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霍轻舟发现,阿有的马一直是和展怀的马相距着一个马身,从不多逾半分。
  根本不用去费心了解闽国公,只看展怀和他的身边人,就能看出闽国公府是个什么地方了。
  就连打猎玩耍的时候,小厮的马头也永远是在一马之外,这已经不仅仅是家规,这是军规。
  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霍轻舟心里也如万马奔腾,他刚才明明说他不答应的,展怀却没有理他,非但不理他,还把他晾在这里了。
  他催马也要跟上,可是跨下的青峦却像是脚下生根,硬生生地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肯走。
  他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青峦长嘶一声,后腿扬起,半个马身腾空扭动,霍轻舟的身子也随着它晃来晃去,好在他的马术还说得过去,否则一定会被青峦甩出去。
  他刚刚暗自庆幸,青峦忽然原地打起转来,霍轻舟还以为它又要后腿扬起,却没有提防它会打转儿,左右平衡没有拿捏好,身子便被凌空甩了出去。
  这一下子太突然了,他虽然有武功,可是他练的不是马上功夫,他也不是行军打仗的将士,青峦这一甩用了七八成的力气,霍轻舟虽然尽了全力,可还是硬生生地摔到地上,好在他落地的时候反应过来了,这才没有让自己摔得太重。
  即便如此,霍轻舟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正要爬起来时,便看到在他周围多出了几十个马蹄子.
  他从下往上看过去,只见原本跟在身后的死士们,已经把他围在了中间。
  这就是展怀对他那句“我不答应”做出的反应吧,展怀根本不用开口,青峦便会对付他,这些死士也会收拾他。
  “你们要干什么?”霍轻舟坐起身子,双手抱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护住胸口,可能是下意识的动作吧,嗯,一定是的。
  这些死士就像是哑巴一样,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都似石像泥塑一般,面无表情,可他们座下的马却似是非常兴奋,不住地跺着马蹄,带起一片尘土。
 
 
第三零四章 小夜
 
  霍轻舟感觉这些马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根本不用这些死士们动手,这些马就能把他活活踩死。
  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了上来,霍轻舟忽然感觉很是不值,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是这个死法。
  死在一群马蹄子下面,死在荒山野岭,甚至在死后几年几十年里,都没有人会知道他死在哪里,若干年后,一个砍柴的樵夫偶尔在山涧里发现几根被野兽啃剩的骨头,骂声晦气,远远绕开,却不知道那几根还带着牙印的骨头,就是名闻京师的轻舟公子在这人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
  霍轻舟觉得如果把这一切写到词话本子里,一定会惹来万千少女的眼泪,如果再经由说书先生之口,传遍大街小巷,那定然便是千古惨剧。
  呜呼哀哉,天地悠悠,我心纠纠!今生已矣,来世无追!
  霍轻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呼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被青峦摔得那一身疼痛都已经不算什么了,他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他年方十八,正值花样年华,他壮志未酬,还未一朝看尽长安花,所以他为什么要变成连野兽都懒得再啃的枯骨?
  “滚开,你们离我这么近干嘛,滚开,都给老子滚开!”
  那些战马还在跺着蹄子,蹄声轻脆而欢畅,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好玩的游戏。
  是了,这对于展怀而言就是游戏,一场有人有马一起参与的游戏。
  而对他霍轻舟而言,这也是游戏,死亡游戏,不答应就必须死的游戏。
  “告诉展怀,老子从了!”
  霍轻舟再次回到那个充满悲伤的小院子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院子显然是被打扫后又精心布置过了。
  被他踢碎的门已经换了,红木雕花的木门,还挂着红梅咏雪的四季应景帘子。
  庑廊下摆着腊梅,就连院子里的枯树枝上也挂着红的粉的绸布假花。
  屋子里摆了两盆水仙,空空如也的八仙桌上摆了一只梅瓶,插了一捧新剪的梅枝,淡淡的梅香充溢着整个屋子。
  屋里放了火盆,霍轻舟看了一眼,用的是银霜炭,没有一点儿烟尘。
  床上铺着簇新的被褥,居然是上好的杭绸和苏绣。屋里多了一张书案,书案上摆了一只半新不旧的笔洗,一看就是好东西。笔是湖笔,墨是徽墨,砚是端砚,还有一摞散发着淡淡花香的薛涛笺。
  一个俊俏的丫头站在书案前,见他进来了,露出一个甜甜的梨涡。
  “奴婢小夜,是五爷派来服侍公子的。”
  霍轻舟已经对闽南话学得七七八八,眼前的小夜虽然说的是官话,但是那官话里却有掩不去的闽南腔。
  “福建来的?”霍轻舟冷冷地问道。
  小夜大大方方地点头:“奴婢是从福建过来的,第一次来北直隶,官话讲得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展怀绝不会把自己的丫头派来服侍他的,他大老远过来,除非是带着自己的丫头,否则这所谓的奴婢,就不是真正的丫头,而是展怀的那些死士中的一员。
  “你是死士?”霍轻舟直接了当地问道。
  小夜还是那副甜美却大方的语气:“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士,奴婢五岁便被挑出来,刀枪剑戟全都学过,不过奴婢最擅长的却是飞刀,一刀致命。公子若是想看,奴婢就练给公子看。”
  霍轻舟连连摇头:“不想看,我不想看,我也不用人服侍,你回去告诉展怀,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我还是童子身,守着个俏丫头难免会多想,万一哪天破了身,那就不好了,对吧,你就这样去跟你们五爷说吧。”
  小夜安静地听他说完,也不害羞,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样子。
  见小夜不走,霍轻舟不耐烦起来:“好好好,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说完,他转身便出了屋子。正月里的天气还很冷,以前这屋里没有火盆,他也习惯了,不觉如何,可是现在,乍从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寒风刺骨,霍轻舟打了个哆嗦,便是一连串的喷嚏,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有人骂他了。
  一件披风落到他的身上,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一刀致命的小夜。
  “求求你了,小姑奶奶,我这个人有个怪癖,我最讨厌的就是会武功尤其是会使飞刀的女人了,所以你快走吧,别在这里碍着我的眼,我若是被你烦死了,你们五爷就白忙活了。”
  “也好,那奴婢就走吧”,身后的小夜慢悠悠地说道,“奴婢去换了花姐姐过来,花姐姐既温柔又美貌,而且她也不像奴婢这样用飞刀,没有女儿家的样子,花姐姐最擅长的是下毒,无声无息间要人性命。”
  小夜这一次是真走,说走就走。
  霍轻舟连忙叫住了她:“算了,爷日行一善,就你吧,不过你离爷远一点,有多远就多远,不许碰爷一下,听到没有?”
  小夜笑得比蜜都甜:“奴婢是黄花闺女,以后还等着夫人给指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公子可别多想,奴婢只想嫁个本乡本土的。”
  就差说一句:你这样的人我还看不上呢。
  霍轻舟气得半死,他忽然发现,自从认识展怀之后,他已经有很多次被气得半死了。
  他回到屋里,也不脱鞋,直挺挺地躺到床上。
  躺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展怀还要把我在这里关多久?”
  小夜轻声说道:“五爷说了,什么时候圣旨下来,什么时候就送公子回去,若是公子有办法让圣旨早点颁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满室花香,可能小夜身上也是香的吧,可霍轻舟却觉得自己如同置身在马厩牛棚里,四周都是牲口的味道,马粪牛粪,而他就是最大的那头牲口。
  展怀是要让他当牛做马啊。
  “你这就去告诉展怀,晚上我要吃羊蝎子火锅,再切一盘凉拌小黄瓜,若是这穷乡僻壤没有卖小黄瓜的,就让人到丰台去买。吃饱喝足,我才有力气想办法。”
  小夜倒是很听话,笑盈盈地出去了。
 
 
第三零五章 寒羊肉如膏
 
  “他要吃羊蝎子火锅?还要吃凉拌小黄瓜?”展怀看看自己面前的炕桌,一双大眼睛瞪成了铜铃。
  炕桌上是他的晚饭,紫铜锅子咕噜噜冒着泡泡,大块的羊蝎子已经入了味儿,发出动人的香味;
  装在甜白瓷碟子里的四道小菜,其中一道绿缨缨的,就是没有去皮的凉拌小黄瓜。
  他指指桌上的锅子和那碟小黄瓜,问一旁服侍的阿有:“这些是庄子里的?”
  这座庄子是霍大娘子的,此时正是农闲,庄子里的人都调去了别处,只留下几个老实可靠的料理杂务。展怀住在京城的国公府时,是司空大娘亲自给他下厨,如今他来到庄子里,司空大娘不能跟着,便让自己的干女儿姚黄跟过来,姚黄手脚麻利,拿手的是京城的北方菜,不过她跟着司空大娘,也能烧福建口味的菜式,只是比不上司空大娘而已,展怀在军营里历练了几年,并不挑食,对口味不挑剔,只要煮饭的人可靠就行了。
  阿有自是也不知道,见他说不上来,展怀挥挥手:“让姚黄过来。”
  姚黄很快就过来了,她三十出头,用块碎花巾子包住头发,干净利索。
  “回五爷的话,今天刚宰了一头活羊,是霍九爷派人送来的陕北榆林羊,和北直隶的羊肉不一样,据说是从小喂食百里香,煮时不用加调料,一根葱一把盐,就能煮得清香四溢。以前京城里偶尔也能见到榆林羊肉,可自从荣王反了,就连根羊毛也看不到了,也不知道霍九爷是用的什么法子,能从榆林运了整只的活羊过来的。”
  “这小黄瓜是庄子里的管事昨天送来的,说是附近就有暖棚种菜的,前几天安海来时嘱咐过,让他们隔三差五就买了新鲜菜蔬过来。”
  展怀点点头,这羊蝎子和小黄瓜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才刚刚知晓,在晚饭没有摆上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今晚会有羊蝎子和小黄瓜。
  他不知道的事,被软禁在小院子里的霍轻舟当然更不知道了。
  所以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这也太巧合了。
  或者只有一个可能,这两样东西原本就是霍轻舟平素里爱吃的。
  可展怀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如果说他身边有人给霍轻舟通风报信,也不会是他吃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展家在福建已有百余年,生活习惯潜移默化,到了展怀这一代,早已是彻彻底底的福建人。在遇到霍柔风之前,展怀甚至没有吃过几回羊肉,牛肉倒是常吃,可也不是北方的吃法。他对羊肉谈不上喜欢,只是因为霍柔风喜欢,他才跟着吃的。姚黄以前没有服侍过他的饮食,见霍家送来活羊,便做了羊蝎子锅子。
  展怀对阿有道:“就按霍轻舟说的,把他要的送过去,让小夜留神看着。”
  一个时辰后,阿有来见展怀:“小夜说霍公子只吃了几口,就断定这是陕北榆林羊,他把羊蝎子全都捞出来吃了,并且还嫌弃羊汤煮得不够清。”
  展怀皱眉:“羊汤要清的吗?”
  阿有抓抓头发:“小的也不懂啊,这次来到京城,小的才是第一次吃羊肉,以前在咱们府里,小的都不记得吃过羊肉。”
  展怀嗯了一声,喃喃道:“这个霍轻舟看来是个懂行的,所以他一定很喜欢吃羊肉了。”
  他从福建一路北上来到京城,见过的北方人不少,可是爱吃羊肉的,也只有小九一个。
  小九爱吃肉夹馍,爱吃牛羊肉,尤其是爱吃羊肉,早上总让人去买老沧州的羊肠子,到了冬天,他每次和小九一起吃饭,除非是在国公府,否则桌上定然会有羊蝎子锅子。
  没想到眼前又遇到一个也同样爱吃羊肉的。
  展怀笑着摇摇头。
  次日,霍轻舟就吵着要见展怀,展怀走进那座小院子时,看到霍轻舟正在院子里仰头望天,听到他进门的声音,霍轻舟依然扬着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展怀好奇,也抬头看向小院上方那一方天空。
  天色有点儿阴,看不到云,几只麻雀飞过,唧唧喳喳地落到墙头上。
  “你在看什么?”展怀不解地问道。
  “你看不到?”霍轻舟反问。
  展怀摇摇头:“没看到有何值得去看的。”
  霍轻舟轻声笑了出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全都看不到。”
  展怀眉头动了动:“你说的蠢货是我?”
  “你觉得是那就是,若你觉得不是,那便不是。”霍轻舟反剪双手,往屋里走去。
  展怀扬扬眉毛,这人是有病吧,见缝插针也要讽刺他几句。
  “和霍兄相比,我的确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办法,若是想把人打得从了,就要四肢发达。”展怀边说边跟上,也进了屋子。
  小夜捧了香茶进来,在两人面前放下茶盏,便悄声走了出去,把那扇红木雕花的木门轻轻掩上。
  展怀看向门口,对霍轻舟道:“小夜用着可还顺手?”
  霍轻舟好端端的头忽然就有点疼,他不认为自己是病了,任谁的身边有个一刀致命的俏丫头,想不头疼都难。
  “好,人美,声音美,连手也美,哪里都美,能不好吗?”霍轻舟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怨妇,就是那种身边站着一堆花容月貌的小妾,可自己又管不住的怨妇。
  展怀哈哈大笑,似乎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甚至笑得弯下了腰。
  霍轻舟把脸扭向一旁,有这么好笑吗?笑得像个傻子。
  展怀笑够了,对霍轻舟道:“你居然说小夜人美,声音美,连手也美。她一定没有告诉过你,她的那双手是练飞刀的,一刀致命。”
  霍轻舟没有说话,废话,他能不知道吗?小夜一早就告诉他了。
  展怀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娘原本是要把她给我当丫头的,我一听吓得从窗子里窜了出去,太吓人了,你想啊,身边有个时时刻刻就要来一刀的丫头,那多碜人啊,这样的丫头,我可不敢要,是吧?”
 
 
第三零六章 闻说
 
  霍轻舟觉得吧,如果这个时候窜出一条恶犬,他说不定会割块肉来贿赂那条狗,目的就是咬死展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