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现在的情况和两天前是不同的,那时她知道,只要她躲过一劫,太平会的人会来找她的。
  可是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可能已经不在扬州了,即使她能逃出去,也不知道该逃往何处。
  走出屋子,霍思谨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作坊,十几个粗壮汉子正在凿木头,她们从这些人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们,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
  小姑娘带着霍思谨一直向前走,走出院子,门前是一条河。
  河上停着一条船,一男一女站在岸边,似乎是正在等着她们。
  男人三十多岁,瘦削个子,相貌普通,女子也是三十上下,眉清目秀,但也只是中人之姿。
  小姑娘对那女子叫了声“师傅”,便没好气地推了霍思谨一把,道:“看什么看,上船!”
  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刚才的甜美判若两人,霍思谨心里一寒,或许这比她想像的更加糟糕。
  霍思谨被她推得踉跄一下,还没有站稳,便被人一把拽到了船上。
  上了船,霍思谨才发现,船上不只她们四个人,这船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大,可是里面却很宽敞,足足容纳了二十多人。
  这些人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瘦削修长,可是却又给人孔武有力的感觉,他们身姿如松,即使坐着,也是背脊笔直,好像他们从生下来就是正襟危坐一样。
  霍思谨胆战心惊,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外男,偏偏这些人丝毫不避男女之防,就这样挤在一个船舱里。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还有汗味。
  小姑娘和那个女子抬来一口大锅,锅里都是煮熟的水饺。
  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叔叔们,快来尝尝我们包的饺子。”
  这些人便凑过去吃饺子,先前的女子还拿来两坛酒,可是这些人没有喝,但是那女子却把酒隔着船上的窗子一杯杯洒出去,浓烈的酒味从窗子外面飘进来,有个汉子笑着说道:“大姐,有一套,一看就是行家。”
  另一个汉子吸吸鼻子,道:“这么好的酒,可惜了。”
  酒味辛烈,不是江南人喝的绍兴酒,却像是北方人的那种能够醉死人的酒。
  霍思谨被这酒味熏得几欲呕吐,她捂着嘴,强忍着胃中的翻腾。
  那些人还在吃饺子,没有人问她吃不吃,也没有人理她。
  船越行越远,霍思谨越来越难受,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大口地呕吐起来。
  ……
  冬日的草原,是一望无际的萧索。
  谢思成站在帐篷外面,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叹了一口气。
  加海走过来,笑着问他:“怎么,派去中原的人还没有消息?”
  谢思成点点头,清风朗月般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忧愁。
  这已是他派往中原的第三批人了。
  第一批人到达中原时,庆王府刚刚查抄不久,他的人在撷文堂见到霍思谨,向霍思谨转达了他的意思,他们要接霍思谨来鞑剌。
  以现在他在加海面前的地位,霍思谨到了鞑剌,便如公主一般。
  可是霍思谨没有答应,听说要让她来鞑剌,她甚至尖声叫了起来。
  她很害怕,她怕极了,她哭着让去接她的人转告哥哥,她不要去鞑剌。
  第二批人离开鞑剌时,京城里刚刚传来消息,驸马展愉死了。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一个无职无权的驸马而已,死就死了吧。
  可是这对于远在鞑剌的谢思成和加海而言,却是个危险的信息。
  展愉一死,展家就要动了。
  谢思成不想再等,立刻再派人去了中原。
  妹妹不想来鞑剌,那就去两广吧,一时半刻,小皇帝和锦衣卫的手还伸不过去。
  可是这批人一去便没有回来。
 
 
第六四九章 风吹草低见牛羊
 
  第三批人又走了两个月了,可是依然没有消息。
  谢思成几次三番给太平会在北直隶的几个分舵写信,询问这两批人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几乎是一样的。
  没有见过!
  谢思成便又派了两名亲信冒险进京,无论那两批人生死如何,他先要把妹妹带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现在他正在等着的,便是这两名亲信。
  多年以来,虽然太平会分成两派,一派是他,一派是翠娘子,可是他自幼在太平会长大,无论是亲信,还是威望,他都高于翠娘子。现在翠娘子生死未卜,目前在太平会中,除去义父,便是他的势力最大。
  前面他派出去的两批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人,如果这些人遇到不测,也不会全军覆没,就连太平会各分舵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所以,除非是太平会内部的人做的,否则不会这样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这也是谢思成着急的原因。
  莫非是翠娘子回来了?
  谢思成摇摇头,翠娘子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就像当初翠娘子派人在去宣抚的路上阻截霍九,根本不用他出手,翠娘子便溃不成军,那件事一半是霍九的本事,另一半原因则是翠娘子的人无法命令沿途各分舵,他们只能靠自己,缺少后援,只能一败涂地。
  况且,这两年翠娘子都没有出现,甚至有传言她已经死了。她在太平会中的势力也渐渐减弱,有几个香主甚至已经投靠了谢思成。
  那么太平会里唯一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让两批人有去无还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谢思成闭上眼睛,后来他发现,其实并非他想不到,还是他不愿意往那个人身上去想。
  那是进入太平会后,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也是他最敬重的人。
  重新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谢思成仰头望天,几只苍鹰掠过天际。
  他起身,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小丘走去,加海见了,大步追上他。
  “不要担心,如果仍然没有你妹妹的消息,我们就出兵吧,我就不相信了,我们鞑剌二十万勇士,难道还不能在中原找到一个女子吗?”
  谢思成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如果我妹妹落入那人手中,纵使我们有二十万勇士,也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加海不解,他去过西安,那里据说是汉人十多个朝廷的国都,汉人很看重钱财,只要有钱,便能买到任何东西,包括情报,也包括人命。
  想到西安,加海便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令他烧掉所有珍奇宝物的人,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人。
  一个女人。
  而且还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人。
  “鞑剌大军马踏中原之日,便是谢九给我为奴之时。”加海恨恨地说道。
  谢思成看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展怀的兵马正在虎视耽耽地看着我们,你还想轻而易举就能让他的妻子为奴为婢?别忘了,展愉已经死了!”
  加海大笑,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展怀吗?这个小孩子最好快些长大,我已经等不及要和他一决高下了。”
  谢思成转过身去,望着不远处的小丘:“你不用等了,展怀的女儿刚刚办完满月酒。”
  “展怀的女儿?谢九生的?那关我何干?”加海不解。
  “展怀给女儿办完满月酒,就该动了。”谢思成提醒道。
  加海哈哈大笑:“你们汉人真是矫情,展怀放着大事不做,却还要给女儿办什么满月酒,真是可笑之极。一个只想着妻儿的男人,又怎配与我草原狼为敌?”
  谢思成没有理他,独自走上小丘。
  如果不是为了要行大事,他真是不屑与加海这种人合作。
  展怀是什么人,霍九又是什么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今时今日,上至小皇帝,下至黎民百姓,也只有加海这种狂妄之徒才会把展怀当成小孩子。
  况且,展怀身边还有霍九。
  想到霍九,谢思成心头便有种莫名的酸楚。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上元节,他在榆林的灯会上看到了霍九。
  她穿着女装,红衣绿裙,俗艳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却分外娇艳动人。
  那是他隔了很久之后再次见到她,那一刻,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宁波的乌篷船上,那个戴着虎头帽、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小孩。
  他早就遇到霍九了,早到他并没有太在意,早到他竟然没有看出来霍九是个女子。
  是啊,那时的霍九还是个孩子,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孩子。
  或许,若是他早一些发觉霍九是个女子,那么一切可能会有不同。
  可是又能有何不同呢?
  没有不同,没有。
  他不是展怀,他不能恣意妄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只是一个风筝。
  而提线的那个人,便是义父。
  谢思成不再说话,凛冽的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冷战。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了,派去京城的人依然没有回来。
  谢思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思谨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这个苦命的妹妹,原以为她能嫁进庆王府,即使庆王与太子不睦,但是他有能力让庆王不敢造次,安安份份做个富贵王爷。
  可是没有想到,世事变幻得匪夷所思,庆王竟然指使皇后毒杀了皇帝,而且做得这般隐密的事情,居然经由一个市井小民的案子而大白于天下!
  谢思成不用去查也能想到,这是一个局,庆王与皇后,还有彭城伯府,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算计了。
  庆王是生是死,谢思成都不关心,但是妹妹不能。
  他要把妹妹带来鞑剌,即使有朝一日,他与加海反目,他也能保住妹妹平安。
  可是思谨却不肯来,思谨是嫌弃他与鞑剌人合作吧。
  思谨在霍家长大,霍江以清正著称,他是清流之首,读书人讲究什么“只留清白在人间”,思谨应该是受霍家影响,不耻于投靠鞑剌,因此才不肯来的。
  因此,他这才决定暂时让思谨避到两广,那边气候宜人,不似塞外艰苦,思谨在那里,可以读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
 
 
第六五零章 朝堂
 
  西安城里四季鲜明,阿裳的满月酒摆过,天气便骤然冷了起来。
  府里的地龙是买宅子时就有的,但是也只限后院,前院是没有的。
  自从出了月子,每天总有几个时辰,霍柔风是在外书房的。她和展怀一样,在外院和后宅各有一间书房,外书房用来会客之用,但是接待女眷时,大多还是在后院的花厅,毕竟外院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并非每位女眷都如霍柔风自己那般洒脱。
  她刚出月子,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外书房里早早地烧起了地龙。
  霍柔风跷着脚,正在看诋抄,看着看着,她噗哧笑了出来。
  新皇登基,学着祖宗们的作派,不但大赦天下,还要减免三年赋税,可是圣旨刚刚颁下仅仅三天,便再次下旨,只减免北直隶和西北的赋税,其他地方照缴。
  河南正在打仗,北直隶各卫所时刻准备出兵,而每年冬天,鞑子缺少粮食,便会时时扰境抢粮抢米,这两个地方即使不免赋税,也征不上来,朝廷此举非但贻笑大方,还要引来朝野谩骂。
  西北这边的事,霍柔风是知道的。
  明和帝减免赋税的圣旨是上午颁的,中午时便收到展怀的折子。展怀在折子里说,每年冬天鞑子都要扰境抢夺钱粮,西北要严防,所以向朝廷讨要军饷和军粮,否则鞑子大举进攻,西北无法出兵。
  明和帝依稀记得先帝曾经因为展怀私自募兵的事,将之前欠他的军饷一笔勾销,这就是早就不欠了,为何展怀还来要帐,是欺负新君不知道前因后果吗?
  明和帝大怒,立刻让兵部找来当初展怀亲笔盖章的文书,要摔到展怀脸上,看他还认不认帐。
  可是文书找过来一看,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一笔勾销的是前年之前的军饷,而现在展怀讨要的是去年和今年的。
  而且,前年之前,朝廷并非没有给西北发过军饷,也不是没有给过粮草和其他军备,只是给的不够而已,而自从那次切帐之后,朝廷对于西北,却是真的一两银子、一粒米一件棉衣也没给过。
  明和帝把文书狠狠摔过去,却不是摔在展怀脸上,而是摔到了兵部尚书崔世纶脸上了。
  崔世纶冤啊,他是先帝殡天后才调到兵部的,之前的事情和他有何关系啊。
  于是兵部只好去查,这一查才发现,这两年以来,展怀一道要钱要粮的折子也没有上过。
  没上折子,兵部当然就装糊涂了。
  当然,即使展怀不上折子,该给西北的也是要给的,可是国库空虚,当然是能不给就不给了。
  这样一来,朝廷欠展怀的,折成银子,居然比之前一笔抵销的还要多。
  偏偏这个时候,河南战报传来,张宝辰军队大败朝廷军队,两个卫所失守。
  北直隶几大卫所早已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向河南增兵,可是要打仗,没有粮草是不行的,因为打仗,这半年以来几大卫所都在招兵买马,天气越来越冷,军队的棉衣和棉被至今也没有全部到位,还有一半的新兵穿的是单衣。
  明和帝只觉头晕脑胀,他这才发现他辛苦从先帝手中接过来的朝廷只是一个空壳,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连打仗也要看武将们的脸色。
  无奈之下,他只好收回刚刚颁布下去的圣旨,为了挽留一点颜面,只好给西北和北直隶减免了赋税。
  可是这道圣旨刚刚颁下,户部侍郎便上了折子,原来西北早在五年前就不再缴纳赋税了,原因是展怀直接让人把各地缴上来的赋税,全都从各州府衙门里拿走去养他的军队了。
  这件事情,虽然先帝是否知晓无从可考,但是已经死了的王太后肯定是知道的,内阁的阁老们更是知道的,亦就是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明和帝自己不知道。
  明和帝气得发抖,总不能再把这道圣旨也收回来,然后再勒令展怀把五年里侵吞的赋税全都吐出来吧。
  明明你拿了那么多的赋税,却还要迫使先帝用拖欠你的军饷抵销你的罪责,还有比你更损更缺德的吗?
  现在你还要找朕要银子,你抢走的那些赋税呢?那才是朕的银子啊。
  内阁在等着明和帝下旨,可是没有人出主意,一个张宝辰已经让朝廷上下捉襟见肘,万一这个时候再惹恼了展怀,那么接下来谁的日子也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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