬破了脖子,活生生的撕下了一大块血肉。它是只小兔子,从来吃草不吃肉,可竟然很有当狼做狗的潜质,这一口直接咬破了她的血管。
也是因为它这么凶悍,这桩事流传了许久,碧沉数十年后回去,仍然能打听到关于那个苦命可怜的小女孩子许多事。她是如何的温软善良,岁月待她偏又是如何的风霜刀剑,人世于她,又是如何的水深火热。
最后,碧沉咬断了那男人四根手指头,自己也被打的血肉模糊,要被吃掉的时候,霍晅来了,收了女孩子的尸身,把这只兔子带了回去。
“师尊可还记得,您当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霍晅能记得什么?她能清楚记得自己有三个徒儿,都算是有良心了。
碧沉一脸果然如此:“吐出来,什么脏东西也往肚子里吃!”
碧沉当时恨极了,恨不得回去再咬死那男人,哪里肯吐出来?霍晅便用灵气保着小兔子一条小命,提溜着走过一条繁华的长街,在脏污的后巷里找到一条臭烘烘的野狗。
“来,吐出来,给它吃了。你是好的,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兔子这回听话了,吐出手指,看野狗噶擦噶擦咬了,觉得痛快不已。它心想,主人已经不在了,这个人又替主人立了坟,假如她要做它的主人,它也有点愿意的。
可霍晅后来说,她要做他的师傅。
霍晅恍然大悟:“你当时就是凡俗一只普通的兔子,没有半点灵气,却意外的开了灵智。大概是你的小主人最后之愿。她的心愿足够强韧,将功德之光全都投注在你身上,因此,你才意外的有了灵智。我当日,的确是被一股纯净的功德之光引去的。”
碧沉道:“所以,鹿藏蕉用她来攻陷我,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在鹿藏蕉的梦境之中,碧沉就是这个小姑娘,她被卖入了青楼。
头一天,就碰到了意外闯入梦境之中的戚青寒。
梦境太真,碧沉用情也越真。
“鹿藏蕉发觉我是晏极山弟子,才起了戏弄之心。但他本身藏在修真界,并不敢闯下大祸,这梦境本身也只是为了困住我,所以,才特意让我成了一个身份最为卑贱、命运最为卑贱的女子。正因为鹿藏蕉唯恐引来天道六门的围剿,动作不敢太大,因此处我身在梦中,其他误入的修士,如戚青寒在梦境中,却是来去自如的。这也便是为何,梦境破除之后,我知道,之前是梦境,他却仍然不知。”
霍晅瞠目结舌:“是以,一月之后,你破了梦境,你的梦醒了。可小不服的梦……到如今还没醒?”
碧沉不以为然的轻笑一声:“师尊,您错了。在梦中的只有我而已。我不记得前事,在梦中又是个身世飘零的女子,自然会对护佑自己的人……一心一意。可戚青寒是晏极之徒,他不过去了凡尘行走一回,怎么会对一个顺手救下的女子,有什么真情?”
“那他为何在梦中,陪你一月之久?他之前生了心魔,偏偏要去凡尘游历,化解心魔,又是为了什么?”霍晅总结道,“小二,你真是害人不浅!”
“他分明并未动情。”碧沉还在嘴硬。“对我而言,是一场极真极真的梦。偶尔分不清梦与现世,偶尔意乱情迷,可他从未入梦过!”
“你说他从未动过真心,是你说来容易。单就这命牌,可实在不算是一件好事。不服那从小就在我面前撒泼的脾性,若不是他认准了,怎么会把命牌给出去?更何况,他说的,后来去寻,那女子已经嫁人了……”
碧沉微微蹙眉:“这其中情况实在复杂,破出梦境之后,我自然记起,在梦境中,和我有婚约的,是,是三师弟。当时觉得实在尴尬,就让当地的凡人做了个假,好在,鹿藏蕉为了让我入梦,梦境中所有的一切,都和当地一模一样。我让人谎称,我,呸!就是梦中的女子已经远嫁,不知去向,没想到,师弟信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霍晅嘿然冷笑:“他若没有放在心上,为何不去找你要回命牌?毕竟,他只以为你是个小小的凡俗女子,这命牌,留你手中又有何益?”
碧沉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大概是吃了一百只蟑螂以后,又吃了一百只水蚂蚁。
霍晅给他致命一击:“相离说的再云淡风轻又如何?他不肯取回命牌,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碧沉呆呆坐着。果真当局者迷。
若是三师弟果然对他假扮的那个女子动过真心,等知道了,这女子竟然是他最烦的二师兄……
呸,什么假扮!他也是被鹿藏蕉给害了好么!
“怪不得,有一段时日,你满大洲的追杀魔门遗留在外的弟子,点名道姓追查鹿藏蕉的下落。徇因师弟还曾在大典上称赞你,原来,只是为了私仇啊!”霍晅道。“徒儿,你这觉悟太低了。我等修正道,当以斩奸除邪为己任啊。”
碧沉只得不露声色的拍了个马屁:“弟子无能,私仇也没能报了。还要多谢师尊,斩杀鹿藏蕉,为弟子出了一口恶气。”
碧沉此刻满心凄苦。
他真宁愿,三师弟从来没记得过那个女子,哪能想过,他用情比他还要深?
若瞒他一辈子……
若瞒他一辈子,虽说他一向看他不顺眼,毕竟还能叫一声二师兄。若是被他知道了,只怕……
可若瞒他一辈子,他自己究竟甘不甘心?
茶香压不下酒气,霍晅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我去,我的大徒弟竟然爱上了我的小徒弟,我的大徒弟是公的,我的小徒弟也是公的,所以果然阴阳相合都是狗屁,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性别相同才是真爱吗?。。。等等,等等,一系列天马行空胡言乱话,一道一道的,比平日里用的金色符文涌现的还要快。
碧沉坐了半晌,突然道:“师傅,不如,我去找个女子夺舍?”
霍晅一口茶喷出来:“放过为师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碧沉自然也只是说说。
霍晅安静了片刻,忍不住问:“你一只兔子,他一个人,以后会生出什么来啊?”
碧沉大约被这个可怕的问题给雷到了,一时都脱离了正常思维:“我和他都是公的,就算在一起,也不会生出……”
他闭了闭眼,用尽毕生修为从他师尊大人的坑里跳出来:“师尊,觑朱堂还有要事。弟子告辞。”
第102章 亲事风波
沈流静再回空镜墟, 又是重伤。
沈留情恼怒的跳了半天脚,抖抖索索的取出符灵:“沈琅华!你说, 这符灵是你亲手所书?”
沈流静本在闭目静性, 被他闹的实在无法, 无奈道:“您何必明知故问?这上面有我一点魂力, 您一探便知。”
“我探过了!可这上面说, 你要举办双修大典, 请我提前操办!你, 你,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你看看你自己,自从她回来了, 就一天天血赤麻糊的!这回又受了伤,还说过几日又要出门。你要么是嫌自己命太硬,想去找个刺激?要么就是嫌我命太硬,想刺激刺激我?”沈留情猛地薅了一把头发,手指间缠满了青丝。
他哀嚎一声:“你看看, 我都没有儿子!我是做了什么孽, 要做你大爷!我要被你气秃了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沈流静无言半晌。
沈留情道:“不过, 你这次出息了, 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你看你以前,又是百年修为,又是心头血, 都没能骗到人, 这次就吐了几口血, 就要举办双修大典了。长进!不愧是我侄儿!”
刚才还说自己做了孽,才做大爷的呢。
沈流静再次默然,许久才道:“是她先提的。早知如此,我该当机立断,先对她说。”
沈留情被打击的摇摇欲坠:“所以,不是你把人家骗到手了,是人家把你给骗到手了!”
夜色融融,孟子靖安顿好酣醉的道冲,几个纵跃立在了山巅顽石之上。
这块石头倔强的要命,数百年来,不肯叫任何一点绿长在它身上。便连阴雨绵绵的春日,小雨连下过月余,别的石头都沾满了春苔,它也没有一点绿,倔强孤傲的冷清着。
她怎能这样桀骜?
到底为何不肯放下?
孟子靖问她能否放下,却不肯问一问自己。
正觉风冷,突然收到纸鹤,打开来一看,又是沈留情张牙舞爪的大字,看来就叫人觉得怒气冲冲。
“剑尊意欲何为!”
孟子靖大概听说了自家师姐从前的丰功伟绩,虽生不悦,但仍预备好好的回话,这一转身,差点没被突然出现的沈留情吓一跳。
这厮还穿着里衣,蓬头乱发坐在幽鸾白羽背上,见到孟子靖也是一阵手忙脚乱,连忙换上了一身正经八百的烈红道袍。
“徇因山主,别来无恙。”
刚被他吓了一跳的徇因山主:“……”
要都跟这位似的,大半夜坐着只鸟呼啦啦突然出现,他可真称不上“无恙”。
“徇因山主,留情此来实在唐突……”
孟子靖自身也是愁肠百结,尚且还未回神,往日的机慧不知丢到哪一边去了,下意识的回道:“不唐突,不唐突……”
沈留情:“唐突,唐突。”
二人一齐住嘴,一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恼神色,又一齐别过脸。片刻,二人一齐转过来,端的是清肃方正。
端方严正沈留情:“徇因山主,别来无恙。”
正直朴重孟子靖:“沈宗主深夜到访,可是因我两宗联姻之喜?”
沈留情:“自然。虽是喜事,但尚有诸多事宜,要与徇因山主商议。书信往来不便,沈某冒昧叨扰了。”
孟子靖:“沈宗主大驾光临,晏极扫阶相迎。”
沈留情:“……”我都说了什么废话?
孟子靖:“……”废话真的好废啊!
二人拗了几句口舌,沈留情先忍不住了:“我就直说了!你家剑尊又出的什么鬼主意?”
孟子靖一脸茫然:“剑尊所言,二人早就定下了血誓,交换过命牌,是名正言顺的道侣。如今,不过是补办一个双修大典,昭告一番。”
沈留情:“她不会在双修大典上突然跑了吧?”
孟子靖也忍不住了:“呸!乌鸦嘴!”
沈留情惆怅且希冀:“徇因山主,你要好好管管她啊!”
孟子靖叹了一口气:“管不了啊!若是大典顺利,今后,就要沈宗主来管她了!”
沈宗主和孟山主不约而同:“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霍晅到空镜墟时,天色仍旧空濛,山麓一角隐约的白雾是聚是散,山间的光影也随之明灭难定。
刚落下云头,就见沈流静四平八稳坐在山门的石阶正中,像个等人领回家的乖巧小童。
霍晅几步跑完了数百阶梯,轻盈的落在他面前:“不是说好,叫你在青莒峰等我?怎么自己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