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早就说过,在二哥进京尚主的那一天起,家里人就当他已经死了。
展怀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他和二哥不熟悉,二哥比他大得多,小时候都是三哥和四哥带着他玩儿。他稍微记事的时候,二哥便已经离开福建了。
这一次他来到京城,却是第一次和二哥正式接触,虽然和二哥见面次数不多,但或许是同胞兄弟之间的血浓于水,他越来越心疼二哥。
“真是到了那一天,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带二哥逃出京城。二哥为了家族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展怀在心里无数次地对自己默念,他已经没有了四哥,他不能再没有二哥,而母亲也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想到这里,展怀就想起了芳仪长公主,他很为二哥不值。二哥在福建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以前他不懂,现在却是越发懂了,如果他这辈子娶不到小九,那他就谁也不要。
若是联姻的是他,他打死也不会答应。他会和父亲吵架,会和母亲哭诉,如果逼得急了,他索性就有多远跑多远,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归根结底,二哥为家族做出的牺牲,他是做不到的,他可以为了家族抛头颅,洒热血,也可以为了家族杀人无数,但是让他去娶小九以外的女子,他打死也不能接受。
唉,一般人家的姑娘,到了小九这个年纪也该议亲了,把亲事定下,大定小定全都过完,待到女方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时,也要两三年的时候,那时姑娘刚好及笄,就可以出嫁了。
可是霍家的情况不一样,小九现在还是男儿身,她还要为霍家顶门立户,霍大娘子即使再疼她,也不会现在就让她恢复女儿身,更不可能给她早早地定下亲事。
展怀叹了口气,大多人家的小姑娘都是十五六岁成亲,那他就等到小九十八岁吧,若是小九到了十八岁,还是要继续当男人,那他就想别的法子,要么找霍大娘子摊牌,若是霍大娘子不答应,只要小九同意,他就带着小九回福建,若是小九不同意,他就死缠烂打直到小九同意为止。
总之,小九是他娶定了的人,不论小九以后当男的,还是当女的,他都要定了。
展怀想着想着,就越发想见霍柔风,可是他还要在这里避上一阵子,此时京城里的风声刚刚起来,他不适合露面。
展怀无所事事,只好又去逼着阿有造指南车。
而霍轻舟吃饱喝足,还以为展怀会再来找他,可是没想到展怀却一去不回,他好奇得很,很想知道他写的那封信怎么样了。
无奈,他能见到的都是护卫,这些人虽然不是哑巴,可是也和哑巴差不多。
霍轻舟无聊透顶,只好又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只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骂,也不见展怀再出现。
他问一个护卫:“展怀是聋子吗?”
那护卫瓮声瓮气地道:“我们五爷三里外的鸟叫都能听到,只不过你骂的都是北方话,我们五爷听不懂。”
霍轻舟一时无语,原来他都是白骂了。
他扯着那名护卫的胳膊问道:“福建话的操|你|娘怎么说,我是你祖宗怎么说,王八儿子龟孙子又怎么说?”
那名护卫被他扯得急了,便道:“我们闽南人不是这样骂人的。”
霍轻舟大喜,对那名护卫道:“那你们是怎么骂的,快教教我,等我出去以后,定桌状元楼的酒席送给你。”
于是整个下午,霍轻舟都在学习闽南话,没有办法,他想知道闽南话是怎么骂人的,就要从闽南方言开始学起。
展怀又在看着阿有做指南车,耿义过来告诉他道:“五爷,霍轻舟学了一下午的闽南话,这人是真的聪明,竟然朗朗上口,我看他真若是去了闽南,也能和当地人聊上一阵子了。”
展怀哈哈大笑,道:“他这么聪明的吗?这样就会说闽南话了?他既然喜欢学这个,那定然会很多方言,对了,你问问他,会不会红毛人的话。”
第二天,耿义真的问过来了,霍轻舟除了平日里的一口京片子以外,他还会说山东话、苏州话、四川话、河南话和广东话,另外还精通鞑子语,至于红毛人的番话、东瀛人的倭语,他居然也会几句。
展怀惊叹,对耿义道:“以前我在福建的时候,以为我爹麾下的通译就已经很是了不起了,没想到来了京城,遇到的人里面也藏成卧虎。难怪我爹常说男儿就要志在四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霍柔风身边的毕道元,还有那位来历不明的大夫罗杰,现在这个神经兮兮的霍轻舟,哪一个都不容小视。
除了这三个人,还有那位据说过目不忘的苏浅,以及神秘莫测的谢思成。
展怀心里有些遗憾,可惜这当中有的人不会甘于人下,有的人则志向不同,否则将他们全部收在身边,那岂不就是如虎添翼。
父亲说过:“你不必武功盖世,但是要有武功盖世的人愿意为你卖命;你不必才高八斗,但是要有才高八斗的人给你出谋划策。”
展怀就这样想着,便就越想越精神,他原本坐在朝南的窗台上,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来到京城以后,也不管是不是天冷不能开窗子,他还是动不动就坐在窗台上。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对耿义道:“你去问问霍轻舟,想不想出去骑马,顺便打点猎物。”
耿义吃了一惊,忙道:“九爷,这个霍轻舟可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且此人性情乖张,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您可不能带他出去啊。”
展怀一笑:“怎么?你还怕他杀了我,还是怕他跑了?你放心,他既然给我写了那封信,一时半刻是不会跑掉的。至于他会不会杀掉我,哈哈,凭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耿义想想也是,他试过霍轻舟的身手,的确不错,但是五爷的身手也不错,而且五爷自幼练的是能上阵杀敌的真功夫,没有任何花架子,而霍轻舟的武功不一样,真若是两人动起手来,痛下杀手时,五爷定然会占上风。
尽管如此,耿义还是让阿有跟在展怀身边,又调了二十名死士暗中保护。
没有任何悬念,霍轻舟一口答应,他快要憋疯了,现在别说是让他去打猎,就是让他扮成猎物被人打,他也愿意,那还能撒开蹄子在野地里四处狂奔,多痛快。
展怀让人给他送来了骑马穿的衣裳和鞋子。霍轻舟虽然被饿了多日,瘦了一圈儿,但是他还年轻,恢复得很快,连吃两顿饱饭,便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了。
次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展怀和霍轻舟早早地出了庄子,去了十里外的一座山上。
霍轻舟暗中观察,却也只能肯定这是在京城附近,但是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
因为京城附近的各县都很相像,就连山山水水也差不多,除非是有标志性的地方,否则还真是看不出来。
霍轻舟索性不管这么多了,自从他回到京城,还是第一次骑马,策马扬鞭,心情也随之大好。
更让他暗暗吃惊的是,他和展怀骑的马,居然都是战马。
对于相马,他没有霍柔风的本事,只是听到马蹄声便能分辨出战马和普通马。他虽然见多识广,可是见过战马的次数有限,自是和前世在马背上长大的霍柔风不同。
他之所以能够看出这是战马,则是因为马身上的烙印。
这也是战马和普通马的区别。
展怀是展家嫡子,他能有战马并不奇怪,奇怪的就是他居然把战马从福建带到了京城!
而且不只是这两匹,霍轻舟几乎可以断定,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二十多匹马,肯定也都是战马。
展怀至少带了几十匹马,几十个人从福建来到京城。
要知道这些马千里而来,每过一处驿站都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而展怀的这些马和这些人,却能安然无恙来到京城,可想而知,并非是他们一路侥幸,没有被人发觉。
而是展家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人力,让这些马顺风顺水来到京城。
他们不怕被人发现,因为即使被驿站的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安然无恙。
霍轻舟倒吸一口冷气,展家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
他想起听到的一些事,比如邯郸有个种植防风的生药商人,只因和展家做生意,一夜之间,全家被灭口。
比如锦衣卫半夜三更全城搜查,明着是说要抓荣王派来的细作,但是实际上,他们要抓的就是展怀。
霍轻舟心中大震,朝廷对展家的忌惮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方了,而展家看来,也已箭在弦上。
方才他对马身上的烙印多看了几眼,便已落到了展怀眼中,他看到霍轻舟虽然纵马狂奔,可是却神情凝重,平时霍轻舟即使是饿得前心贴后心,也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不应该是现在这副神情。
霍轻舟有心事,这心事想来就是看到这些马是战马后才有的吧。
展怀不排斥,他认为能像霍轻舟这样看出端倪,又会浮想连篇的人,都是有头脑有远见的人。
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或者即使看出来了,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那么这种人只能以心无城府来定义了。
霍轻舟显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展怀一抖缰绳,纵上前去,和霍轻舟并肩而行。
他轻声一笑,问道:“霍兄,你觉得这匹马如何?”
霍轻舟面无表情:“壮健有力,还好。”
展怀微笑:“他叫青峦,自幼就在大山里训练,善走山路,别以为我们展家人只会打海仗,我们家的人骑术也都很好,我骑过青峦,它的耐久力是这些马中顶尖的。”
霍轻舟的太阳穴动了动,展怀居然开诚不公地主动说起这匹马的来历,他说的不是马,而是在讲他们展家的野心。
展家不只是会打海仗,他们能骑善射,他们不但能够打倭人,他们也能去打鞑子。
“那你一定是没有见过鞑子的蒙古马,蒙古马虽然看上去个头不大,但是却耐力极强,而且它们善于在草原驰骋,和你们这些善走山路的马不一样。”霍轻舟说道。
展怀一笑,道:“蒙古马虽然好,但若是要打荣王,还是我们的马更加适合。”
霍轻舟一怔,展家的目标不是鞑子,而是荣王!
是啊,他怎么糊涂了,展家为什么要选择去打鞑子,鞑子在边关,他们要从一个边关去另一个边关,这当中不可预测的地方太多了,也太容易被皇帝下手了。
而荣王却不同,荣王由西北向中原而来,即使暂时不能兵临城下,却是一颗越来越大的毒疮令人寝食难安。
展家的大军来打荣王,无疑就是有了名正言顺入主中原的机会!
第三零三章 我不答应
展家是一等勋贵,已有百余年,荣耀和权势早已超过了藩王。这样的人家,子弟们自幼耳熏目染便是如何保有家族尊荣,每位嫡子身边都会有专人教导,所学的东西不会比皇子差出多少,甚至可能更多。
展怀据说是闽国公年逾四旬才生下的小儿子,比起世子展忱和驸马展愉小了十几岁,那时闽国公已把部分军权交给了展忱,因此比起年轻时有了足够的精力和空闲去栽培这个老来子。
这样教导出来的展怀,又怎会是信口雌黄,口无遮拦的黄口小儿?
那么,方才他借着评论战马,流露出来的要入主中原之意,便不是随口说出。
展怀是故意这样说的!
霍轻舟倒吸一口凉气,如今的他对于展怀而言只是一个囚犯,一个可以利用的肉票。可展怀为何还要对他说这个?要知道但凡听到这番话的人,都能洞悉展家的野心,展怀只要咳嗽一声,那跟在身后的二十多名死士便能在眨眼之间杀人灭口。
可是展怀却是主动告诉他的,随他去揣摩。
展怀既然敢把这种隐秘的事情告诉他,也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霍轻舟感觉似有一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么从了展怀,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感觉让霍轻舟很气愤,他觉得展怀就像是吃霸王餐的嫖客,不从?那就自尽吧。
霍轻舟又想骂娘了,可偏偏此时此刻不适合破口大骂,而且,但凡是穿著整齐的时候,霍轻舟是不讲粗话的,他是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展怀,那双桃花眼却像一对利箭,目光犀利。
“展怀,你让我和你演戏,我也配合了,你还想怎样?”霍轻舟冷声质问。
展怀微笑:“你在我的手上,我想怎样就能怎样,可我却还要想与你交好,霍兄,你学富五车,定然猜出了我的意图,对否?”
霍轻舟咬咬牙,这就是强权。正如展怀所说,他现在被展怀握在手心里,展怀想把他搓成圆的还是方的,都只凭展怀的心意,而他的生死也是同样,展怀让他生,他便生;展怀让他死,他便死。
展怀不愧是带过兵的,和武将打交道,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霍轻舟气得咬牙切齿,可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淋漓。
或许,这种痛快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因为展怀。
如果他是展怀的朋友,也会很欣赏展怀的行事手段吧。
可惜他不是,他也不想和展怀这种人做朋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最好是这辈子也不会再和展怀有所交集。
展怀想要让他合演一出戏,怕他不答应,便先把他绑来,像驯养畜牲一样,消耗他的精神,饥饿他的体肤,当他快要崩溃的时候,展怀三言两语便让他就范了。
而现在也同样,展怀想要利用他,便把他带到山里,身后是二十名如狼似虎的死士,跨下是久经沙场对展怀熟悉的战马,他敢肯定,只要展怀一声呼哨,这匹叫青峦的马便会一声长嘶,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说不定还要再跺上几蹄子。
所以在展怀看来,此时的他就是一个面团,能让展怀任意揉搓的面团儿。
他见过驸马展愉,如果说展怀是一团恣意飞扬的烈火,那么展愉就是一块玉,华美而温润的玉。
同胞兄弟,性情却完全迥异。
霍轻舟宁可眼前面对的是展愉。
至少,展愉会按常理出牌,而展怀,他简直就不是人!
霍轻舟恶狠狠地瞪着展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答应!”
展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就像是上元灯会上的孩子,看到了一盏好玩的兔子灯,或许,此时的他在展怀眼里就是那盏新鲜有趣可又价廉物美的兔子灯吧。
展怀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忽然,他双腿一夹马背,那马便疾驰而去,紧随其后的阿有扬鞭赶上,像方才一样,只与展怀错开一个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