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用过这功法,我才叫你来,看能否察觉到魔修的气息。运气还算不错。”
二人说话间的功夫,柳枝下生出白白胖胖的根须,勉力往金碑中心扎根。金碑发出嗡嗡鸣声,不断的晃动,到底被柳枝扎了进去。
柳枝之上,盛载的是霍晅的两道截然不同的灵气,毁灭之力摧毁坚若磐石的金碑,再生之力则包裹柳枝的根须,不断向金碑之中挤入。
一声金鸣,金碑裂开,柳枝软嫩的根须,硬生生将金碑挤了开来,中心绽开了无数裂粉。
金沙倏然变红,流动的沙河成了一道蜿蜒的血河。穹顶冒出的红光凝着在金光之中,像从天而降的数道血色瀑布。
江见疏忍着疼:“幻境彻底打开了。”
他佝偻脊背,眼中都是绮艳的血光,不禁伸出手,刚触碰到一点血光,就被吸了进去。
霍晅始料不及,拉都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被吸进去,只留下一句气急败坏的骂声。
她也是哭笑不得,真没想到江见疏这么容易就被幻阵惑神了。
血光有六道,江见疏冲锋陷阵,已经少了一道,现在就剩下五道。
究竟那一道才是破解幻阵的关键呢?
正思量间,柳枝生长速度停滞下来,一个巨大的水泡歪歪扭扭挂在了树冠上。水泡被枝桠碰撞,江见疏脸扭曲的映在水泡上,他此刻正深陷金沙之中,目光呆滞,这么片刻功夫,金沙已经漫到了心口,马上就要到脖颈了。
霍晅急了,嘀咕了一句没用,来不及细想,再次推算了一遍,选中其中一条,也被吸了进去。
既是幻阵,眼前所见,也都是虚妄。
霍晅一颗清明心,清清净净的进了幻阵,只见诸多繁杂往事,扑面而来。
师尊得意洋洋的捋着两根银白的须发,道:“……渊儿果然比你那些师兄师姐都强的多了!不愧是师尊最得意的弟子。”
云师兄便随之一笑:“自然。废了师尊那么些灵丹灵草,自小泡在后山的灵池里长大的,哪能没有出息?”
转眼间,师尊飞升,思云树与魔修一同设下杀机,要将她诱杀在魔隙之中。
霍晅面色不变,淡淡一挥衣袖,扫去浊沙,眼前景象又变。
风沙漫卷,既有旱沙,又有骤雨。暴风过后,就是突然降临的大雨,将茅草屋内都拍上了还没来得及沉淀的沙泥。草屋不足以阻挡风寒,孱弱的少女肩膀上,都覆上了一层沙灰。
霍晅心神一震,仿佛身临其境。她忙咬破舌尖,谨守心神,同时也是一喜,此处幻境如此真实,自然是找对了。只消再找到阵眼,就能将这幻阵破了。
雨终于停下来,少女纤弱的肩膀上拍满了沙灰,又被浊流冲洗掉,苍黄的头发粘成一绺一绺。她动了动,露出了身下遮挡的一个白胖的孩子,就像大鸟正温柔的低头,望着身下被护的严严实实的雏鸟。
这孩子一身丝绸衣裳,脸蛋白嫩嫩的,模样胖乎乎的,也不知世事,伸出藕节一样的手臂胡乱的拨动。他一下打到她耳垂下,打落一只玉石耳坠,少女疼的吃牙咧嘴,胖娃娃咯咯的笑起来。
霍晅想:还真是个熊孩子。要是她,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但显然这少女不是这么想,捡起耳坠宝贝的吹了吹,又用手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细瘦的手臂紧实而有力的抱着孩子,说话的声音却沙哑而疲软——她已经太累了。
“阿修,这个不行哦。这可是爹爹送给我的宝贝,很要紧的。万一活不下去,还可以卖钱养活你呢。”
少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父亲说,他一直记得我的。只是怕我在府中被夫人苛待,他,他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修慧。真好听。”
她自幼贫贱,除了知道生父是一国国师,活得比最低下的奴仆还要辛苦,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她那人面兽心的生父托付孩子时,顺手从摊贩处拿的呢?
那摊贩认得国师道袍,连五个铜板都没敢要。
不过,昨夜国师已经伏诛,国师并十余个儿女都身首异处,挂在了城门处。国师那道袍自然也威风不再,甚至,晦气透了。
可万一活不下去的时候,少女也没舍得卖掉这幅耳坠。她坚信国师被毁掉的只是遗留在凡俗的肉丨身,总有一天,要驾着踩着祥云的白天马,来接他最钟爱的儿子回家。
到那时候,她养护阿修有功,应该——也能再叫一声父亲了。
所以,她咬咬牙、狠狠劲儿,把自己给卖了!
第106章 人间胜年
她连名字都没有, 贫民窟里谁都能欺压一把,被矮她许多的小孩踢打也一声不吭的人, 为了一个冷馒头能磕上一百个头跪求的卑微人, 一朝执迷, 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 竟然把自己给卖了。
老鸨子嫌她瘦小, 又黑又丑, 只给了一把铜板, 随她爱卖不卖。
小慧的心愿是要养活弟弟,还要养的很好。毕竟,他是仙人之子。
所以, 她也不在乎自己能卖几个钱,唯一的条件,是要带着弟弟。
老鸨当然不乐意,但这个人人都能踩在脚下的丫头,迸发出意外的倔强, 执意要养着她弟弟。
老鸨退步, 但不肯养闲人, 进了阁子, 就得干活。做不了大事,做个跑腿的小童也好。
小慧依旧不肯,连自己的卖身钱都不要了, 要清清白白的养活自己的弟弟。
老鸨懒得理会她, 想着等人进了阁子再调丨教, 就随口应下。没想到数月之后,小慧吃的好了些,模样渐开,才发觉,自己是捡到宝了。
她既卑弱乖顺,又显瘦可怜,盈盈细腰不足一握。客人们既爱她凄凉身世,自诩是个解救美人于水火的“英雄”。又爱她眉宇间隐约的不逊,与寻常可怜之人又别有不同。不到半年,竟成了头牌。老鸨也就随她去了,还让人给小胖子阿修多送些吃的。
白日她请了识字的好心“恩客”,教阿修读书认字,她又是个无以为报的,自然少不了被人占几下便宜。入夜,她把阿修哄睡,阁楼的门紧紧锁上,从凄凉的无依无靠的长姐,成了酒醉灯迷里最孤傲最迷人的夜下霜华。
阿修有时候,会从梦中惊醒,阁楼的隔音不算很好,偶尔能听到一声古怪的哭叫声,但自小听来,也不算什么。门下,有一处留下来的洞,老鸨为了哄他姐姐高兴,经常会在这里放上不少点心,给他做夜宵。
于是,阿修夜里醒来以后,就吃着甜甜的零嘴儿,听着隐约的怪声,再次入睡,每日凌晨,半睡半醒间,都能听见小慧温柔的牢骚:
“这孩子,怎么又在床上吃东西,都是碎屑。”
她手指总是很凉,但一定轻柔,一下一下轻拭着他的脸。
有一天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纷杂的脚步声轻重不一。阿修听得门锁声,很快就醒了,听得有个熟悉的女声气骂了一句:
“你就是为了他,被人虐待成这样?我看,他睡得可真够踏实!”
小慧立刻说:“芬姐,小声些,孩子还在睡。”
原来是芬姐。
初来时,她对小慧最好,但也最凶,知道小慧进来,是为了养活他时,就叫嚷着,让她把他扔了。当时她还说:“你现在是犯傻,等你吃了苦头,你就恨不得自己现在不扔掉他了!”
小慧自然没有。芬姐对他们姐弟两,却越来越好了。
这次,小慧被一个古怪的客人吊伤了腿,也只有芬姐送她回来。
小慧无奈的道:“孩子长身体呢,让他多睡一会儿。芬姐,我没事了,您快回去吧。”
芬姐道:“你这又是何必?人人都知道韩大爷是个疯子,你要那么多赏钱……也得有命花!倒不如快些存够了银子,提自己赎身。何必要买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你看这孩子,就是个小乞丐的命,你偏偏把他当成小公子,这一声绫罗衣裳,得花多少银子?”
她说什么,小慧都听着。和以往一样,安静的听。
只是那天早上,她突然问:“芬姐,他会回来吗?他什么时候来接弟弟呢?我也不求跟他走了,他快把弟弟带走吧。”
“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可弟弟是清清白白的贵公子,跟他回天……回那里去,都不丢人。他再不回来,我可就不保证了。”
芬姐冷笑一声:“你说的什么了不起的富贵人家?能把家中的嫡子沦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你傻,养着这小废物做什么?要是我,早把他卖了,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也不必沦落到这泥坑里!就算现在,也不迟。慧儿,你不如将他扔了。韩家二公子早就要替你赎身,你出了这里,到大户人家做个小妾,下半辈子还有指望。慧儿,你听我说,你养了他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做的事,任外人看,都是不可理喻。
不过一个从没有给过半点养育之恩的父亲,留下的一个累赘孩子。这荒年,连亲生孩子都能扔,她凭什么要养所谓的弟弟呢?
于是,当夜她就没有回来。
她既不回来,夜里小洞口的吃食自然也断了。阁子里的人好像把他忘了,他被锁在阁楼几日几夜,快饿死的时候,终于有人想起他来,拿张破席子随手一卷,胡乱扔到了外面。
这之后,他在被野狗啃了一口,差点被吃掉时,被另一个少年捡了回去。
这人容貌与今大不相同,但黑瘦的脸上,缠满了与乱世格格不入的温柔,双眉间自有一股清缓却不容忽视的倔强。他听见这被狗啃咬的少年,还能喊两声疼,就赶走了恶犬,把人救了下来。
这人自然就是思云树。
幻影却在此刻戛然而止。最后浮现的,是数年后,白修莹想方设法终于探听到了白修慧的消息。她没有跑,也没有做谁的小妾,而是被人折磨死了。芬姐为她出头,也被人一并打死了。
从狗嘴里救下白修莹的是思云树,可白修莹自始至终,记挂的都只有白修慧。
霍晅拔剑在手,一剑斩破幻影,剑气稳稳的钉在金碑上浮现的符箓之上。剑气不断注入符箓之中,顺着纹路游走,蓄积之下,硬生生将符箓给撑爆了!
金碑炸开,江见疏吐出一大口金沙,从柳树底下滚了出来。
他连呸几口:“霍羲渊,你干脆等我死了,再破阵!这什么破阵?这个暖香候是不是有病?!”
他眼底恍惚还有泪光。
“这金碑之下,还有一层符箓。要破此阵法,非要等柳树根扎深,坏了底下的阵法,才能配合剑气破阵。你连一时都扛不住,看了红光就被惑神,我这已经算是快了。”
霍晅鄙夷不已。
“这金殿名为人间胜年。对白修莹而言,人间胜年竟是和这女子苟且偷生的数年……这以后,遇见师兄,又投入师门,对他来说,竟然不值一提,一辈子都困囿于此。你呢?你心中,人间胜年是何时?你在幻境之中,又见到了什么?”
江见疏张了张嘴,似乎不欲提起,可转眼间又答了她:“自然,是与我容情初见之时。可惜,此一生都再回不到那一刻了。”
他向来躁烈,此时此刻,有些少见的阴郁和静默。顿了许久,他极不甘心的问:“人生在世,谁不是在不停的追忆过去?霍羲渊,你呢?你心中人间胜年,又是什么时候?”
霍晅想了想,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应该会是半个月之后吧。”
江见疏一想,半个月后,正是这厮的道侣大典!
还真是会往人伤口上撒盐和辣椒面!再架在火上烤烤!
霍晅一想起美事,仍在喋喋不休:“这之后,本尊有了名正言顺的道侣,若之后有了孩儿,呵,左手统一晏极,右手引领空镜墟。如何?”
已经熟透散发出阵阵单身狗肉香的江见疏急忙打住:“先破阵吧。沈道兄在阵外,应该都等急了。”
二人剑气并行,顺着破开的金碑裂纹之中,能清晰的看见金色的墙壁上,腾出的无数反复的符文。
霍晅剑气在前引领,江见疏紧追在后,也不必用什么碧霄尺了,凭着这两人霸道强横的剑气,硬生生将金殿幻阵强行破除了!
幻阵与暖香候留下的封阵相连,幻阵破除之后,封阵随即启动。整个大阵像一团飞快搅动的棉絮,剑气也受到阵法阻滞,破势减缓。江见疏起初还能硬撑着与霍晅并肩前行,后来连灵气运行都再次受阻,只好退后半步,剑气萦绕周身,既守且攻。
之前传送过来的那个魔修断手断脚,缩成一团肉球。原本挤在封阵的缝隙之中,现在大阵搅动,里面涌动的灵气如魔隙的罡风一般,稍有不慎,就会挫骨扬灰了。
这魔修狼狈的逃躲,死里逃生数次,眼看这次阵法挤压,前有罡风,后有阵法要命,也顾不上要脸了,大喊救命:
“两位天道的道友,在下是魔门太上长老,有要紧的情报……救命,快,救命!”
江见疏不通阵法,忙道:“快弄出来吧!我看这厮贪生怕死,没准真能有什么大消息。”
霍晅淡淡瞥他一眼:“我封了这处传送阵,再去找他们军师算账。至于其他的,谁敢再越过这条线,就是个死。他那要紧的情报,有什么用?”
“太上长老”贪生怕死的要命,眼看她丝毫不为所动,咬咬牙,大叫一声:“门主,我们门主早就出来了!”
霍晅本也要留他一条小命,闻言手中剑随手一划,就将乱麻一样的阵法破开了一条通道,将这魔修隔空拽了过来。
那魔修还想跑,再一看,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灵气乱流,离了霍晅,根本无一条生路,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原地。
江见疏随手把这不老实的家伙提溜起来,这人只有一条手臂,两条腿都没了,江见疏又是长身熊腰,拎在手上,活像提溜着一个大球。
“说!魔门门主何时到了大洲?他不再魔门主持大局,偏来大洲,意欲何为?”
第107章 不落天起祸
江见疏将人拎在手中, 还甩了两下:“球儿,你真是魔门的太上长老?据我们所知, 魔门这些个太上长老, 都是当年老门主留下的旧人。看你这一脸褶子, 年纪嘛, 倒是对的上。至于身形嘛?诶, 剑尊大人, 这胖乎乎的, 是谁啊?”
霍晅抬眉一瞥,温吞吞软乎乎的答道:“左右护法鹿藏蕉鱼贯柳,军师暖香候, 至于这些长老,倒不常冲锋陷阵。容貌对不上,不过,吃成球的,只有虎丘长老。叫什么, 我忘了, 这些长老, 和你们江家一样, 内讧一个比一个强,对付外敌,呵, 一个比一个跑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