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锦——天际舟
时间:2019-01-07 10:11:24

  一声微不可及的叹息,从方孰玉的口中发出。
  “好,请皇后娘娘放心,微臣定当竭力。”方孰玉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在这支梅花银簪面前,他之前的所有考量,都轻易而举地被推翻。
  纵然,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关系着方家的前途和命运,此时下注并非明智选择。就算他应下了,还需要去说服父亲,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旦成为齐王府詹事,他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一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路。
  成,则飞黄腾达;败,则粉身碎骨。
  方孰玉的眼神微黯,手上加力,将这支质地有些发脆的银簪,硬生生拗成两半。他握笔的手,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
  山梅惊得身子一颤,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譬如此簪。”
  方孰玉将断成两截的银簪放回山梅手中,以袖掩住被银簪断口在掌心划出的伤痕,转身而去。
  从此之后,和她之间,再无任何情分。
  就算她嫁给太子,是被家族所迫,不是她要负心。但这次以旧情相挟,是她对不起他。自己应下这个请求,将这段旧情彻底了断。
  一抹讥诮的微笑,慢慢爬上方孰玉的嘴角。
  出了笔墨铺子的门,他仰头望了望天边西沉的太阳,一滴眼泪,无声地沿着眼角滑下。
  原来,人都是会变的。
  皇宫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将她改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收回目光,方孰玉不再沉溺于低落的情绪之中。他既是应了,就不会毁约。要成为齐王府詹事,他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出了砚心斋的门,他就将往事彻底放下,将她当成一位生命中的陌路人。
  接下来的事,都是基于政治上博弈、考量。
  明日他进宫取了祈福祷文之后,就要再次返回太庙。趁着今日还未宵禁,有几个人他需要去拜访一二。
  既然要做,就要全力以赴。
  前两日在文武百官的随行仪仗中时,自己不是心有不甘吗?这是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赌博,也是一个契机。
  只要赢了,方家将就此崛起,三代不衰。
  齐王、太子两人,他已默默观察了几年,并认为齐王是比太子更好的帝王人选。为了天下苍生而论,他做出这个决定,也不仅仅是为了旧日情分。
  待到他再次回到方家时,已接近亥时。
  夜色深沉,路上行人稀少,方家的两个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
  方孰玉心头装着事,却没发现这等异常。当他踏入明玉院后,才觉出其中的不一样来。
  这个时候,司岚笙应该在房里等着他才是。可不仅她不在,连她惯用的几个大丫鬟也不在。整个院子,也没有要熄灯的意思。
  “太太呢?”方孰玉问守门的小丫鬟。
  “回老爷的话,四姑娘病了,太太守在翠微院里呢。”
  “什么?书丫头病了?”
  这个事实,让方孰玉心头一震。这是怎么回事,八岁之后,方锦书的身体一向很好,没让他们再操过心。
  司岚笙既是没回自己房中,就说明这病还不轻。
  他停下揭门帘的手,连衣服也没换,举步朝着翠微院走去。自从方锦书及笄之后,他就再没有踏足过这里。
  “怎么病了?”他快步走到方锦书的床前,周围一屋子丫鬟连忙跟他请安。
  见他来了,司岚笙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起身道:“老爷回来了。”
  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方孰玉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道:“别怕,有我在。书丫头怎么了,大夫来看过了吗?”
  司岚笙有些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烟霞屈膝禀道:“回老爷的话,晚饭前四姑娘突然发烧昏迷。请苏大夫来看过了,开了方子,已服过一次药。”
  “大夫怎么说?”方孰玉问道:“何时能醒。”
  “苏大夫说,四姑娘是受了凉,外邪入侵导致高热不退。”她顿了一顿,道:“苏大夫还说了,普通受凉不应这般凶猛,四姑娘心头郁结难解,才是病因。”
  “郁结?”方孰玉拧着眉沉思,难道,是为了她的婚事?
  细数起来,方锦书在婚事上波折不断,这回好不容易要和谭家议亲,却又因皇帝去太庙祭天而中断。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司岚笙也是这样的想法,是以才伤心不已。她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职责。若能快些替她定下亲事,也不至于今日这般。
  可芳菲知道,方锦书昏迷的真实原因。但在未得到姑娘的允许之前,她不敢透露出半个字。毕竟,姑娘做的这些事情,每一件都是那样让人捉摸不透。
  方锦书已经病了,把原因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
  “既是服了药,就都下去。”方孰玉挥了挥手,吩咐道。生病就要好好休养,先把身子养好,才能着手她的心病。
  花嬷嬷上前道:“老爷太太还请放心,苏大夫开的方子里面,有宁神安眠的作用。姑娘这会睡得好,估摸着天亮的时候就能醒了。”
  她经验丰富,说出来的话,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力量。
  “辛苦你了。”司岚笙道。
  “你们好好伺候着,有什么事情,及时来报。”方孰玉吩咐完毕,对着司岚笙道:“你面色不好,先回去歇着。书丫头这里服了药就不会有事,你别把身子熬垮了。”
  他原本想要对司岚笙说,他已决定去齐王府任詹事一事。但眼下这等情形,绝非吐露的时机。左右明日也要先回太庙去,在回家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一切等回来再说不迟。
  “好。”
  回到明玉院里,方孰玉劝慰了她一番,道:“你先歇着,今日回来有些事情,我要与父亲商议。”
 
  ☆、第六百九十一章 泪流满面
 
  司岚笙是个温婉的女子,在未出阁前是典型的闺阁小姐,嫁人后是称职的贤妻良母。她尽力辅佐着夫君,却不会过问方孰玉在朝堂上的事情。
  这么晚了,方孰玉还要去找方穆,他要商议的一定是大事。
  她强打起精神,道:“我无事,你不用担心我。”
  方孰玉握了握她的手,道:“早些歇下。”
  看着她有些疲惫的面容,方孰玉的心头涌上一阵愧疚。他的决定,可能会将方家置于险境,连累于她。
  可,有些事,他却不得不做。
  既然决定了,为了这个家,他也一定要成功。
  秋夜微凉,方穆披了一件外袍,丫鬟在前面举着灯笼照亮着脚下的路。方穆知道方孰玉回了京,却没想到,这么晚了方孰玉还特地来寻他。
  到了书房,方孰玉上前见礼:“见过父亲。”
  丫鬟沏了茶上来,方穆摆摆手让她下去,问道:“这次回京,可办好差了?”他清楚方孰玉的本事,平日素不过问他的事情。
  方孰玉拱手道:“儿子奉命送祈福祷文回京,明日进宫取了就返回太庙。”
  方穆“嗯”了一声,在书案后坐了,看着他问道:“何事?”他了解自己儿子,光看他的神情,就猜出定有什么变故。
  “父亲。”方孰玉在屋中间缓缓跪下,道:“请父亲原谅孩儿,我应承了她一件事,要成为齐王府詹事。”
  “你!”
  方穆惊得从书案后霍然站立,额角上绽出青筋,指着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怒火冲上他的心头,竟让他一时说不出话。
  方孰玉和曹华英的过往,方穆知道得一清二楚。
  “儿子不孝,还望父亲恕罪。”方孰玉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伏地不起。
  “她找你了?啊?”
  方穆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道:“你,不要命了?”和当朝皇后牵扯不清,一个不好,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并非父亲想的那样。我同她,并没有私情。”方孰玉解释。
  “那她怎会找到你,你又怎会应承她?”方穆怒道:“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敢私自答应下来,有没有想过我们方家?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女?”
  “父亲,儿子应下此事,并非为了旧情。”
  方孰玉道:“齐王与太子之间,绝不能和平共处,定会决一胜负。我们方家,若袖手旁观,将来也不过是普通朝臣。”
  “父亲!富贵险中求。”
  “此外,您真的觉得,太子登基是百姓之福吗?”方孰玉慷慨陈词道:“哪怕为了天下苍生,我也要全力辅佐齐王!”
  这番话说得在理,方穆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害怕方家倾覆,恐惧前途莫测。
  “你起来吧。”
  方穆叹息一声,颓然坐下。只要方孰玉不是为了男女私情,他就放心许多。
  “父亲。”方孰玉起身,垂手站立。
  “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方孰玉应了,此等大事,本就不能逼得太紧。今日,只是先提出来,更多的他会慢慢筹谋,说服父亲,急不得。
  夜色越来越深,而身处其间的人们,却平添了一分沉甸甸的心事。
  皇城中的后宫里,各宫早早地关门落锁,熄灯歇下。只有道旁的油灯,与巡逻的侍卫发出走动的声响。
  长乐宫里,曹皇后着一袭朱紫色长袍,一动不动站在窗前。
  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每当心头郁结之时,她便这样站着。经常,一站便是一夜。直到双腿酸麻,才躺下歇息。
  在她的左右手心里,各握着半截梅花银簪。
  她握得是那么用力,用力到那银簪的断口扎入了她的掌心,浸出了血痕。
  灯下的夜色很美,可她却觉得,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痛。
  他应了,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此簪。”
  她承认,是她对不起他。
  如果可以选择,她怎么会走出这一步?怎会毁掉自己在他心中的美好,怎会亲手将过往埋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伤痛,将腰背挺得笔直。
  今非昔比,眼下不是念着旧情的时候。
  要怨,就怨他太过出色,以至于是齐王府詹事的不二人选吧!为了齐王能登上皇位,往日那些许旧情能派上用场,正合时宜。
  曹皇后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
  “山梅。”
  听见她的吩咐,候在外面的山梅迈步进来,屈膝见礼:“娘娘,婢子在。”
  “你去拿一个暖炉来。”
  “是。”
  这个时节,远远没到使用暖炉的时候。这个吩咐的目的,不言而喻。
  暖炉烧得很旺,梅花银簪一投进去,火苗突地一下窜得老高。橘色的火焰吐出蓝色的光芒,静静地舔舐着簪子。
  有些发黑的银质,在火苗中似乎焕发出了新的生命,明亮如昔。透过火光,她看见那座散落着欢笑的山坡,彼此在低头之间的羞涩,那样明媚的春光。
  渐渐地,扭成梅花形状的簪头,在曹皇后的注视下融化成不成形状的一块。
  被火烧融的液体,缓缓滴落着,变形着。与暖炉中的杂质化在一起,再看不出曾经的形状。
  曹皇后注视着火光中的银块,脑中一片空白,就好像灵魂中某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被彻底抽空。
  “嗤啦”一声,是泪珠滴落在火中的声音,在瞬间被烧成烟尘。
  曹皇后一怔,伸手触摸着自己的面颊。原来,不知在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山梅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陪伴着她,无声的。
  这份痛苦,压抑难言。
  而在洛阳城的另一座府邸,齐王府中,卫亦馨的笑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方孰玉返京,正是出自她的手笔。对方锦书而言,是措手不及的打击,但卫亦馨却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从山梅出宫的那一刻开始,卫亦馨派出的人就远远地辍着她,目睹了方孰玉和她见面的全部过程。
  听完禀报,卫亦馨心头的舒畅无以言表。
  “你说,方家那位四姑娘,就在今天病倒了?”卫亦馨欢快地问道:“还是在方孰玉回府之后发生的事情?”
  “是的,郡主。”晓雨恭声禀道。
 
  ☆、第六百九十二章 心病
 
  “哈哈哈!”卫亦馨仰头大笑三声:“她果然有古怪。算她够精明,能瞒过我的眼睛,还瞒了这么久。”
  她的眼中,透出浓浓的恨意。
  从她重生以来,还没有人,敢如此欺瞒于她,将她戏耍得如此之惨。
  方锦书,她会让她付出代价。
  如今大事已定,她倒要看看,这位方家四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敢于出手阻扰这件事,究竟是何动机。
  这,正是卫亦馨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地方。
  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另外一人,与她是一体两面,同时重生。
  翌日清晨,方孰玉一早进宫,取得了肖太后与曹皇后两人亲手书写的祈福祷文。在长乐宫时,曹皇后与他之间的距离、态度,完全看不出昨日的种种端倪。
  侍卫护送着方孰玉返回太庙。
  临走前,他得知了方锦书已经苏醒的消息,略略放心。
  翠微院里,方锦书躺在床榻之上,只觉浑身无力,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弹。
  芳菲伺候着她喝了药,道:“姑娘,老爷已经返回太庙,临走前还在担心您。您可千万别钻牛角尖,不管是什么事,都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她说的这些话,方锦书心头其实也明白。
  但知道是一回事,那种颓然的失败感,压着她无法振作。她轻轻动了动指头,表示她知道了。
  芳菲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昨儿姑娘病倒,可把太太给急坏了。若不是老爷亲自来劝,太太定然会守着姑娘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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