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只有九岁,娘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两年以后,她老人家去世之前,却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说,她的嫁妆悉数归我,只把一个手串留给小九。”
“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时常去商号学生意,对我娘有多少嫁妆心知肚明,比起霍家的财富,娘的嫁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即便如此,一枚手串也无法与一半嫁妆相提并论。”
“手串儿?就是小枫腕上戴的那条?”谢红琳问道。
她还记得,这是女儿及笄的时候,霍大娘子让刘嬷嬷带来的,当时便说过,这条手串儿是霍太太留给她的。
但是谢红琳却没有想到,当中还有这么多事。
霍太太的态度变化也太奇怪了。
“那条手串儿,你以前见过吗?是令堂的吗?”谢红琳问道。
“不是,在那之前,我肯定没有见过。”霍大娘子斩钉截铁,这件事让她奇怪了十几年,她也仔细回想过十几年了。
那是一条水晶手串儿。
虽然上好的水晶价值等同美玉,可是与金玉之物相比,毕竟还是便宜的。
对于霍家这样的商户人家,断是看不上这东西的。
那么霍太太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条手串儿,而且还要在小九十四岁时交给她呢。
“家父抱回小九时,故意把她的生辰八字提前了两个月,因此在小九与您相认之前,她的生辰都是假的。她十四岁的生辰,还是在广东过的,因此那条手串儿,我是晚了一年才交到她手里的。”霍大娘子说道。
第五五四章 嫁女
比起初到中原时,谢红琳的身体已经大好。她不但能站起身来,还能在别人搀扶下走上几步,白天的时候,她便让霍轻舟扶着,去前厅见过展忱。
因此,未到四更,她便让人扶着,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去霍柔风的院子。
她要走着去给女儿梳头,这是她身为母亲的责任与刚强,她要亲自走过去,有尊严地走过去。
两个院子离得很近,但是比起同在一个院子的前厅还是远了许多。
对于其他人而言,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对于谢红琳,却如同荆棘铺路,最初的十几步之后,她迈出的每一步都会带来一阵疼痛,随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她的脚底渐渐发软,她把身体的重心放在被丫鬟们扶着的手臂上,几乎是踉踉跄跄走进了女儿的屋子。
霍柔风早已被丫鬟婆子叫了起来,她已香汤沐浴过了,这会儿穿着大红中衣,坐在西洋美人镜前打瞌睡。
她打着哈欠,对刘嬷嬷和全福太太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娘就爱睡觉,所以这会儿她起不来,你们还是让我到床上睡一会儿吧。”
“谁说我起不来的?”门外传来谢红琳的声音,声音高亢,听不出半分疲态。
“娘,您起得早啊!”真是不能背后说人,瞧瞧,自由就在前面招手的时候,她却还要被她娘嫌弃。
谢红琳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把比她还高出一截的女儿按回玫瑰椅上,她从镜子里看着女儿,十六岁的少女,皮肤如羊脂般洁白细腻,吹弹得破。
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儿及腰的青丝,女儿的头发随了她,浓密乌黑,带着淡淡的皂角气息。
她从喜盒里拿起梳篦,念着喜歌,给女儿梳通了头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镜子里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全无应有的羞涩,等到母亲给她梳了头发,她笑盈盈地说道:“娘,您念的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听呢。”
谢红琳道:“那你们以后可要和和美美,就像这歌里的一样。”
说到这里,她的鼻头微酸,嘴边却溢出了笑意。
梳妆嬷嬷是吴家给请来的,榆林城里很有名,据说但凡是由她梳妆上花轿的年轻媳妇,全都是一举得男。
展家和谢家都不信这些,可是能图吉利的事,却也不会拒绝。
吴家推荐这位嬷嬷时,谢红琳一口答应下来。
梳妆嬷嬷用嘴咬着丝线一端,麻利地给霍柔风绞面,霍柔风龇牙咧嘴,如同受刑一般,谢红琳翻翻眼睛,哪有这么疼啊,大喜的日子,真让这丫头给气着了,好在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如果多生几个,她的头发怕是要早早白了。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小枫是遗腹女啊,表哥若是能看到女儿出嫁,该有多好。
梳妆嬷嬷终于给霍柔风开了脸,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霍柔风摸摸还有点微疼的脸蛋,对谢红琳道:“娘,我好看吧?”
这下子,连全福太太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她也不是头回做全福太太了,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哪家的新娘子这么有趣。
“好看,我的宝贝闺女最好看了。”谢红琳柔声说道,她的眼底都是笑意,她的小闺女终于要嫁人了。
霍大娘子也早早起来了,秋寒料峭,她披着月色站在霍柔风的院子外面,按照江南的规矩,未嫁的姐姐不能送妹妹,就连梳头上妆也要避开。
她在外面等了约末一个时辰,有亮光由远及近,来的是吴家姐妹。
见她们也起得这么早,霍大娘子笑着说道:“你们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吴欣欣道:“这哪儿睡得着啊,我闭上眼睛都是九娘子戴着凤冠霞帔的样子呢。”
是啊,是什么样呢?
这时,有小丫鬟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来:“大娘子,两位吴小姐,九娘子梳妆好了,你们快进去吧。”
闻言,三人一刻不停地走了进去。
烛光下,霍柔风正在吃力地摘着头上的凤冠,镶翠和嵌碧担心她弄坏梳好的发髻,连忙过去帮忙。
凤冠被取下放在托盘里,霍柔风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这玩意儿也太沉了,只是戴了一会儿,她就累得脖子疼,若是戴上一天,她的脖子非要断了不可。
“我看贵妃醉酒里面的戏子,戴着凤冠又扭又唱的,也没有这么累啊。”霍柔风抱怨着。
“戏台上的凤冠是假的,哪如你这个真材实料。”谢红琳说道。
这时,霍大娘子和吴家姐妹撩帘进来,霍柔风张着手,冲着霍大娘子道:“姐,你看我好看吧?”
“好看好看,姐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好看的新娘子。”霍大娘子由衷地笑着。
这时吴欣欣问道:“咦,怎么没用花露呢。”
昨天她来的时候,她娘还特意让她带了两瓶上好的花露,那是京城老字号的花露,西安城里也买不到。
霍柔风道:“我已经够好看的了,就不用再抹花露了,免得迷倒一大片。”
谢红琳和霍大娘子齐齐抚额,可算是把她嫁出去,以后这抚额的事情全都交给展怀了,真好。
她们并不知道,霍柔风之所以不用花露,并非是她说的那样,而是为了展怀。
或者说,自从那一年,展怀在无锡霍家庄子里,因为花露而病了一场,她便再也没有用过花露了。
初时她是觉得花露险些害了展怀,她心里膈应,后来渐渐地成了习惯。
隔着厚厚的嫁衣,她摸摸颈下,那里有一处突起,那是当年展怀送给她的小猴子。
小猴子里面是水蜜桃的香味,酸酸甜甜。
天光大亮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有小丫鬟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夫人,迎亲的轿子到了马场外面了。”
屋里的女眷们连忙站起身来,镶翠和嵌碧手脚麻利地把凤冠重又给霍柔风戴上,刘嬷嬷端了碗百合莲子汤,对霍柔风道:“九娘子,喝口汤,百年合好连生贵子。”
第五五五章 花轿
霍柔风端过汤碗,刚刚喝了一口,汤碗就被刘嬷嬷夺了过去,霍柔风要抢,可是又有一碟饺子端过来。
端饺子的却是母亲谢红琳。
好吧,不让喝汤,那就吃饺子吧,话说她还真是不习惯大早晨吃饺子的。
霍柔风伸手去接,却被刘嬷嬷按住,全福太太笑着说道:“吃口娘家的饺子,到了婆家得骄子;吃口娘家的饺子,和和美美一辈子。”
谢红琳亲手把饺子夹到女儿嘴边,喂她吃下,这是关外的风俗,不但霍柔风没听说过,就连霍大娘子和吴家姐妹也是第一次见到。
饺子是肉馅的,很好吃,可是霍柔风也只吃了一个,待她张大嘴巴,准备吃第二个时,她娘就把饺子端走了。
端走了!
霍柔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的饭量一向很大,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问道:“那我总要用过早膳再上花轿吧?”
“不能吃!”谢红琳和全福太太几乎异口同声。
吃了就要上茅厕,哪有新娘子下了花轿就找茅厕的道理?
霍柔风还要再问,就听外面的鞭炮声更响了,有小丫鬟隔着帘子就大喊:“新姑爷进门了!”
下一刻,霍柔风眼前一暗,等她明白过来时,眼前已是红彤彤一片,她已被罩上了盖头。
啥,真的连块点心也不给吃,就把她打发走了吗?
霍柔风后悔极了,早知道今天没有早饭吃,她半夜起来沐浴时,就应该大吃一通。
她强忍着饥饿,拜别了母亲,由哥哥霍轻舟背着,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霍柔风就把红盖头拽了下来。
她明明听到小丫鬟说“花轿来了”,可是为什么没让她坐花轿,反而坐的还是马车呢?
她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坐花轿,新娘子的花轿。
可是她坐的还是马车。
她又不是没坐过马车,她都坐烦了。
霍柔风只好问一旁的镶翠和嵌碧:“我的花轿呢?”
该不会是刚才报信的小丫头看错了,把马车看成了花轿?
镶翠笑着说道:“您别急,花轿在后面跟着呢。”
花轿来了,只是没让她坐。
她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到窗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九别急,山路不好走,坐轿子不舒服,待到快到榆林城了,再给你换成轿子。”
是展怀啊。
霍柔风眉开眼笑,什么花轿啊,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披红挂花的轿子而已,哪有小展好看啊。
“你们看到新姑爷了吗?好不好看?”
镶翠和嵌碧面面相觑,说好看还是不好看呢?如果说好看,九娘子会不会说她们不要脸啊。
于是她们只好说道:“新姑爷就在外面,您还是小声一点吧。
是啊,展怀就在外面,哪里还用这些丫鬟告诉她。
她伸手就去掀窗帘,大红绡纱的帘子刚刚被她掀起一个角儿,就被一个声音阻止了。
“小九,我好不好看,进了洞房你就知道了。”话外音,你不用问别人。
霍柔风笑了,进洞房?你整日价就想着进洞房吧,小展学坏了,不要脸。
马车一路颠簸,走得很慢,到达榆林城外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霍柔风饿得前胸贴后心,东倒西歪。
“镶翠,我想吃烤羊腿了。”
“镶翠,没有烤羊腿,那来碗羊肉泡膜也行啊。”
“镶翠,我想好了,还是吃羊蝎子吧。”
羊蝎子啊羊蝎子,霍柔风狠狠喂下口水。
“小展,我想吃羊蝎子。”
她大声说道。
车外传来青年男子的声音:“你不用喊,我听得到。”
下午的阳光正好,亮堂堂的,霍柔风重又盖上盖头,由丫鬟们搀扶着,下了马车,又上了花轿。
喜娘说着吉利话,让轿夫们抬起轿子,喜乐齐鸣,有小厮点了鞭炮跟在边上,鞭炮声随着他的跑动,忽而见行见远,忽而又由近及远。
等她再次下了轿子时,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要给弄坏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坐轿子,她只是从没坐过花轿而已。
鬼才知道坐花轿还不如坐马车呢。
而且,她听不到小展的声音了,他的声音被围观的百姓淹没了。
总兵大人要成亲,这本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况且还听说这一位新娘子是死乞白咧才能嫁进展家的。
众人就想看看,这位死乞白咧倒贴来的,就是不知道要嫁人的新娘子是什么样儿。
于是,当这位死乞白咧的新娘子,被从花轿里扶下来时,霍柔风只觉小腿发软,头晕目眩,她差一点就呕吐出来。
抬花轿的轿夫一定是喝多了,轿子抬得晃晃悠修,不难受才怪。
霍柔风自幼长在江南,对于西北的规矩所知甚少,而展怀恰好也不知道,也就没有叮嘱。
在西北,抬花轿是有讲究的,讲究一摇二摆三抖,越是看的人多,就摇得更厉害。
像今天这样,几乎全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的,轿夫们更是拿出浑身解数……霍柔风觉得若非自己年轻力壮,恐怕走出花轿的,就是一锅羊蝎子了。
对,人都散架了,和剁成大块的羊蝎子有什么区别。
霍柔风的肚子又是一阵轰鸣,她咽下口水。
这和她想像的一点也不一样,她看过的词话本子没有五千也有一百,可是没有一本写过坐花轿能把人坐成羊蝎子的。
霍柔风自怨自艾,被丫鬟们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也不知道是进了哪个厅,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点心的香甜,她吸吸鼻子,这是桃酥,刚出炉的桃酥。
想来这是用来招待宾客的,霍柔风狠狠吞着口水,没有羊蝎子,来块桃酥也行啊。
她不挑食,除了不爱吃的东西以外,她什么都吃。
好不容易拜了天地,站起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一朵大红花,她知道红花的那一端在展怀手里,她忽然间就安下心来,就连肚子也不饿了。
她和小展真的成亲了呢。
咦,对了,方才是怎样拜天地的?她怎么记不清楚了?
好在手里的红花还是真实的,她的小展就在前面,正一步一步牵着她走进洞房,走进他们未来的崭新生活。
第五五六章 甜蜜(一更)
马场里,谢红琳由丫鬟们搀扶着站在庑廊下面,直到有小丫鬟跑过来,告诉她:“九姑奶奶已经上车了,新姑爷和咱家大爷都是骑马跟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