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常来找我的张胖子说过,秋萍脱了衣裳没法看,一身的排骨,拆吧拆吧还不够炒一盘子的。”
……
云娘闲闲地听着,姑娘们骂完寒烟翠的秋萍,又骂碧云天的月珠,骂完月珠,又异口同声骂燕子坞的花小朵,总之,但凡是比她们红的,个个都该骂。
没有客人,也没有亲人,快过年了,姑娘们坐在一直闲着没事,除了吃吃喝喝也就是嚼舌根子了。
虽说平日里让她们在客人面前装出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可是没有客人的时候,云娘就随她们去了。
她也是从她们这个时候过来的,装什么装啊,这年头谁也不比谁高贵,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年轻时她并不出挑,也不是最红的,到了今时今日,她有了一条花船,还置办了大宅子,手边有给她赚钱的姑娘,背后有给她撑腰的靠山,而昔日那些比她红的,死的死,亡的亡,早早上岸的,年近半百还要给正室端夜壶,哪有她过得滋润。
“妈妈,外头有个小姑娘要见您。”进来的是船上的小跑腿阿六。
“小姑娘?也是船上的?”但凡是要见她的小姑娘,十有八、九是想要投靠她的,毕竟,船上的日子虽然难捱,可是总比那些私寮过得舒服.
“操着一口京片子,说是跟着师傅南下的,没想到师傅要嫁人,她又不想跟过去,便想来船上看看。”阿六说道。
“京城里来的?”云娘心头一动,她想起一件事来,一个多月前,也有个京城里来的小姑娘找过她。
不会这么巧吧,一向都是扬州的姑娘往京城里去,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里的姐儿也时兴下江南了。
“带进来瞧瞧吧。”云娘不咸不淡地说道。
一个小姑娘跟着阿六走进来,不等个子,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没有长开,透着青涩,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大眼睛,虽然少了柔媚,可是娇怯怯的,却又有几分灵动,像只随时准备跑进丛林中的小鹿。
“京城里来的?学过啥?**了吗?”这个年纪十有八、九还是个清倌儿。
小姑娘脸上一红,可并不怯场,一口京片子清脆得银铃似的:“妈妈这话说的,当我啥了,我师傅是京城里出名的女说书白水仙,我跟着师傅在四方茶楼压场子的。”
“你是白水仙的徒弟?”云娘把手里没嗑完的瓜子扔回盘子里,别看她在江南,可是但凡京城里时兴的东西,不到半个月,扬州城里便知道了。满京城可就一个出名的女说书,可不就是四方茶楼的白水仙吗?
她这满船的姑娘,能歌的,善舞的,会弹琴的,全都有了,可是没有会说书的,别说她没有,整个扬州城里也找不出来一个啊。
扬州人不时兴听说书,可是扬州这地方啥人没有了,北直隶的客人多着去了,他们可都是爱听说书的。
“那就说一段听听吧。”云娘眉开眼笑。
……
霍轻舟心里苦啊,他只在福州住了三天,便跟着船来到了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可他是寒冬腊月下扬州。
一想起温暖如春的福建,霍轻舟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展悦再三挽留,甚至请他去他老婆陪嫁的桔子园里小住,他全都没有答应。
他要亲自来扬州,他不放心,他不知道那族谱里藏了什么。
而且太平会在扬州势力很大,云娘和她的彩云归也是太平会的,对付这种人,强抢是不行的,只能派人偷出来。
展悦让个女查子跟着他一起来,霍轻舟先前还挺高兴,他在霍柔风身边见过女查子,那个风骚入骨的花三娘,看着就赏心悦目。
可是展悦带来的女查子只有十三四岁,没长成的小白菜似的,他问展悦:“你家的查子里没人了吗?”
展悦摊手:“查子的事情不由我管,这是查子营给的人,谢兄如果不满意,就和我二哥说吧。”
展老二?展愉?嘉陵烧死的那位驸马爷?
滚蛋去吧!
霍轻舟老大不愿意地带着那棵小白菜到了扬州,小白菜第一天出去找活计便没有回来,第二天来了个五六岁的小孩给带信,他这才知道那棵他看都懒得看的小白菜已经被彩云归留下了。
霍轻舟觉得吧,要么彩云归的客人都是变态,要么彩云归的老板娘是变态,总之,像他这样的正常男人是看不上那棵小白菜的。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女人和女人还真是不一样。
霍轻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和一张艳丽无俦的脸。
也不知道其其格现在长什么样了,那丫头十三四岁时可比这棵小白菜像人样,现在有十五岁了吧,听妹妹说她在女兵营里,隔三差五地罚跑圈儿。
小笨蛋,这么大了还是个笨蛋。
当初其其格跟着他在京城里住了大半年,他也耐着性子教了她半年,可是半年后他就认输了,其其格学了半年汉话,居然还能一点长进也没有,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他见过笨的,可是没见过这么笨的。
他给她取了一个汉人的名字,谢小笨,那个小笨蛋开心得不成,还让他写下来,装在荷包里,说是要带回鞑剌给阿布和额吉看看。
第六八零章 牌子
这里是霍柔风的宅子,离此不远有座琼花台,四周遍植琼花,每年四五月间,琼花台游人如织,都是来赏花的。
此时是腊月,没有美不胜收的琼花,当然也没有来赏花的人。
霍轻舟思量着这宅子毗邻琼花台,应该是不便宜,住下之后便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儿,这一转不要紧,刚入目时的古香古色居然不是做旧的,而是实打实的。
这把他吓了一跳,叫来宅子里的仆妇,一问才知,这宅子非但不便宜,而且居然还是两朝以前的古宅,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据说这里曾经住过两位太守和一位名妓,到了本朝,为一位安徽来的盐商购得,原本想用来金屋藏娇之用,可是那位小娇娘刚刚住进来才三天,盐商的妻妾三人,连带着一群粗壮婆娘,从安徽杀过来,把屋里能砸的全都砸了,又把那位小娇娘用簪子划了脸扔了出去。
后来盐商虽然将此事平息下去,可是再也不想踏进此处半步,赔了三千两银子,将此处低价卖给了霍九。
那时霍九人在广东,替她买下宅子的是她在江南的大掌柜。那位大掌柜原是准备低价买进后,再找机会卖出去,可是霍九听说以后,便说:“留下吧,改日我去扬州时还能住住。”
于是那位大掌柜便将此处整修一新,重又添置了家俱摆设,只等着霍九来此小住。
可是在那之后,霍九再也没有回过江南,自是也没有来过这里,十有八、九,她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处宅子了。
不过,她不记得,她的帐房们却是记得的。霍轻舟一到扬州,拿了霍九给他的信物,只说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立刻便有人想到了这里。
霍轻舟后悔极了,早知道这是座五百多年的古宅,他宁可自己掏银子去住客栈。
五百年了,孙猴子都遇到唐三藏了,谁知道这里的哪间屋子死过人,哪间屋子里藏着老鬼。
一定要写信告诉妹妹,这宅子咱别留着了,找个人傻钱多的快点卖出去吧,回头让展怀给你买座新的。
不过,扬州来来往往的都是有钱人,连带着宅子也不便宜,展怀的钱都用到军队上了,八成是买不起的。
好在,轻舟公子学富五车,易经和术数也有研究,他让如烟去买来罗盘,测算出一间最保险的屋子。
接下来的几天,霍轻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腿上搭着棉被,捧着手炉,守着火盆,待在那间屋子里,偌大的宅子,他哪里也不去。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天,眼看就要过年了,他正准备打发如烟到彩云归打探打探,小鹿便回来了。
十天未见,小鹿还是十天前那副青涩小白菜的样子,丝毫没因去了花船而有半分提升。
她慢吞吞地拿出一个绸缎包,打开绸缎包,里面露出一本陈旧的册子。
霍轻舟的心脏猛的一震,这棵小白菜居然真的把东西偷出来了。
“让人发现了吗?”霍轻舟问道。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会儿不知道了。”小鹿大咧咧地坐到火盆前,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烤火。
霍轻舟的注意力都在那本册子上面,册子的封皮写着《乡间札记》四个字,似是某个酸儒的随手小记。
霍轻舟随手翻开,前面十几页果然都是随笔,什么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什么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再往后翻,果然便是谢氏族谱。
这些年里谢家倒是也够谨慎,将族谱藏在一本普通的册子里。乡野百姓识字的不多,偶尔遇到有识字的,只看前面,也会以为是寻常札记。
霍轻舟头也没抬,挥挥手,示意小鹿退出去,可是他翻看了一会儿,再抬头,却看到小鹿还坐在火盆前烤火,那样子就像一棵半生不熟的菜。
霍轻舟从那本族谱里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正在心烦,又看到小鹿居然还在这里,立时锁了眉头,不悦地道:“你怎么还不走?”
小鹿四处看了看,指着自己鼻子,问道:“您是在说我吗?”
“不是你还是谁?”霍轻舟来气了。
“哦,彩云归回不去了,我只能留在这里,还能去哪儿。”
霍轻舟这个气啊,怎么和展家有关的人都这么可恶呢,以前那个小夜是这样,现在这棵小白菜也是如此。
“这宅子很大,你随便去哪儿都行,从我眼前立刻消失。”
“谢舅爷,我偷来的物件是您想要的不?没偷错吧。”小鹿像是没有看出他的不高兴,笑嘻嘻地问道。
“暂时看来是没有偷错。”霍轻舟正在逐行去看。
“那么说我这是立功了?”小鹿又问。
“嗯,算是吧,等我见到姓展的人,让他们给你记上一功。”
“那就免了吧,能给我记功的人没在这里,您若是告诉大爷和三爷,还有五爷,全都没用。”
霍轻舟抬起头来,对了,他倒是忘了,之前就听展悦说起过,查子的事情不归他管,他若要人,查子营会把人送来,但是管理查子营的是他的二哥。
霍轻舟摇摇头,谁知道那位驸马爷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才懒得管。
“好,回头我见到展老二帮你请功,这下放心了吧,出去吧。”
“不用不用,谢舅爷,您不用给我请功,您帮我看看,这个物件是什么?”
霍轻舟一怔,抬起眼皮看了看,见小鹿手里拿着一只式样古怪的牌子。
他接过牌子,牌子的质地非金非玉,但是很是坚固,上面雕有花纹,花纹交织错综,但也没有什么特别。
他把牌子翻过来掉过去又看了几遍,目光重又落到那些花纹上。
可能是看得久了,他感觉眼前有些模糊,接着,那些花纹像是动了起来,如浮云一般在眼前飘浮。
霍轻舟心里一惊,忙将目光从牌子上面移开,他问小鹿:“这牌子从何而来?”
小鹿道:“云娘把这本册子藏在花船下面的暗格里,我费了些力气才把册子拿出来,我找到册子时,这册子便是和这枚牌子放在一起,我觉得牌子像是有些古怪,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便一起拿回来了。谢舅爷您看看,若是没有用,我就留着自己玩了,若是有用,回到福建我就交上去。”
第六八一章 麒麟
霍轻舟不想让小鹿看出他的异样,他含糊地说道:“彩云归的老鸨是太平会的人,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自然是有用的。”
他随手一挥,再次示意让小鹿出去。
可是一转眼,那小丫头已经到了他身边,并且向他伸出了手。
霍轻舟明白了,这是要把那牌子要回去。
此次行动的目标是偷取族谱,族谱偷取后是要交给他的,现在该给他的东西已经给了,而那牌子是人家的,人家要拿回去领功。
霍轻舟这个气啊,屁大点的孩子就要领功,你是有多盼着升官发财。
不过一个小查子,做的是见不得光的行当,也没有什么机会升官发财。
“我研究一下,研究出来就还给你,如何?”对待展家出来的这些女人,霍轻舟是有经验的,他不会和她们硬来,展怀早就说过,这些人连他也管不了,真是得罪了她们,说不定又是一柄飞刀扎过来呢。
小鹿歪着脑袋看着他,似乎是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少顷,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您是五夫人的兄长,想来不会言而无信吧。”
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霍轻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难道他像是言而无信的人?还要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才能相信他?
他索性把那牌子扔到一边,又拿起族谱研究起来。
族谱记载完整,最后一个被添到祖谱上的名字是他,谢炎。
小孩子常有早夭,谢家对子嗣非常慎重,三岁之后方可上谱,想来,小风出生后,还来不及上谱,族谱便就遗失了。
他也曾听母亲说过,族谱是在洛阳时丢的,那时她带着小风东躲西藏,便是在那时遗落的。
霍轻舟把族谱翻了几遍,甚至将上面的名字也一一看过,还是没有发现有何秘密。
他叹了口气,如果谢家没有将这个秘密世代相传,他娘肯定也是看不出来的。
早在离开福建之前,他便给谢红琳写了信,问及族谱一事,展家有自己的兵马驿,按理,这封信早就到了西安,就连回信也应该到了,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收到来自西安的只言片语。
没有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整个下午,霍轻舟都没有离开屋子,不过即使没有这本族谱,他也不会出去。
外面太冷,这座古宅也太可怕了。
小鹿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如烟忍不住她:“你不冷吗?这宅子很大,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屋子,你去歇着吧。”
如烟喜欢看小姑娘,更喜欢和小姑娘搭讪,但是展家的女人,无论是主子还是丫鬟,他也不敢多看几眼,自家公子早就叮嘱过了,想起当年那个小夜,就连如烟也害怕了,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姑娘还是个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