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去鞑剌,那是蛮夷之地,如果她去了鞑剌,再嫁给一个草原上的粗汉子为妻,那她这一生就完了。
她说她要留在中原,来人有些犯难,但还是回去复命了。
鞑剌路途遥远,那人一去,霍思谨便等了很久很久。
她躲在撷文堂里,外面的事情也听了不少。
她知道庆王逃出了京城,在运河上被展家战船堵截,庆王下落不明;
她知道虽然庆王府查抄,可是她的娘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即使如此,冯老夫人还是用副薄皮棺材把她葬在乱葬岗,父兄却没有异议;
她还知道驸马爷被炸死了,芳仪长公主搬出了公主府,那曾经令京中闺秀们为之向往的地方再不复往日繁华,而那里也是她用计钓上庆王的地方。
她在撷文堂里度日如年,当她开始后悔没有去鞑剌的时候,思诚的人终于又来了。
这一次来的并非上次的人,而是太平会扬州分舵的人,他们要接她去扬州。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最理解她的还是思诚。她从小在无锡长大,是江南的水土滋养了她,所以思诚还是让她来扬州了。
撷文堂的人验过切口和凭信,她便跟着他们来到了扬州。
她原以为会在扬州住上一两年,思诚才会给她安排以后的事。
可是昨天夜里,她见到了一个人,那是太平会扬州分舵的香主,她来到扬州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香主姓冯,他带给她一个消息,她这才知道原来下令接她来扬州的并非思诚,而是思诚的义父、太平会的老主人!
冯香主告诉她,思诚如今在鞑剌,中原的事情力不能及,尤其是江南这边,但是太平会已经在河南起势,京城一触即发,一旦让人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危及思诚,于是便派人将她接到了扬州。
对于霍思谨而言,来扬州远比去鞑剌要好得多,至于让她来的人不是思诚,而是思诚义父的事,她并不在意。
可是冯香主接下来的话,却让霍思谨吓了一跳。
“如今庆王爷人在安徽,待到河南大局已定,便会择黄道吉日登基,老主人命令我们,明日便送您去安徽,与庆王爷夫妻团聚,到那时,小人便要尊称您为皇后娘娘了。”
霍思谨一下子便怔住了。
庆王?
当年她绞尽脑汁想要嫁给庆王,除了想要王妃的名头,她对庆王也是有好感的。庆王虽然比她年长几岁,可是温文而雅、眉清目秀,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又让他凭添了几分风采。
可是后来的事,早就令她心中那一点点好感荡然无存。
夫妻团聚?庆王怕死了思诚,一天到晚防着思诚来杀他,他会想和她夫妻团聚吗?
是了,太平会已经起兵,现在缺少的是一个旗号,王太后弑君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小皇帝虽然撇清,可若是再把脏水泼到他身上也不是不行,先帝的其他皇子都还年幼,到了那个时候,皇室正统就只有庆王了。
所以太平会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拥立庆王为帝,可是庆王又怎会信任太平会呢?
因此他们便让她这个皇后陪在庆王身边,一旦她为庆王生下子嗣,庆王便成了废弃的棋子。
她是思诚的妹妹,她的儿子不但是皇室血脉,同时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到了那个时候,有没有庆王无所谓,她只要抱着儿子登基便行了。
思诚不是姓沈的,太平会也不姓沈,但是她的儿子却是,因此,无论何时,真正能够坐上龙椅的只有她的儿子。
一旦太平会成事,她的儿子是皇帝,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而思诚会以国舅的身份摄政吧,摄政就摄政吧,那又如何。
霍思谨想通了个中道理,便欣然应允。
她能够想到的,自幼便学**王之术的庆王又怎会不知。
她倒要看看,庆王看到她时的脸色,他不是对她厌恶之至吗?他不是一点脸面也不给她吗?
好了,你现在美其名曰是太平会要拥立的新君,而实际上不过就是傀儡,是囚犯。
你的那些美妾可一个也没能逃出京城,这会儿恐怕全都处死了,你只能和你最厌恶的女人同床共枕,还要像种猪一样传宗接代。
霍思谨咬牙切齿,可是心里却无比舒畅,她盼着夜晚快快到来,她想立刻见到庆王,这种迫切的感觉,竟然比大婚前还要热烈。
可是没有想到,想要离开扬州并没有这么容易。
外面刀剑霍霍,屋里的摆设在烛光的照射中化为一个个巨大的影子,映衬在雪白的墙壁上,无比恐怖。
霍思谨强忍着要大哭的冲动,她紧咬着嘴唇,尽管她的身体在锦被下簌簌发抖,可她依然没有落泪。
终于,外面安静了下来,阎嬷嬷探头张望,然后便发出一声尖叫。
霍思谨吓了一跳,扔下锦被,连鞋子也没有穿,跳下床躲到了床下。
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响起,她认出这是翠缕的声音,刚才她让翠缕穿上她的衣裳躲在堂屋里,一旦太平会的人守不住,翠缕便会跑出去引开那些人。
她心中一喜,翠缕出去了!
她立刻从床下爬出来,果然,外面人声响动,却并没在附近。
霍思谨飞快地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跑到了后窗前。
这间屋子有前后两个窗子,这也是当初她选择住这间屋的原因。
她踩在窗前的杌子上,推开窗子,咬咬牙,便跳了下去。
虽然窗台并不高,可是她是大家闺秀,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跳窗子。
第六四七章 小姑娘
霍思谨从窗台上跳下来,也不知踩了什么,脚上崴了一下,她紧咬牙关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后墙有个狗洞,这是刚刚搬进来时就发现的。一墙之隔是另一个院子,据说两个院子原本是一家,所以墙上才会有个狗洞,现在这个院子租出去了,另一个院子却还空着,没有人住。阎嬷嬷想让人用砖头堵上,被她阻止了,后来找了些破花盆把洞口堵住。
霍思谨搬开破花盆,她身材纤细,没费力气便从狗洞里钻了过去。
院子里堆了一些旧家具,满院落叶,显然空置很久。
霍思谨躲在床下时便想好了,她不会逃跑,她就在这个院子里躲着。
她只是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的大家闺秀,她又能跑多远?还不如等到那些人走了,她再出来。
霍思谨知道,翠缕即使不能引开那些人,也会假装是她一头撞死的。
她是深宅女子,除了京城贵妇圈子里的人,见过她的并不多。
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但肯定是太平会的对头。既然能与太平会为敌,那么就是江湖中人了,这些人又怎会认识她呢。
四下无人,霍思谨深深呼出一口气。
扬州的深秋居然比京城还有凉些,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气息,让人更觉寒冷。
霍思谨下意识地抱紧肩头,这个院子外面便是米市街,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米铺,白天里车水马龙,热闹嘈杂,喧闹声能够传到她住的院子,想要安安静静睡个午觉都不行。可是到了晚上,这里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霍思谨忽然有些害怕,她还是第一次独自置身于这样的环境。
可是她不能被抓住,她不能害怕,只要躲过这一劫,她便能去安徽,从此后在太平会的庇护之下,只要再暂时忍一忍,和庆王生下孩子,她便能母凭子贵。
想到这里,霍思谨便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可怕,她行走在暗影里,她看到厢房后面有间堆满杂物的小屋子,她便闪身进去,在一堆杂物之间找到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空隙。
她蜷缩在空隙里,四周安静得可怕,她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耳边传来格格的声音,这是杂物被轻轻移开时发出的碰撞声。
她吃了一惊,连忙凭住呼吸,可是下一刻,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她瞪大眼睛,但是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她便没有了知觉。
当她醒过来时,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惊恐地坐起身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顶的承尘、床上的帐子,都是极普通的料子,屋内的摆设陈旧而廉价,就连身下的床褥,也透出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即使是在庵堂里长大,从小到大,霍思谨也没有置身于这样的地方。庵堂里清静古雅,供养她的人没有亏待她,她的吃喝用度都很精致。后来去了京城,她是千金小姐,后来又是王妃,她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府里下人的房间也比这里要好得多。
这时,她发现身上居然还搭着一床被子,那被子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清洗,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惊呼出来,她宁可回到刚才的杂物房里,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霍思谨强忍着恐惧,抬眼去看那个人。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或者更小一些。梳着双丫髻,婴儿肥的小脸上,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她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好奇,眸光清明,如同一只小鹿。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霍思谨松了口气,好在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她,羡慕地说道:“你长得真美啊。”
霍思谨在心里冷哼,她当然知道自己生得美了,可还是有些隐隐地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她美了,自从她嫁进庆王府,便再也没有了,庆王看她的样子,犹如看着妖魔鬼怪。
可是小姑娘接下来说的话,就差点把她给活活气死。
“你美得像画舫上的姑娘。”小姑娘由衷地说道,她的神情真诚,一看就不是说谎。
霍思谨恨不能给她一巴掌,她强忍怒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这里是我们用来关押你的地方啊,你真笨,这都猜不到吗?对了,你问我们是什么人啊,当然不能告诉你了,嘻嘻嘻。”
霍思谨冷笑:“好啊,你们既然把我抓了来,那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可以吊死,也可以咬舌头死,不信你们就试试。”
她是庆王妃,是皇后,更是未来的太后,她对太平会有用处,对这些人当然也有用处,否则这些人不会把她抓过来。
小姑娘张大嘴巴,像是被吓住了,她做个抹脖子的动作,对霍思谨说:“咦,你想要自尽啊,那就快点吧,免得我动手了,嘻嘻,其实我进来就是要杀你的呢。”
说着,她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尖刀!
她掏刀的样子很好看,就像是小姑娘在掏帕子,更让霍思谨惊异的是,她竟然在怀里藏了一把刀!
“你,你要做什么?”霍思谨吓得往后缩,一直缩到床里面。
小姑娘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她,很奇怪地说:“你不是要自尽吗?我再等着你死啊,你死了我就用这把刀割下你的头,拿出去交差啊。你快点吧,我还有别的事呢。”
霍思谨冷汗直流,这哪里是什么小姑娘,这分明是个魔鬼,不,这是个妖怪。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庆王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个从来不肯以脸示人的女人。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霍思谨知道,这个小姑娘是真的要杀她,那也是真的刀,不是玩具。
“我是庆王妃,我可以帮你们对付庆王,你们不要杀我。”
“庆王?我师傅说不用管什么庆王,他已经是一粒废棋,所以你是庆王妃也没有用,我还是要杀你。”
说着,小姑娘抬起腿来,一条腿跨到床上,眼看便要扑过来了。
“那太平会呢?你们一定是太平会的对头吧,我哥便是太平会的谢思成,他是大当家,大当家啊!”
“吹牛!谁不知道谢思成是个孤儿啊,他哪有什么妹妹。”
第六四八章 上船
屋子里似乎忽然安静下来,小姑娘眨着一双小鹿眼,好奇地打量着霍思谨:“你真的是谢思成的妹子吗?我还是不信。”
这不是装的,她是真的不相信。
她也是孤儿,她从来不知道有亲人的感觉,可是她知道,如果她有哥哥,她一定会拼了性命保护他。
霍思谨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恢复了平素的镇定。
是啊,无论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也不敢动她。
她不但是未来的太后,她还是谢思成的妹妹。
对于太平会而言,只要她还能生下皇子凤孙,她便是有用的人;
对于这些人而言,只要能够用她来要协谢思成,她便是有用的人。
所以,至少是现在,她无性命之忧。
看着面前稚气的小姑娘,霍思谨微微一笑,傲然道:“如果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谢思成,他是不是有我这个妹妹。”
小姑娘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她笑嘻嘻道:“那好,我要先去问过师傅。”
小姑娘说完便掉头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阵阵酸臭从被褥上传来,霍思谨把脸埋在膝盖上,捂住口鼻,唯恐下一刻她便会呕吐出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霍思谨感觉已经等了很久,那扇门终于再次打开。
还是刚才的小姑娘,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冰冷得如同一尊石像。
“既然你是谢思成的妹妹,那么我们就给你换个地方,这里太简陋,不适合你。”
霍思谨有些得意,果然啊,果然啊。
她起身下床,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出来时的那身衣裳,她问道:“我在这里多久了?”
小姑娘冷冷地说道:“两天了。”
霍思谨吃了一惊,自从她在杂物房里晕倒,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两天了。
“你们给我用了蒙汗药?”她听说过这种药,阎嬷嬷还曾想过要买一些。
小姑娘冷哼一声:“什么蒙汗药能让你昏迷两天啊?”
她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是不想把详细情况告诉霍思谨。
霍思谨也没有兴趣知道,这种江湖人的伎俩,她是没有兴趣的。
显然,这些人对她这个弱女子十分放心,从屋子里走出来,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带着她,丝毫不担心她会趁机逃跑。
霍思谨也不想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