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真绝情。还以为,你这一生,都再说不出容情二字。想不到,忘情也如此轻易。你哪知道,那女子为了你,正不要命的往此处赶呢。她大约是情苦,都要离开大洲了。偏偏,你这儿炸了。”
江见疏已是心境大乱,勉强维持守心不惑,设局人就在阵外,说了这么大一串,只真真切切听到一句“正不要命的往此处赶”。
那人显然也未把江见疏放在眼中,撩拨一句之后,又转向沈流静,阵法中心,浮出一个水色留影石,现出一个巨大的山洞。
江见疏瞳孔猛地一缩,腾的站了起来。
大恸过后,又乍然大喜。除了九位长老,无芳佳城的子弟,竟然全都被他囚禁在此处,还都活着!
这“囚室”说是山洞,也不合适,明显可见,山石崩塌乱了一处,漏出的天色灰云蔽日满带杀气。隐约可见,阵壁上隐隐流动的血色符文。
看来,这些江氏弟子是早就被困在了此处,几位大长老自爆身死,这些人却被阵法护佑的完好无损。
白修莹的声音既轻且媚,十分的儿戏,格外的轻忽。
无论多少人命,在他眼里,本也不算什么。大概,就像一泡尿冲走了蚂蚁窝,“尸横遍野”差不多?
“料来,这些人并非你空镜墟弟子,果真,沈琅华也未有丝毫动容之色。你约莫关心的,只有霍羲渊?可惜,她坏了我的大事!我既要她的命,你若不脱出这阵,怕是连她的骨灰,也收不拢了。”
沈流静本就疑心他布下这困阵的目的,听他如此说,心中暗自焦急。手中剑起,剑势恢弘如血虹贯日,这困阵被剑气撼动,连连颤抖,却见留影石中,景象忽变,江氏弟子刹那间被烈焰缠身灼烧起来。
留影石十分的清晰,虽听不见号哭之声,但可见一片惨状,虽然之后一众高阶弟子很快联合起来,布好阵法躲避,但仍有不少低阶弟子受伤。
沈流静剑势稍缓,又换了方位攻击阵法,留影石中景象又变,火光骤然消失,还不等这群青年松了口气,又成了漫天冰霜。温度骤然下降,连眉毛上都结起了白花,无影无形的冰寒,比火焰更难抵御。
江见疏疾声喝止:“沈道兄,快住手!”
瞬息之间,沈流静已经收了剑势。
江见疏神色稍缓:“沈道兄,手下留情。”
这困住他们的阵法不过是八方寻隐阵,虽复杂了些,但对沈流静来说,也是寻常。
而困住江家弟子的阵法,则更是简单,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五行星君阵。
可这两个阵法,偏偏连在了一处。寻隐阵一动,就牵连到五行阵的杀机。若是沈流静要破寻隐阵,只怕,困在五行星君阵之中的江氏子弟,将无一幸免。
沈流静缓缓坐在阵心,麟血剑横与膝上。
江见疏哪能坐的下来,偏又不敢催促,心头暗恨不已,自己往日实在过于惫怠,若不然,今日也能试着破阵,不必将希望全都寄于沈流静身上。
四野突然静谧下来。
白修莹未曾掐断传音,轻微的喘息声十分明显,犹在耳边。他一时咳了一声,戛然而止,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沈流静,你这就算了?这数百年,她如何负你,你都能毫无原则的对她好。今日,不过区区一群蝼蚁,你就却步了?你对她的感情,便如此肤浅?那你可知,人若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你今日因这群不相干之人退步,她若真的死了,你当如何?苦守寂寞时,你悔还是不悔?”
江见疏怒斥白修莹:“你便是如此,蛊惑了乔长老?让他背叛家族,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为你卖命?”
白修莹轻笑一声,这一声笑也是婉转风流,若是寻常,非听得人心头一酥不可。可此时谁解这血腥风情?
“他哪是为我卖命?是你这江家,太不像话。他自行觉悟,觉得不破不立,才决心将那群碍你手脚的老顽固一并带走,好让你大展拳脚,将江家重振。你倒不领情,可知,他舍弃性命,带上一辈子的老友上路,正是因为对你对你父亲忠心一片。”
江见疏握紧了拳头,忽听沈流静淡淡道:“坐下吧。他既想看人痛苦,是舍不得你我就这么死了。既然想要我不妄动,自然也不会伤及江氏子弟。江道友,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的确是万幸。
白修莹为了牵制沈流静,将江家子弟都保了下来。人为火种,只要不死,一切尚有转圜,尚有变机。
江见疏学着沈流静的样子,席地而坐,双手上青筋却如树根虬结暴起。
他暗暗想:乔长老对父亲的确忠心,父亲生性多疑,只信他一人。江家也唯有他一个异姓长老,可若不是暖香候蛊惑,他又怎会如此的偏激!
不落天外,霍晅念念有词,双手间紫色灵光不断闪烁,化作无数流光,如润物之雨散入不落天之内。
“急雨易晴,慢雨不开。去!”
这些潜入不落天的流光,顿时隐没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中,化作看不见的蝶翼,四处查探消息。
霍晅安抚了秦芾几句,从怀中取出阵灵,再次传音沈流静。
此次,依旧没有回应。
霍晅自嘲一笑:“看来,白修莹早就联合魔门,有备而来。我一门心思都在烛龙身上,从未想过,区区魔修也会成了祸患。是我轻敌了。”
第109章 血色深渊
秦芾身披霍晅的紫色斗篷, 这斗篷上缀着隐身符文,能避开修为比她高出数阶的修士。她心浪起伏, 隐神诀或有波动, 唯有这斗篷, 能保万无一失。
她等了不过几息, 当下急躁起来:“这是不落天!我自己的宗门, 你让开, 我要进去!”
霍晅收回一无所获的阵灵, 瞥她一眼,慢吞吞道:“半个时辰之前,沈师兄传音给我, 无芳佳城出事,他已和江见疏赶往。随后,就没了消息。”
霍晅微微皱眉,突然望向身后的峡谷,缓缓摇头:“看来, 不是沈师兄没了消息。我方才放出去的传音、阵灵, 无一回应, 倒是全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秦芾强压下性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晅双手结印, 言灵之力袭上峡谷,顿时,峡谷两端现出一道同色的“网”。
“果然是大意了。白修莹在门口, 就用言灵之力布下了屏障。”
说话间, 急雨咒化作的流光蝶翼已经回来了, 霍晅收回流光,微微吐出一口气:“不落天里,没有一个魔族。”
秦芾甩袖便走:“我早说过,你不必这么小心。不落天的屏障,唯有宗门弟子可以穿行而过,魔门弟子绝不可能混进去。”
霍晅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其身可辨,其心难知。你又怎么知道,你门下弟子之中,没有白修莹的人?又或者,他早派人潜入你门中,又或者,他挑唆利用不落天弟子。”
秦芾道:“不落天自有不落天的规矩,我门下弟子,生死,都是宗门之人。”
霍晅随她快步行走,不落天气候异常,这段路格外严寒,夹道两边的翠松上都结上了星星点点的霜华。她吐出一口寒气,不甚乐观:“你莫非是忘了,晏极的思云树?白修莹此人的魅惑之术,非同寻常。我见过他留下的金殿,惑神之术十分厉害,江见疏连两息都不到,就被迷惑住了。”
走过山间夹道,温度渐渐升高,方才失去效力的阳光此时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格外温煦。
片刻,二人已登上矮峰峰顶,脚下正是深渊,如被一把利刃,从天降落,直直的削成了一道川谷。山渊之下,是一层朦朦胧胧的红雾。雾光是云气形成,目力超凡者,便能看破云气,看透深渊底下,猩红的血池。
寻常时,血池风平浪静,绝不会有一丝风浪。
此时,却如海上浪涌,涌动的血浪几乎要击穿云气。红雾的色泽也随着浪涌,深浅层叠。真胜似人间美景,叫人情迷。可这难得的美景之下,隐藏的都是重重灭顶之威。
血池之上,漂浮着一座巨大的“宫殿”,中心笼在云雾当中的烟紫色阁楼,便是秦芾的秋光淡。
秋光淡四周,五座银顶阁楼围列,只有银环虚虚的挽着,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六座主楼俨然而立,涌浪之中岿然不动。
秦芾面上似有血浪翻涌映上的血光,但细看之下,可看清微微颤抖的羽睫,和稍嫌煞白的面容:“不落天能漂浮在深渊之上,凭的就是这底下的血池。当年烛龙被斩伏在魔隙之下,魔力却不得消亡。先辈们苦于无法,将其销尸碎骨。烛龙之血,便藏在此处深渊,不落天世代镇守。自然,不落天也受了血池的好处。烛龙之血性热,秋光淡里炎热无比,可在此修行,也是事半功倍。利弊皆因此而起,不落天的祖师、秦家的先祖们贪得龙血带来的好处,自愿给自己设下这么一个枷锁,我身为后人,深深受益,也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她才恍惚的平静下来。
“可不落天中,秦家的子弟已经太多了,外门弟子……更多。晅儿,这些都是命,也是我耗费了无数心血,培植的下一代。将来他们能撑起不落天,也能在数百年后,撑起这大洲正道!”
霍晅的神色宁和,如同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秋光淡。
“我既随你来,难道会不管吗?”
秦芾咬了咬牙:“只怕你不愿意。”
霍晅自踏入峡谷,就再没认真看过她一眼。此刻,也只是似笑非笑:“只怕,这次,未必会如你愿。”
风来,秦芾稍白的面容被一阵云气阻隔,她语气有些急躁而显得尖刻:“只要你愿意,怎么会不成?”
秦芾指尖逼出一滴血来,血符既成,云雾乍然破开,二人踏上蜉蝣台,刹那间就到了秋光淡门口。
门口蹲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少女,乍然一见,欣喜若狂的扑了过来:“姑姥姥!你可算回来了!”
秦芾慈爱的揉了揉少女的头,温声道:“小十九,这是怎么了?秋光淡炎热非常,怎么守在此处?”
秦紫凌一见霍晅,有些吃惊,忙恭恭敬敬的见礼,疑疑惑惑的出声:“玄心真人?”
霍晅微微一哂。
她为了戏弄秦芾,曾假扮宋暗风,没想到,还能和这个小辈碰上,遂端正道:“霍羲渊。”
秦紫凌大惊之外,又有些一言难尽,但也不敢多问,忙道:“见过剑尊。”随后才小声道:“姑姥姥,小十九觉得,有些心慌不宁。不落天……是不是出大事了?莫均游也不见了。”
秦芾微微一凛,神色自若,问道:“怎会如此想?”
秦紫凌顿了顿,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突然觉得心闷的厉害,心神难安。本想来找莫均游问问,却不想,他敷衍了我几句,就走了。我再来寻他,怎么也找不到了。”
莫均游的去向,秦芾自然知晓。只不过,秦紫凌向来直爽,今日和她说话,却磕巴起来。
秦芾假做不查,又问:“是如何心神不宁?你这丫头,真是奇了。怎会觉得,是不落天出事了?”
秦紫凌道:“倒,倒也不是。本来是想找姑姥姥,后来莫均游不见了,我才开始胡思乱想呢……姑姥姥,不落天真的没事……”
秦芾冷不丁问:“夏不生几时回来的?”
“昨夜……啊?”
秦紫凌低下头,用手绕了绕头发,最后毅然抬头:“姑姥姥,确实是夏绯告诉我的。”
秦芾脸色不虞:“她回来作何?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紫凌吐了吐舌头:“今日,是她母亲的忌日。她昨夜匆匆而来,独自一个人准备祭祀。方才,她突然叫住我,问我今早为何睡的那么晚。”
“她母亲是我秦氏子孙,自有招云阁的人准备祭祀,要她做什么?”
秦紫凌见秦芾神色古怪,但并未真正动气,稍稍放心,道:“大概……招云阁弟子以为姑姥姥不在,就能偷懒了,给她母亲用的,都是要扔掉的发霉的点心。夏绯一怒之下,持剑将招云阁封了……”
“她敢封阁!”秦芾怒气腾腾的转过脸,正对上霍晅。这人倒好,脸上满满的写着四个字——“干的漂亮!”
秦紫凌忙为夏绯辩解:“她也是气坏了。您知道,她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人子女,若是连亡母受此辱都能无动于衷,哪堪为人子女?又哪里有我秦家人的半点血性?”
秦芾素来偏爱秦紫凌,偏爱甚过,见她如此说,也没说什么,接着问:“后来呢?你虽与人交好,但她可向来不把你放在眼里。”
秦紫凌道:“昨夜,招云阁弟子颠倒黑白,要找莫均游逐她出去。恰好我在,看过之后,原原本本的说了。因此,这番招云阁的当值弟子都遭了罚,莫均游也要罚她,但因死者为大,就先押后了。我也没去见她,是今日她突然找来,问我,今早为何起的格外晚。”
秦氏内门弟子,每三月会有一次内比,前十名每日清晨,要降下蜉蝣台在血雾上方冥想修行。秦紫凌自幼时起,便从未落后过,也十分坚持,从未有过缺漏。
因此,今早夏绯砸开她的门时,格外的吃惊。
“后来,她问我是不是有些心慌气闷。姑姥姥,还真的是,慌闷难受,我就只想睡觉,和她说话的时候,都是呵欠连天的。”
秦芾冷笑一声:“这之后,她就怂恿你,去找莫均游套话了?”
秦紫凌连连摇头:“预感不良,一开始的确是她觉察到。但宗门既然出事,我等作为宗门弟子,岂可坐视不理?她想去秋光淡看看,是我拦下了,怕,怕又惹您动怒。”
秦芾素来厌恶夏绯,诸人皆知。
秦芾哪里不知道夏绯耍了点小心眼,秦紫凌虽然不谙世事,但未必天真无知,只不过,事涉宗门,甘心情愿做了这块探路的小石头。
秦芾挥退秦紫凌,道:“宗门无事,你先回去吧,静心修行。姑姥姥回来了,你还是小孩子,专心修行要紧,不必操心。”
秦紫凌走出几步,即将踏上蜉蝣台,欲言又止的回过头来。
“姑姥姥……”
秦芾真是疼爱她,这种时候,依旧耐性:“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