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朝——姚颖怡
时间:2019-02-06 09:37:33

  霍炎成名时比他更年轻,霍炎出身比他更加清贵,就连相貌也比他年轻时更胜几分。
  那一次,符清坐在诗会的角落里,他看到年少的霍炎如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跟在霍炎身边的就是苏浅。
  刚才还在冲他抛媚眼的清倌人激动得俏脸绯红,兴奋地告诉他:“你知道吗?轻舟公子明年就要下场了,我们教坊里的姐妹们为他排了一出歌舞,就叫贺状元。”
  贺状元?
  符清冷笑,真以为爹是状元,儿子便也能当状元吗?
  可是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围在霍炎和苏浅身边,他们一个是人们心目中的状元郎,另一个是名动京城的贵公子、庆王身边的红人,他们是文曲星转世,是即将大放异彩的明珠。
  那是符清最后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从那以后,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青(防)楼教坊。
  其他驸马们去这些地方都是偷偷摸摸,唯有他是正大光明,福润公主初时还抱怨几句,后来便听之任之了。
  十天里,有七八天他都是在教坊里的,眠花宿柳已是他的生活,他的诗词越来越香艳,读书人的圈子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后来霍炎真的被点为状元,还是百年一遇的三元及第,于后来庆王倒了,霍炎去了江南,继续被吹捧,名声比在京城时更胜一筹。
  但是曾经走在霍炎身边的苏浅却杳无音信,直到有一天,符清在宗室营附近看到一个人,他站在庆王府对面的一棵古柳下面,静静地望着那座贴着封条的大宅。
  符清一下子便认了出来,这是苏浅。
  苏浅无官无职,因此庆王一案中并没有被治罪,后来苏浅消声匿迹,他还以为苏浅去江南投靠霍炎了,却没有想苏浅居然还在京城。
  苏浅在庆王府对外站了许久,然后默然离开,就在苏浅转身的刹那,符清看到苏浅轻轻拭了拭眼角。
  苏浅是在缅怀那些过去的时光吗?那些惊艳的、堂皇的、令人瞩目的时光,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他看着苏浅上了一顶小轿,就是在街边随手可以拦下的轿子,轿子什么人都拉,到了夏天会有难闻的味道,若是以前,苏浅是万万不会坐这种轿子的。
  他连忙让身边的人在后面跟着,那人回来告诉他,苏浅出了宗室营,还在一个包子摊上买了几个素馅包子,一文钱两个的那种包子。后来苏浅就出了城,在一座小道观前下了轿子,那座道观非常偏僻,外墙的墙皮都掉光了,也看不到有上香的居士,冷冷清清。
  符清唏嘘不已,他以为像苏浅这样的人,即使离开庆王府也一样能过得逍遥自在,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狼狈。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人往往就会这样,若是有人混得比他好,他可能只会不屑地冷哼一声,说一句“他有什么好的,不过是运气而已。”
  可一旦这个人从高处摔到地上,他反而想去结交了,纡尊降贵。
  初时符清来道观里找苏浅,便是这种心态,他很好奇,好奇这位曾经的人中龙凤是如何受苦受难的。
  可是一来二去,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对苏浅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苏浅是天才,以前就曾听说过,可是没有想到,那不是夸大其辞,苏浅真的是天才。
  有一次他与苏浅下棋,下到一半时他起身,不小心用衣袖弄乱了棋盘,原想重下,可是苏浅却一子不差地将刚才的棋局重新摆了出来。
  苏浅过目不忘。
  那个时候,符清心中便是一动,苏浅这样的人,是不会永无窝在这个小小道观里的。
  小皇帝与庆王有仇,自是也容不下苏浅,可是其他人呢,如今天下乱相已现,小皇帝不用苏浅,总会有人想起苏浅的。
  就在上个月,符清听到了一个消息。
  金陵君子议,赫刚抓捕了一批读书人,却唯独没有难为君子议的发起人霍炎。
  霍炎离开金陵,大模大样地去了杭州,在杭州城里,他又如众星捧月,各大世家争相邀请,就连杭州城的父母官也让自家子弟去结交他。
  而就在不久之前,闽国公世子展忱亲自派人去请霍炎,霍炎去了卫所见了展忱,回来之后,霍炎没有回到住处,而是去了酒楼,在酒楼里,很多人都听到霍炎在发脾气,展忱派去送他的亲随束手而立,被这位坏脾气的公子哥儿骂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即使如此,后来展忱又包下杭州城里最大的浮玉楼,邀请霍炎过去一聚,据说那一次,霍炎的架子摆得十足,展忱也只有受着。
  符清听到这个消息时吓了一跳,展忱是什么身份?堵截庆王一战之后,展忱的声望几乎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父亲闽国公,杭州是展家的地盘,展忱在自己的地盘上也要对霍轻舟以礼相待,而且大有三顾茅庐之势。
  霍轻舟与苏浅关系匪浅。
  不久,符清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那封信。
  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可是苏浅却依旧若即若离,符清看不出苏浅心里在想什么,苏浅对他恭敬,可却有着距离,那是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离?还是苏浅对他有疑心?
  符清不知道,他看不出来。
  就如现在,他看苏浅的目光,依然如两泓深潭。
  忽然苏浅幽幽地说道:“金陵一案震动朝野,我若去了江南,恐怕……”
  霍轻舟发起金陵君子议,赫刚带领锦衣卫大肆抓捕读书人,朝野震惊,虽然如今赫刚已经倒了,可是江南的读书人也引起了朝堂的注意。苏浅身份特殊,如果他在此时去了江南,定然会令朝廷怀疑他是别有居心。
  苏浅两袖清风,他是不想连累嘉兴苏家吧。
 
 
第六八七章 把柄
 
  在京城里,苏浅的身世虽然说不上人人皆知,可是也并非秘密。
  苏浅出自嘉兴苏氏嫡房,苏氏是嘉兴大族,苏浅含玉匙出生,身娇肉贵,是货真价实的世家公子。
  可惜他在三岁的时候,被拍花的拍走,从此下落不明。
  后来辗转来到京城,被老定安伯看到,见他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人牙子见老定安伯对这孩子感兴趣,索性狮子大开口,最终老定安伯以二十两银子的高价将苏浅买下来。
  苏浅被拍走时只有三岁,说不清自己家乡何处,老定安伯索性便让他跟在自家孙儿身边,读书认字,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苏浅会成为定安伯府某位小公子的书僮。
  有一年,老定安伯的母亲,秀静大长公主做寿,年方七岁的庆王到府上贺寿,一眼便看上了苏浅。
  老定安伯听说以后,立刻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定安伯收苏浅为义子。苏浅摇身一变,从书僮变成了勋贵公子,进宫做了庆王伴读。
  几年后,苏浅跟随义父定安伯去嘉兴办差,看到熟悉的地方,他猛然记起曾经来过这里。
  定安伯马上让当地的父母官去查,一查便查出,七年前苏家丢了一位嫡子。
  后来苏浅认祖归宗,在苏家住了两三年,之后庆王封王开府,便又召了苏浅回京,从此以后,苏浅便留在庆王府,再也没有回过嘉兴苏家。
  这件事简直比戏本子里的还要精彩,当中也委实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比如以老定安伯的身份,怎么会见到人牙子手里的小孩子,要知道买个四五岁的孩子当小厮也只要三四两银子,那人牙子却敢要二十两,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又是一个一眼看去就是大户人家小公子的孩子,那人牙子难道就不怕老定安伯报官,治他一个拐带孩子的罪名吗?
  可老定安伯却花了二十两买下这个孩子,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几年以后,苏浅恰好去了嘉兴,又恰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而苏家是嘉兴大族,只要稍稍一查,便能查出他们家曾经丢过一个孩子。
  这一切都是恰好,因此当年便有人怀疑过,甚至怀疑这是苏家布的一个局,想往庆王身边送个伴读,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可是之后很多年里,苏家虽然顺风顺水,可是却也没有大的做为,子孙当中有出仕的,但也并不出色,在江南一众仕林大族之中,苏家只是平平而已。
  苏家若是真能把一个孩子送到庆王身边,又怎会不好好利用这个关系呢。
  时光流逝,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苏浅的身世渐渐无人提起,偶尔有人谈起,说的人和听的人也是一笑置之。
  就如无论多么新鲜的水果,放久了都会失去原有的味道,世间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旦变成往事,也只能被遗忘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偶尔想起,又很快被新的事情所代替。
  而京城,本就是一个奇事怪事新鲜事层出不穷的地方。
  “小苏,你真的是嘉兴苏家的人吗?”符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如此直白的问题,或许是以前不能问,而现在可以问了。
  现在的苏浅,除了他自己强撑的那份清高,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以前不敢问也不能问的问题,现在都可以问了。
  苏浅像是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这样问他,他先是怔了怔,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是那一闪即逝的惊慌,还是落在了符清的眼中。
  即使苏浅不说,符清也明白了。
  苏浅是个假货,老定安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
  至于苏家,无非是个捡便宜的人。庆王身边的小朋友,定安伯府的养子,忽然说自己是苏家人,恐怕没有哪家会拒绝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好孙儿吧。
  “符兄玩笑了,我若不是苏家的,还能是哪家的?”
  这话听着就觉古怪,倒像是没有底气似的。
  苏浅的身世就连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以前的苏浅可以在太皇太后面前侃侃而谈,而现在面对他却没有底气了。
  人的底气不是天生的,而是身份地位给予的。
  符清已经不用再问了,他不但知道了苏浅的秘密,同时也握住了苏浅和苏家的把柄。
  不止是苏浅和苏家,还有定安伯府。
  定安伯府早就没有兵权了,从老定安伯那一代开始,定安伯府就是靠着祖宗留下的名头过日子,好在他们家是皇家国戚,比寻常勋贵过得要好一点,得到的赏赐要多一点,子孙偶尔也会有差事,可惜并无建树。
  符清不想再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道观了,他要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向苏浅告辞,苏浅将他送到观外,临别之时,苏浅忽然向他长揖一礼。
  符清连忙扶起他:“小苏,你这是何故?”
  苏浅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嘴里却还是维持着以往的淡然:“浅是向符兄道谢,时至此时,符兄仍然以友相待,浅不胜感激。”
  符清轻轻扬起眉毛,苏浅是在求他,求他保住秘密,不要把他和苏家的真正关系宣扬出去。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已经混得连容身之处都没有了,却还要维持那个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世家公子名头。
  符清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浅,一语双关:“小苏,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当识实务,你亦然啊。”
  这一次,苏浅没有回答,望着远方的眸子空空洞洞。
  回到府里,符清立刻写了一封信,盖上火漆,让人立刻送去了史家。
  史家大老爷史原曾是芳仪公主府的长史,去年驸马亡故,芳仪大长公主心灰意冷,以未亡人的身份搬出公主府,住进了国公府寡居守节。
  虽然公主府大小官员都还各司其职,但是史原这个长史便成了摆设,闲来无事,便去笔墨胡同走走逛逛,偶尔被御史们看到,也懒得参他不务正业。
  除非公主府漏雨要修房子,也想不出来史原这位长史还有何正业可为了。
  不久,便传出史原正在上下疏通,想要换个地方的消息,符清也听说了,最可靠的消息便是史原有可能进吏部,而吏部刚好有个缺儿。
 
 
第六八八章 美人
 
  史原望着火盆里渐渐烧烬的书信,嘴角露出一抹轻蔑。
  也不知道蓝先生怎么就看上符清这个家伙了,小白脸而已,除了一笔好字别无长处。
  火舌很快便将那封信完全吞没,史原掸掸衣袖,抖落了从火盆里扬起的纸灰。
  蓝先生想要霍轻舟,赫刚便去金陵抓人,为了不让人怀疑,赫刚抓了很多人,可惜却让霍轻舟跑了。
  初时史原也觉奇怪,赫刚何等手段,怎么就能让霍轻舟这么一个书生从眼皮底下跑了?
  直到南边的消息传过来,他这才明白,原来霍轻舟竟然有展家的人罩着。
  展忱并未真正退兵,只是他自己退回浙江,却还在江苏留了一万兵马。
  赫刚和他的锦衣卫再有手段,面对展忱的千军万马也只能罢手,蓝先生无奈,只能放手让霍轻舟去了杭州。
  所有人都知道,霍轻舟的脚一踏进浙江,太平会便拿他无可奈何了。
  史原想不明白,蓝先生为何一定要霍轻舟这个人,且,如果不能活捉,便要带他的人头回来。
  他想不明白,符清那小子却自作聪明,说什么蓝先生是惜才,霍轻舟抓不到,不是还有苏浅吗?苏浅比起霍轻舟来,也就是少了一个状元名头而已。
  史原恨不能在蓝先生面前骂符清一顿,不学无术自以为是,蓝先生十有八、九是由霍家有仇,否则不会让人带走霍思谨,还要再让赫刚去抓霍轻舟。
  庆王出事以后,太平会来人,要接走霍思谨,史原知道这些不是谢思成的人,当时他就明白了,霍思谨这一去恐怕没有好事。
  蓝先生要抓霍轻舟,并非是爱惜霍轻舟是个人才,而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不了就要弄死他。
  符清提起苏浅,史原便将符清的意思转告了蓝先生,他没有想到,蓝先生居然同意了。
  这让史原很吃惊,符清却沾沾自喜,史原心里明白,符清是太想在蓝先生面前有所表现了。
  可是苏浅对于蓝先生有什么用呢?史原百思不得其解。
  符清在信里说已经抓到苏浅的把柄,让给他派几个帮手,蓝先生早有密令,让史原配合符清,现在符清要人,史原只能给他。
  几天后,便有几个人去了符清身边,而史原也如愿以偿得了吏部的那个空缺儿。
  史大太太不是个擅长管家理事的人,史二太太孩子还小,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史大太太不忍让她帮忙,再说史二太太对待婆子丫鬟总是粗声大气,史大太太看不惯,她推崇道家的无为,也把无为运用到管理后宅上了,让下人们自发地去做事,发自内心地热爱劳动。
  于是史家人人一团和气,谦恭懂事,虽然花园里的杂草有半人高了,虽然厨房里的补品放在柜子里都能自己长腿跑掉,可是史大太太还是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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