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霍江对她冷淡,但是严格说来,她在槐树胡同的时候,霍江对她也是很好的。
除了公中的月例,霍江每个月都会自己贴补她十两银子的脂粉钱。
十两银子相当于霍江一个月的俸禄了,可是他却全都给了她。
那时她没有什么感觉,她觉得这都是应该的,她被遗弃在庵堂里,一住就是十多年,霍家欠她的,父亲也欠她的,如今她回到京城里,无论他们对她多么好,也是应该的,这是他们欠她的。何况她在槐树胡同住得并不舒心。
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其实在槐树胡同里的日子是她十几年来过得最舒服的。
除了初到京城时的战战兢兢,后来的日子里,她掌管了府里的中馈,整个京城,没有哪家大户人家的后宅中馈是交给没出阁的女儿的。
虽然表面上是冯老夫人不肯再管,可若是没有父亲的首肯,府里的对牌是不可能交到她手上的。
那时她在后宅里呼风唤雨,姑姑霍沅要和她拌嘴,她立刻便反骂回去,冯老夫人也只敢在背后给她使绊子而已。
可是后来,她嫁进了庆王府,她以为真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却不知道,那一切只是不幸的开始。
从始至终,她都没能融进庆王府里,无论是宗室女眷,还是王府里的侧妃,在她们眼里,她都是一个利用下作手段上位的龌龊女子,如果不是她还有个体面的娘家,宗室营的那些女眷,恐怕连给她下帖子都不会。
想到这里,霍思谨便开始嚷着要见父亲和兄长,这里是福建,她的父兄就在嘉兴,从福建到嘉兴隔着有多远,霍思谨是不知道的,但是总归不会比京城更远。
后来她又提出要写信,可是展家依然没有给答复,她甚至怀疑那个送饭的婆子没有将她的要求转告上去。
于是她便要吓吓他们,她若是死了,对他们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真的差点死了。
其实那天她刚刚投缳就被发现了,看管她的婆子嫌她事多,故意不进来,等到她还差一口气时,她们才进来,有人抱住她的双腿,有人去剪绳结,不急不忙,动作娴熟。
大夫来给看过,说霍思谨并无大碍,只是惊恐过度罢了。
因此婆子们便就不再管她,一切又和以前一样了。
霍思谨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就那么躺着。
婆子们终于坐不住了,不久便来了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这女人明明已是一把年纪,可还是未出阁的打扮,看上去极是怪异,而她的那张脸,则如千年寒冰,看不到一丝暖意。
霍思谨只看了这女人一眼,便惊恐地把脸转向一边,她从心底不想再看这个女人。
那女人却走到她的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顷,女人道:“这里有口箱子,箱子里有匕首、有更结实的白绫,还有桑皮纸、另外还有吞金用的金块,以及毒性立竿见影的鹤顶红,我把这些留给你,你可以一样一样慢慢试。“
女人的声音也和她的人一样,阴森寒冷,霍思谨吓得捂住耳朵。
隔了好一会儿,她再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时,才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那女人仍然在屋里,在她的脚下果然有一口箱子。
霍思谨握紧拳头,她的指甲陷进肉里。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咬咬牙,对那女人说道:“谢思成把一件东西交给了我,你们让我见我父亲,我就把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你们。”
第六七五章 辗转
安置霍思谨的地方,并不在国公府里,而是在福州城外的一处宅子里。
和前朝一样,本朝除了北直隶和南直隶以外,另设十三省,每省再设布政司。除此以外,又设十六都司和五个行都司,仅在福建便有一个都司和一个行都司。
后来边关战乱不断,鞑子和倭人时常侵扰,再加上太祖和太宗两代,严防谢家死灰复燃,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在九边各镇以及福建、浙江和山东沿海增设总兵府,之后,先是各都司和行都司衙门形同虚设,继而这些总兵府与各省布政司冲突不断。
一方是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总兵们,另一方则是科举出仕的文官,几番冲突,布政司的折子还没有送到京城,做为一省最高长官的布政使就被人从衙门里扔了出去。
这些不是笑话,是在陕西、山西等地真实发生过的。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现任闽国公展毅也还没有出生。
至于后来兵部和户部的人去宣抚调查展怀,被展怀扔出去的那件事,也只是展怀步了前辈总兵们的后尘而已。
因此,到了如今,十三布政司已成历史,比如展怀,身兼榆林、陕西、甘州三地总兵,而三地行政衙门中,职务最高的也只有一个西安知府衙门,再往下面就是各地知州、知县,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根本无法和他平起平坐,而其他九边总兵,也是与他差不多的情况。
而闽国公府曾经对闽、浙、鲁三地的文武官员有任免权,后来因为海禁一事,展家主动上书,请求朝廷往三地派遣官员。初时这些官员大多都是正规任命的,后来渐渐的就变了,既有太后的人,也有皇帝的人,而且不仅仅是行政衙门,他们的手还插进了各大卫所。
几年前,闽国公让自己最小的儿子展怀去了宁波,借着军粮的事,把宁波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最后闽国公亲自下令斩了自己的侄女婿尹正,并且以此为因由,趁机肃清了各大卫所。而那个时候,朝廷里大多数人还在当笑话一样,笑说闽国公的小儿子胡做非为,却搭上自家姐夫的趣事。
可是当这些人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展家不但把肃清了卫所,就连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的各大行政衙门,也全部整肃一新。
现在,在福建,放眼望去,早如铁桶一般。但是展家从未有过半丝松懈,这一百多年里,展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除了世世代代的铁血战功,便是他们时时刻刻的谨慎。
软禁霍思谨的这处宅子,和附近的民居没有两样,都是当地常见的青砖土墙。
霍思谨自从住进来便没有出去过,并不知道外面的环境。
如果她知道,可能会给活活气死。
因为这座宅子旁边是片被圈起来的小水塘,水塘里有成群的鸭和鹅。到了晚上,这些鸭和鹅就会上岸回到棚子里,而棚子外面的空地上,每天都跑着大群的公鸡、母鸡和小鸡。
霍思谨住的屋子和这里还隔着两排房子,她并不知道这里其实是国公府里养鸡养鸭的地方。
因此,除了在这里服侍她的几个婆子以外,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就连那几个婆子,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因为前几天霍思谨上吊自尽,这几个婆子险些惹了麻烦,她们在心里暗骂霍思谨多事,好吃好喝地住着不行吗?搞这么多夭蛾子做什么?
但她们也不敢瞒着,这件事报到展悦那里,展悦想了想,便让红姑去了。
红姑年轻时做过查子,大冬天里在冰下藏了几个时辰,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但是这辈子也不能生育了。她索性梳起不嫁,钟夫人让她在府里做了管事,但凡是在府里作奸耍滑、偷盗犯事的,全部交由她来处置。
展悦是这么想的,当时抓住霍思谨的时候,大哥在信里叮嘱过他,此事可以告知二哥展愉,却绝对不能告诉老五展怀。
但是大哥还叮嘱他,不要对霍思谨动粗,无论如何,霍思谨都是谢家舅爷养父家的妹子。
展悦初时不明白,想了想也就懂了几分。
十有八、九,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五弟媳谢家九娘子,和这位庆王妃不对眼,若是让老五展怀知道他们抓了霍思谨,五弟媳说不定一封书信过来,让他帮忙把人给宰了。
宰个人也没什么,可是正如大哥所说,这个人是谢家舅爷养父家的妹子,谢家舅爷是霍家养大的,这个妹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也有情份在。
真若是他把霍思谨给弄死了,谢家舅爷不能怪罪自己的亲妹子,反而怪到他头上,他岂非比窦娥还要冤吗?
展悦听说霍思谨要寻思,一下子就给气乐了。你三爷冒着被五弟媳怪罪的风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反而自己作死,难怪庆王逃跑也不带着你了。
对付女人,还是让红姑出马吧。
展悦原本是想让红姑吓吓霍思谨,让霍思谨老老实实的,大哥说了,只要把霍思谨留在这里几个月就可以了,待到春暖花开,老五那边动了,这女人自是有别的用处。
可是红姑回来的时候,却给他带回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霍思谨说谢思成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放在她那里。
展悦笑了笑,白水仙身边的小丫头真他娘的没有说错,这女人卖起自己亲哥来一点都不犹豫啊。
白水仙和小鹿回到福建,展悦秘密见过她们,问起这一路上霍思谨的情况,他也只是了解一下,避免在看管时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他管不了查子,白水仙也没有向他汇报的必要,因此也只是略略一说,可是白水仙身边的小鹿却忍不住,把霍思谨主动要求用她来要协谢思成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红姑的汇报,展悦想了想,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管的了,他立刻便让人给大哥展忱送信。
展家有自己的通信渠道,隐密快捷,两天后,收到消息的展忱便将这件事转到了霍轻舟那里。
第六七六章 族谱
如果此刻霍思谨在眼前,霍轻舟能一拳打烂她的脸。
当年霍轻舟和霍江不对眼,他就曾听人说过,大致是说世间儿女有两种,一种是来报恩的,一种就是来讨债的,上辈子的债。
这个时候,霍轻舟就觉得,当妹子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应该捧在手心里,还有一种就该在小时候直接掐死。当然了,像他妹子小风那样的,就是要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别人家的妹子霍思谨这种就是该掐死的。
霍轻舟虽然说话刻薄,可是也不会动辄就会想把谁家姑娘给掐死,何况霍思谨还是霍江唯一的骨血。
对于霍轻舟而言,在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他对霍江是有怨言的,可是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里对霍江的种种不满也就逐渐淡了。
你又不是人家亲生的,人家把你锦衣玉食养大成(防)人,还让你享受嫡长子的荣光,你凭什么还要让人家一定要对你深情厚意啊。
对于霍思谨,他和霍柔风的态度是不一样的。霍柔风是恨不能得而诛之,而他却时常会想起霍江,只要霍思谨没有像好她娘谢婵那样,做出对不起谢家的事,霍轻舟是不会对付他的,顶多是视如不见。
这次也一样,若非霍思谨对于太平会有特殊意义,霍轻舟也不会让展忱派人抓她过来,即使抓过来,也没有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其实霍轻舟也知道,以霍柔风的性子,兴许早就派人把霍思谨给宰了,之所以还能让霍思谨活到今天,并非是霍柔风找不到她,而是为了他这个哥哥。
他是霍家养大的,霍柔风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让哥哥的品格声誉有一丝污点。
杀了霍思谨,谢红琳会痛快,他们兄妹也会痛快,可是这种事情早晚会传出去,外人只会说他霍轻舟狼心狗肺,至于谢婵的那些旧事,谁又能知道呢。
每每想到这些,霍轻舟就觉得自己何其幸也,有个天底下最好最懂事的妹妹。
当然,谢思成就是最不幸的那个,有个随时想用他来挡刀枪的妹子,谁让他是谢婵生的呢,活该。
霍轻舟只用了片刻,便把这个中玄妙全都融汇贯通了。
他原以为来送信的是展忱的人,现在想了想,又觉得不是,他问道:“你的主子是展三?”
那人忙道:“小的是三爷派来的,大爷担心一来二去有所遗漏,便又让小的来告诉谢舅爷。”
“展三怕担责任?”
霍轻舟心道:哎哟,这人啊,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是各有各的位置。做长子的,天生就要担负起家族责任,他是一面旗,打仗时战到一兵一卒,也要高举着旗竿,旗子没了,也就全败了;当次子的,那就是闷头往前冲的,同样都是为家族尽义务,可是在生死利益迫在眉睫的时候,次子就是那个要做出牺牲的人,甚至于他的牺牲,只是为了保全长子;而像展怀这种老幺,就是父母偏心和不公平的证明。尤其是老来得子的这种,他可以不管不顾,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着,去做事,惹出大祸也有父兄给他收拾烂摊子。
而像展悦这种排行第三的,便是家族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不过一般这种人,往往是过得最舒服的。他只要在父亲面前做个听话的儿子,在长兄面前做个恭顺的弟弟,在小弟面前做个慈爱的哥哥,那么他就能顺风顺水过一辈子。
瞧瞧,展悦就是这种人了,遇到屁大点事,便立刻玩起了太极,他也不嫌远,从福建到杭州,大老远地派人过来。
不过,霍轻舟还没有在小厮面前讲人家主子坏话的习惯,但是他几乎立刻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
一个暖暖和和过冬的理由。
“你立刻去找展忱,让他给我备船,最舒适最快的船,我要启程去福建!”
这一代的国公府,有四个亲家,无论嫡庶,舅爷也有一大堆,这些舅爷里高矮胖瘦都有,有官身的没官身的,有钱的没钱的,招人喜欢的惹人讨厌的,各式各样全都有。
可是这些舅爷,对于展家而言,加在一起也没有谢家舅爷更有身份。
听说霍轻舟的话要到了,闽国公便没有出门,展悦亲自到码头上接了霍轻舟。
霍轻舟见过闽国公,便马不停蹄去了城外那种养鸡养鸭的宅子。
一到地方,展悦有点不好意思:“谢兄,不好意思,我想来想去,就属这处地方最保险了,就是我们府里的人,也不会想到这里。”
展悦是担心这里简陋,会惹得霍轻舟嫌弃,要知道轻舟公子的大名,这一两年里早已传遍天下,就连福建也流传着他的诗文。他们展家一门武将,虽然府里的幕僚清客们也都是文人,可是严格说来,他们却没有和霍江霍轻舟这样的读书人打过交道。
可是展悦想错了,霍轻舟对空气里偶尔飘来的鸡屎味毫无感觉,对他而言,霍思谨住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当他见到霍思谨时,这种无所谓便表现和淋漓尽致。
霍思谨打死也没有想到,霍轻舟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虽然说要见父亲和哥哥,可是在她心里,她真正想见的只有父亲霍江。
而且展家一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为何这次竟然把霍轻舟给请过来了?
霍思谨并不知道霍轻舟现在是展家的亲戚,她只是确定了,自己手里的那样东西,对于展家而言至关重要。
“哥……”霍思谨泪眼盈盈,惊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