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书摆了摆手,越发加快脚下的步伐。
和眼前的大事比起来,身体的少许不适,算得了什么?
她清晰地记得在前世发生的事,她心中两难的抉择,最终还是将方孰玉拉入了这趟浑水。
这一世,虽然因为自己,轨迹发生了改变。但不管方孰玉是因为什么而回到洛阳城里,曹皇后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她了解自己,深深懂得如今在长乐宫里的曹皇后,已不是那个曾经的曹华英。
曹皇后派出的,乃是心腹侍女山梅来完成这件事。
山梅,不仅仅是曹皇后的侍女,她的手里还掌着定国公府的人手。曹皇后对她一向放心,因此,这件事的详细经过,也并没有仔细问过。
所以,方锦书也不知道,山梅是如何将那支梅花银簪送到方孰玉的手里。
她唯一能知道的是,她必须得抓紧时间。
日影西斜,霞光满天。
这原本是一个美好的夕阳,方锦书却无心赏景,面容冷峭。
☆、第六百八十八章 怀疑自己
她走得实在太快,快到裙裾随着她的脚步翻飞。
若是被花嬷嬷瞧见了,定然会教导她一番。可,这个时候,她哪里还顾得上仪态规矩?
书房的轮廓出现在她的眼前,方锦书的眼眸中掠过一道亮光,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
“父亲!”她一边喊着,一边迈过了书房的门槛。
她期望看见,方孰玉如同往常一样,从书案后面抬起头来,儒雅地笑道问她:“书丫头来了?”
可是,书案后面,空无一人。
椅子微微拉开着,书桌上砚台中磨好的墨汁,散发着清香。一直湖笔悬挂在笔架之上,笔尖尚未干透。
一方青石镇纸,中规中矩地压在一张宣纸之上。上面,是方孰玉写了几行字的文章。
这所有一切,都在显示着,方孰玉刚刚离开不久。
方锦书的面色,陡然变得雪白。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的面颊褪去。一向沉静的眼眸,如针一般紧紧收缩着,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死气。
她如同一个纸人一般,失去了灵魂。
芳菲忙扶着她的手,才没有让她倒下去。
负责打扫方孰玉的小厮赶了进来,见礼后禀道:“四姑娘,老爷方才出去了。”
他见到方锦书匆匆赶来,在门口时就想要禀告于她。不料她走得实在太快,直到这时才追上。
方锦书扶着芳菲的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转过来,看着他问道:“出去,多久了?”
她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几乎是从牙缝从挤出来。
小厮被唬了一跳,忙答道:“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
“知道,去哪里了吗?”
小厮摇摇头,躲闪着方锦书的目光,道:“小的也不知,许是老爷临时有事。”他记起方孰玉在出门前对他的警告,哪里敢实话实说。
今儿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不同寻常。
一向温文尔雅的老爷,就在半刻钟前,对他疾言厉色的警告,不允许他透露半个字。而府里最淡然娴静的四姑娘,这会看起来正在爆发的边缘。
这样的反常,让小厮从心里感到恐惧。直觉,让他只想离这件事越远越好。
可是,方锦书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这一切,不允许他有丝毫躲避。
“是不是,有不认识的人,来找过老爷?”方锦书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发问道。依照山梅的谨慎,是不可能亲自来到方府,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啊?”
被方锦书一语中的,小厮张口结舌。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他的反应却证明了一切。
方锦书闭了闭眼,刚刚激起的斗志,因为晚了一步,而从身体里急速消散。
是了,这一定是曹皇后所遣来的人。
否则父亲不会如此保密,小厮也不会是此等反应。
她在心头暗恨,在前世怎么就没有问清楚这些细节?若能知道山梅在何处见到方孰玉,就能赶去将他截下。
就算这么一来,她的行为出格了一些,为了方家未来的安危,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可是,眼下自己只能在这里,暗自悔恨。
她是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控,恨自己未将真相对父亲全盘托出,恨自己为何瞻前顾后缺少决断。
“姑娘?”
芳菲担忧地叫了她一声,道:“我们先回去翠微院,好吗?”
方锦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挪动了脚步。
事到如今,她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父亲既然去见了曹皇后遣出来的人,那该发生的一切,就会发生。
如果说,刚刚听见方孰玉回京的消息,对方锦书而言是晴天霹雳的话。这个时候,便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她的心头。
难道,历史的轨迹,就如此难以更改吗?
既然如此,那上苍让她重活这一世,又有何意义!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方锦书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世界,抑或是她的梦境。
也许,这只是一个悠长的梦境。
从八岁那年从拐子手里醒来时,就是自己太过愧疚,而做的梦?真实的自己,其实还是曹太后的躯壳,躺在延庆宫里昏迷不醒。
否则,怎会如此荒谬!
怎么有三个自己,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种质疑,来自方锦书的灵魂深处。从她重生以来,就一直伴随着她。
只不过一直以来,她刻意将这种情绪埋到心底,用改变方家命运的目标作为动力,不去想它。
而第一次爆发,是在净衣庵时。
幸而在那个时候,有静尘师太用禅理将她点醒,才没有让她被心魔打败。
可这次爆发,来势汹汹,令她防不胜防。
回到翠微院时,方锦书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狠狠地打了几个哆嗦。只不过,身体上的不适,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空虚、绝望。
这次的失败,让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姑娘。”芳菲看出她的不对劲,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呼道:“呀!怎么这般烫?”
芳芷揭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盅刚刚熬好的雪梨汤。见此情形,忙和芳菲一道,将方锦书扶到床上躺下。
“你先伺候着姑娘,我去禀了大太太,请大夫过来。”芳菲道。
“好。”
芳芷打了温水,轻轻替方锦书擦拭手脚。用清水拧了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替她降温。
方锦书昏昏沉沉,仿佛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又仿佛游离在这世界之外。她无法思考,那种灵魂被掏空的疲惫感觉,甚至让她无力说话。
这个时候,能帮助到她的,只有她自己。
司岚笙听了芳菲的禀报,匆匆赶来。
看着病倒在床上、苍白的面色中透出不正常红晕的方锦书,她心头焦虑万分:“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就这么一会功夫,怎能病得这般厉害。”
芳菲知道原因,却不敢如实禀报。
“姑娘知道老爷回来了,便去了书房一趟。”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何况方锦书去书房是常有的事,芳菲便避重就轻道:“许是在路上走得急了些,吹风受凉了。回来后,便发作起来。”
☆、第六百八十九章 梅花银簪
司岚笙在床沿边上坐下来,手抚上方锦书的额头,轻轻唤道:“书儿,书儿?”
方锦书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却不住轻颤着,显示着她并非睡着,而是在忍受着病痛。
这番情景,让司岚笙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打小便身子不好,似这等高热,也不知道有过多少回。让司岚笙最记忆深刻的,是在方锦书五岁那年,隔三差五便会病上那么一回。
最严重的一回,几乎要了方锦书的命。
那次,司岚笙彻夜守着,央了娘家托关系请来宫里的胡太医,才将方锦书的小命保住。可以说,方锦书一直就没有顺畅过,这几次三番的折腾,每一次都让司岚笙揪心的痛。
值得八岁那年,方锦书从拐子的手里逃了回来之后,这才一切都顺利起来。
司岚笙偶尔会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否极泰来呢?
就算后来方锦书的亲事不顺,但司岚笙只要看见她健健康康的,就心满意足。
可,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方锦书,让司岚笙仿佛又回到了她五岁的那一年。那种恐惧,司岚笙不想再体会一遍。
握着方锦书的手,司岚笙按了按眼角,侧身吩咐红霞:“你去门口候着,方大夫来了,立刻迎进来。”
“是的,太太。”红霞屈膝退下。
方锦书突发急病,司岚笙已经遣人去请苏良智,又打发烟霞去候着。这会又让红霞去,可见她内心有多焦灼。
但苏良智的到来,毕竟需要时间。
芳菲给方锦书喂了一点温水,司岚笙始终陪伴在她身侧,不曾离开。
室内的空气,安静、紧张。
而翠微院里所发生的一切,方孰玉并不知晓。
这个时候的他,理了理衣冠,迈步进入砚心斋的门槛。
这是一家经营笔墨的铺子,四壁上挂着山水画。整齐的陈列着笔、墨、纸、砚,俱都是佳品,房中散发着幽幽的墨香。
迎客的地方放了两把鸡翅木高靠背椅,一侧高几上的青花瓷瓶中,插了几支竹枝,清雅的紧。
笔墨铺子不似其他店铺那样一般人来人往,在这个城里重臣都跟着庆隆帝伴驾的时刻,更是没有一个客人上门。
守着铺子的伙计迎了上来,方孰玉清咳一声,道:“我侄女在这里买笔墨,她让我来帮忙看看成色。”
伙计恍然大悟,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客官请进,那位姑娘正在厢房里等着您。”一边说,一边将他引入后院,到了其中一间专门用来待客的厢房中。
方孰玉是文人,来到这样的笔墨铺子,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不会露了丝毫痕迹。山梅考虑周详,却并不是为了他。
曹皇后此举,连齐王都没有告知。更不希望,被其他人察觉了蛛丝马迹。
“方大人。”山梅敛礼。
方孰玉目光一缩,挥挥手对那店里伙计吩咐:“你先下去,容我仔细看来。”他明明是如此儒雅的一个人,此刻的语气中,却蕴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伙计一愣,忙告退下去,道:“客官若有事,随时吩咐就是。”
方孰玉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伙计带上了门,山梅再次对方孰玉敛礼,双手呈上一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梅花银簪。
这支银簪,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色泽灰暗。
质地不算上佳,款式更加普通。只简单用银丝扭成几股,在尾部形成一朵镂空梅花。看得出来,这支银簪受到了主人的精心呵护,但仍然抵不过岁月的洗礼,银丝中透出点点的黑色来。
方孰玉从未想过,还有再能亲眼见到这支银簪的一天。
看见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野花如绒毯一样铺开的山坡,嗅到了空气中的青草香味。而那个笑容明丽、英姿飒爽的她,就在那样明媚的春光中,对着他微笑着。
可,回忆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是残酷。
他的双眼,无法从这支银簪上离开。因为,这是他亲手做给她的礼物,也是他们两人的定情信物。
他的双手,这双能将整册经书抄完都稳定如昔的手,此刻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力从山梅手上,将这支梅花银簪接了过来。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用多言,他也能明白。
这支梅花银簪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曹皇后有事相求。
自她嫁入皇家,成为太子妃的一刻起,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关于两人的过去,他们都只字不提,都怕连累了对方。
方孰玉曾经想过,这支银簪应该早就被她毁掉。
身在皇室,还留着这样的信物。一个不慎,岂不是很容易被他人所利用?
所以在这此刻,他心底五味陈杂,既有感动,又有酸楚。
感动的是,曹皇后冒着风险,将这银簪保存的如此之好。酸楚的是,她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摆明了要利用这份旧情。
两人曾经的默契,被她亲手打破。方孰玉的心头,只觉得无边萧瑟。
再次看见这支银簪,记起往事。方孰玉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淡然。那些遥远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滚着,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
或者说,他无法拒绝,他自己曾经付出的那份真心。
“说吧,什么要求?”
他的语气,落寞、孤独、寂然。
山梅不敢抬头看他,轻声道:“请方大人,入主齐王詹事府。”
詹事府?
方孰玉看着手中的簪子,摇头轻笑。
她,这是要将方家一手拖入争储的泥潭,处于朝中的暴风之中。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如今的方家,承受不起这样的风浪吗?
可她是那样聪慧的一名女子,怎会不知。
午后,在延庆宫里与她的短暂遇见,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是臣子。
而如今,她是为了儿子的母亲、是利用一切资源的冷血女人。他,还是臣子。
或许,她保留着这支银簪,正是为了眼前的这一刻吧!念着旧情的人,一直只是自己吧!
方孰玉心头发苦,罢了罢了!
她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第六百九十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年代久远的银簪,握在方孰玉的手中,触手生凉。
握得久了,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然而这份温暖,却不能抵达他的心里。
过往的时光在方孰玉的心里翻滚,她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他看不真切。时而,是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女;时而,是在阴郁的宫殿中,那位华贵端庄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