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些,芦瑜就是一肚子的气,自从去年他到各个分号走动以来,没少在那些以老卖老的老家伙们面前受气,京城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陕西的了。
吴家勋深有同感,他告诉芦瑜:“我明白你的感受,你知道我为何会来京城吗?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哭着喊着才捞到这差事的,就差满地打滚了。我爹兄弟四人,我的几位叔父都很能干,我上面还有一位能干的大哥,我在汉中时,连给他们打下手,他们都要嫌弃我,后来我爹要往京城派人,原本想要在掌柜当中选一个,我听说以后就去找我娘哭,我娘便去找我爹哭,这个差事才归我的。现在我爹每次来信,都是夸我懂事,不怕你笑啊,我直到现在才相信,我是我爹亲生的。”
第六七零章 勇气
一番话说到了芦瑜的伤心处,他可不就是不像亲生的吗?
他拍拍吴家勋的肩膀,郑重地说道:“好在你有远见来了京城,这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是他的月明又在哪里呢?
芦瑜和吴家勋一见如故,二人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当然还是吴家勋请客,虽然两人差不多的年纪,可是在芦瑜看来,吴家勋已经是大人了。
独挡一面手里有银子,当然是大人了。
黄显俊早在三年前就是大人了,霍九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是大人了。
只有他,还靠着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例过日子……
芦瑜一夜未眠,次日在祖父院子门前徘徊,但是听到祖父出来的声音,他还是吓得一溜烟的跑了。
之后,芦瑜再听到祖父和父亲说起陕西的几位老掌柜的事情,他便留意起来,偶尔还会插上几句,发表自己的看法。
吴家勋独自一人在京城,空闲很多,常常会来邀请芦瑜。有一次他们出去玩的时候,恰好遇到黄显俊。
黄家是做干货生意的,其中做的最多的是花椒。黄显俊刚刚从四川回来,遇到多日不见的芦瑜,两人都很高兴。
芦瑜又把吴家勋介绍给了黄显俊,不过让芦瑜有些意外的是,听说黄家是皇商,而且还和宗室有亲戚关系,吴家勋丝毫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兴趣,芦瑜感觉,吴家勋对黄显俊,还不如对他热情。
待到黄显俊离开,芦瑜便问吴家勋,吴家勋却又向他提起了展怀,只是这一次,吴家勋提到了展怀的夫人。
“上个月,我四叔父家的姐姐成亲,嫁的是展夫人身边的随从;下个月,我二叔家的姐姐也成亲,这次厉害了,姐夫是展五将军麾下的千户大人,媒人便是展夫人。”
“真的?你们家……”芦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果真还是见识短浅啊,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吴家当成乡下人了,吴家之所以从汉中来到京城,却又并不开铺子,人家就不是来京城扩充生意的!
吴家是来赚钱的,给展怀赚钱!
一直以来,并不是吴家攀上了霍家,而是吴家攀上了展怀,展怀让他们来找霍家。
展怀和霍九是朋友,能够两肋插刀的朋友。
想到霍九,芦瑜眼睛发酸,他抹把眼泪,对吴家勋说:“可惜你来晚了,如果早来几年,我一定把霍九介绍给你,不对,你们家能够认识展怀,一定也认识霍九了,霍九就是霍大娘子的弟弟,如今京城里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了,你如果见到霍九,就知道什么叫讲义气了,那个时候展怀杀了郭咏,我们都以为他跑了,谁也没有想到,他被霍九藏起来了,你说霍九的胆子有多大啊,他连展怀都敢救,这样的好朋友,人生得一足矣。”
吴家勋还是头回听说这件事,展怀杀死郭咏的事情,京城里无人不知,可是在陕西,平头百姓却是不知道的。
“郭咏?那不是以前的首辅大人吗?”吴家勋压低了声音。
芦瑜道:“你不用害怕,郭家早完了,当年展将军杀了郭咏,郭家吓得都不敢报案,过了好多天才发丧。”
“按说郭咏与展家也是同朝为官啊,展五将军为何要杀了郭咏?”吴家勋不解。
“为什么?京城里十个人有十种说法,不过我告诉你啊,只有我和黄大头才知道真正的原因”,说到这里,芦瑜压低嗓音,“那时霍家刚进京城,便被王太后一家给害了,出了人命,要吃官司,霍九那年才十一,为了救整个永丰号,他小小年纪就扛下了二十万担粮草,被逼得那叫一个惨啊。黄大头从宫里打听出来,无论是霍家当替罪羊吃官司,还是霍九应下二十万担军粮,都是郭咏在中间捣得鬼,看到霍家初来乍到,就把霍家当成了软柿子。展怀来到京城,听说自己的好兄弟霍九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能不生气吗?当然就一刀砍了郭咏的头。”
吴家勋吓了一跳:“什么,一刀砍了郭大人的头?”
“是啊,郭咏在家里睡觉,脑袋便让人砍了,这是展怀做的,展怀自己都认下了。”
吴家勋倒吸一口凉气:“展五将军那时多大?”
“十五六吧,比我们大了几岁,可也是个半大孩子。你说他和霍九有多铁啊,这就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说完,芦瑜又觉得自己说的好像不太对,笑着说道:“可惜霍九不是红颜。”
笑完,芦瑜又觉得自己笑得不太严肃,这是对霍九不敬。
他双掌合什,念叨着:“霍九,我就是随口一说啊,你别生气,清明时我给你多烧点纸钱。”
几天后,他去找父亲,恰好见到父亲大发雷霆,一问才知道原来芦家多年的老客户高家,被宝昌号抢走了。
原因说起来可笑,高家在山西的孙儿被土匪绑了,得到消息后,高家便派人去金泰祥兑银子,一万两。
高家的人等着拿上银子,便赶去山西,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可是这银子却迟迟拿不来,因为按照金泰祥的规矩,一次兑现这么多银子,需要提前一天来办手续,像这样急着拿钱的,不合规矩,金泰祥不给兑。
高家火急火燎,可是金泰祥的人却是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
高家无奈之下,只好去找朋友周转,刚刚走出金泰祥,便遇到了会昌号的人。
高家没在会昌号放银子,会昌号主动拿出一万两现银,让高家先去救人。
高家把人救回来之后,静下心来再想起那天的事,越想越觉得金泰祥落井下石,不是东西,于是便把所有银子全部从金泰祥拿出来,转到了会昌号。
芦大老爷气得骂娘,芦瑜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对父亲道:“爹,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若是其他大掌柜们不敢招惹陕西的那些老掌柜,您就派孩儿去吧。孩儿是长房长孙,他们还敢把孩儿大卸八块不成,再说,孩儿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陕西吴家的子弟,高家和吴家相比,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我能把吴家拉到金泰祥,那些老家伙说不定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第六七一章 送酒
芦家有多少钱,芦家人自己是不说的,当年霍九曾经问过霍大娘子,咱们家和芦家谁更有钱?
霍大娘子沉吟片刻才说应是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也是霍家把所有产业全都算上,真若是要比银子,霍家兴许是比不上芦家的。
芦家对于子孙的教养,历来是以稳为主。因此,芦家的子孙中没有人中龙凤,但是个个人品端正、吃苦耐劳。
严格说来,自幼在京城长大的芦瑜算是最娇生惯养的一个了,至少从小到大是吃着大米白面长大的,逢年过节也会缝上几件绸缎衣裳。
芦瑜是长房长孙,芦老太爷和芦大老爷对他都很看重,只是他年纪尚轻,他们便将他拘在身边,准备磨练上十年八年,再逐渐放手。
今天听到芦瑜的一席话,芦老太爷和芦大老爷俱是吃了一惊,芦大老爷沉下脸来问道:“你是何时认识吴家的人?”
芦瑜和吴家勋的相识是正大光明的,而且当芦瑜想明白,吴家来京城的真正目的之后,他这才有了足够的信心说出方才那番话。
“是永丰号的霍大娘子介绍儿子和吴二公子认识的,吴二公子与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因此便成了好友。”
芦大老爷冷哼,道:“什么好友,酒肉朋友吧。”
芦瑜面上一红,可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偶有小宴,谈的也都是正事。”
沉吟不语的芦老太爷干咳一声,对芦大老爷道:“几年之前,北直隶有几个知道汉中吴家的,可是现在,商会里对吴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去西北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想方设法与吴家结交?因此,我看阿瑜和吴家的公子相交,也不是坏事,你就不要再斥责他了。”
芦大老爷心中一动,父亲既然这样说,莫非对方才阿瑜的话有想法了?
他不动声色,恭声道:“父亲说的是,儿子知晓了。”
芦老太爷冲着芦瑜招招手,道:“吴家在京城里做的什么生意,你可知道?”
芦瑜明白祖父是要考教他,忙道:“孙儿以前只是知道吴家是跟着霍家商队做生意,买空卖空,京城里没有开铺子,只有一间小商号。可是和吴二公子结识以来,这才知道吴家依仗的是展怀展总兵,因此便猜想,吴家之所以来京城,或许是与展总兵有关。”
“好,好,好!”芦老太爷捋着胡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然他对芦瑜的这番话很是满意,他道,“你能看出这个,说明这两年没有白白历练啊,总算是有些眼光了。”
“是祖父和父亲言传身教,孙儿才能想到这些。对了,听吴二公子说,他的两位堂姐妹里,庶房的那个嫁的是展五夫人的随从,嫡房的嫁的是展五将军麾下的一名千户大人,保媒的便是展五夫人。”
“哦?”说话的是芦大老爷,他说完便又叹息一声,“早就听说吴宝中善会做人做事,果然啊,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没有哪家肯把自家的小姐嫁给人家的一名随从的,即使是庶出房头的,可也是家里的小姐啊。”
芦老太爷冷声斥道:“这又有何不可,舍得舍得,不想舍又如何得?吴宝中若是连一名庶房侄女也舍不得,吴家又怎有今时今日。”
说完,芦老太爷便对芦瑜道:“好了,你先退下吧,不要因为祖父夸奖你几句,便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学习得还很多,明日去钱庄时,不要和任何人议论陕西之事。”
“孙儿知晓了。”芦瑜躬身退了出去,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长到这么大,他还是头回被祖父夸奖,而且还是在父亲面前夸奖。
那天,芦大老爷直到日暮时分,才从芦老太爷屋里出来,次日,芦老太爷又叫了二老爷、三老爷,以及钱庄里几位有身份的掌柜过来。
芦瑜让小厮一直留意家里的动静,他心里火烧火燎。
去陕西的这件事,以前他也只是偶尔想一想,那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冲口而出了。
他不后悔说出来,他只是意想不到,祖父和父亲并没有把他一竿子打死。
他们甚至没有断然否绝。
没有否绝,也没有骂他,那么这件事就有门儿。
接连几天,芦瑜都是心中忐忑,直到芦老太爷再一次把他叫过去时,他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芦老太爷指着地上的几个大箱子说道:“这里是陕西各大分号这些年来的帐目,当中还有熟客的资料,只是这些资料都是十多年前的了,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帐目看完,然后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将这些熟客的资料重新登录一份呈给我看。”
看帐这个简单,芦瑜五岁开蒙,八岁就学着看帐了,可是让他重新登录熟客资料,这就是要考教他了。
他从未去过陕西,这些资料从何而来。
芦瑜心里还是很高兴,那件事不但有门儿,而且至少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就要看他的这份作业做得如何了。
他回到自己屋里,从炕洞里掏出十来只小猪扑满,扑满里个个沉甸甸的,是他从小到大攒的积蓄。
他叫来小厮:“这里面是五千二百三十六文钱,你去给我兑换成银子。”
小厮走到门口,芦瑜又叫住了他:“这种扑满要一文钱一个呢,你取钱的时候小心一点,只在肚子上砸出一个能倒钱的小孔便可,以后用东西堵住,还能再用。”
小厮用麻袋扛着小猪扑满出去,走到院子里才敢咧咧嘴,自家大爷连小猪扑满里有多少文钱都能张口道来,帐房里的人平时要有多累啊。
不久,五两现银零二百三十六文钱便摆到芦瑜面前,芦瑜把现银收了,又将那堆铜钱推给小厮,让他去买了两坛今年的新汾酒。
次日,芦瑜便拿着那两坛酒,小厮在他身后抱着芦老太爷给的那些熟客资料,去了吴家勋在京城里住的宅子。
吴家勋没有怠慢,立刻让人把跟他进京的十几个人全都叫了过来。
吴家勋虽然年轻,但是吴宝中给他的人全都是精挑细选,各有所长,他们对陕西各府各家如数家珍,不到半日,便将那些熟客资料一一完善。
芦瑜拿着重新登录的客户簿子,兴冲冲地走出吴家勋的宅子,做为谢礼,吴家勋收下了他送的两坛新汾酒;礼尚往来,吴家勋送给他几坛十年陈的西凤酒,连同那些客户簿子,一起带回去。
”
第六七二章 算计
今天芦瑜让小厮捧着簿子前脚出门,后脚芦大老爷就知道了。
芦大老爷立刻进了芦老太爷的屋子,芦老太爷正坐在临窗大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仆安伯聊天。
看到芦大老爷进来,安伯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父亲,阿瑜果真是去了吴家。”
若说芦大老爷对自己的长子没有期许,那是不可能的。芦瑜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在京城里长大,却没有沾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气。对于芦瑜而言,他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之路便已经铺就,这样的家世,又是长房长孙,芦大老爷只要不把儿子养歪了,便是对列祖列孙和后代子孙有了交代。
小厮端茶上来,茶香四溢,水气氤氲中传来芦老太爷的声音:“阿瑜能够想到去找吴家小子,这就说明他非但不傻,而且看得透彻。”
听到父亲夸奖自家儿子,芦大老爷与有荣焉,他忙道:“好在吴家派来的也是个少年人,否则以阿瑜这两下子,又岂能与之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