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原偶尔也会埋怨几句,要是他在外面事情太多了,何况底下的人也都聪明,无人会把手伸到他头上,史原看不到也就不去过问了。
史原的弟弟史云,庶吉士出身,前两年从翰林院散馆后,便去了兵部任给事中。
虽然官职不高,但是这个位子也是多少人盯着的,史原想要给自家弟弟谋个差事,也并非难事。
今天史云早早从衙门回来,虽然河南还在打仗,可是兵部衙门里也没有什么事,很是轻闲。
史云原本想到街上走走,快过年了,他想给妻子孩子买几件衣裳,还没有分家,当着哥哥嫂子,妻子也不便用公中的银子给孩子添置。
可是走到半路上,就见街上闹哄哄的,一问才知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街上搜捕钦犯,路边的小贩纷纷收拾摊子,店铺也放下门板,早早打烊。
自从上次御林军没有抓到赫刚,京城里三天两头抓捕犯罪钦犯,赫刚和他的手下倒是没见抓到,无关的人却是抓了一大堆。
论起抓人,五城兵马司这群二世祖怎能比得上锦衣卫的人,锦衣卫要抓人那是真的抓,五城兵马司就是虚张声势,打着搜捕钦犯的名义趁机敛财。好端端的人被抓走,家里人走要去疏通,一个人一百两银子,十个人就是一千两,五城兵马司的这帮家伙,手头紧了就要抓人,已经抓瘾了。
史云也没有心思再逛街了,急急忙忙回了家。
听说今天二太太斥责了厨房里的人几句,被大太太不咸不淡地劝告了,二太太心里不快,带着孩子在屋里生闷气。
史云听说后,也只能无奈摇头,妯娌之间的事情,他自是不能插手。
史云闲来无事,便想在府里走走。史府并不大,史云走着走着就到了厨房,他平日里是不来这地方的,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就转到这里来了。
他正想原路返回,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正朝他这边走过来,那女子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一边走一边笑,笑着笑着,猛一抬头,便和他四目相对。
史云一怔,他觉得这女子很熟悉,非常熟悉。
女子梳着圆髻,穿着件宝蓝色的棉袍子,腰间系着条二指穿的绦子,寒冬腊月里,依然是纤腰一束。二十多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得像是工笔仕女图上走下的美人儿。
她看到史云,也是微微一怔,接着便笑了,史云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有人能笑得这么妩媚呢,那笑容像是笑进他的心里,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喃喃地问道:“你是三娘子?”
花三娘曲膝行礼:“几年没见,二老爷风采依旧……三娘却已人老珠黄了。”
“哪里,你哪里是人老珠黄,你和以前没有两样……你不是回乡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年前,史云也是在自家后园里见到花三娘的,花三娘是大院子里卖鱼的,大户人家都是让人上门送鱼,一来二去,花三娘就和史家厨房里的婆子们都熟了,若是别家,是不会让送鱼的直接进厨房的,可是史家漏得像个大筛子,花三娘时常在史家出出进进,便是在那时被史云瞧上的。
史云是正人君子,就连两个通房也是妻子陪嫁带来的,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院子以外的女子感兴趣,便是对花三娘。
可惜连小手也没有摸上,花三娘就走了,据说是她丈夫身子不好,在京城讨生活太难了,要回老家去了。
为此,史云还患得患失了几日,厨房里的婆子们有见过他和花三娘说话的,便说起了闲话,一来二去,这些话就传到了大太太耳中,大太太伤心极了,她这样贤良淑德的嫂嫂,却不知道小叔子这么难过,于是她便找了二太太劝了一个时辰,二太太万般不高兴,还是把自己屋里的一个丫鬟开了脸,送到了史云面前。
史云没要,那丫鬟长得大圆脸小眼睛,据说是个很贤惠的人,和他另外的两个通房一样,都很贤惠,长得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史云不但没有要,而且从那以后也没有碰过那两个通房,倒是和二太太感情亲厚了许多。
只是他没有想到,曾经唾手可得的美人儿,如今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史云只有一个想法,这一次不能再让她跑了,花三娘家里的男人既然是个穷鬼,那么给几两银子说不定就能把老婆卖了,那就让他买了吧。
第六八九章 姐弟
暮色四合,一顶小轿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城外的大道上,积雪已被来往的车马踩平了,轿夫在鞋子上绑了粗绳,跑起来不会打滑。
冬日天短,轿子在离道观一里来路的地方停下,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花三娘下了轿,付了轿银,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两个轿夫黑灯瞎火也没有仔细去看,他们并不知道,坐轿子的那个小媳妇,现在俨然已经是个道姑了。
花三娘还是第一次扮道姑,她不喜欢扮成道姑,若论扮道姑,还是张静扮得最像。
花三娘长得媚气,扮出的道姑像妖道,说来也怪,她和花四娘是孪生姐妹,两人的五官一模一样,可是气质却天壤之别。
花三娘手里挎着个碎花包袱,另一只手却拿了只拂尘,她没有去敲道观的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儿,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她忽然弹起,如同一只狸猫跃到树下,借着树枝的晃动,她的身子便又从树上跃进了道观里面。
一个道童拿着灯笼正好路过,忽然有个人影飘到他面前,道童吓得手上一松,灯笼落到地上,那人影已经从他身边飘过去了,却又飘回来,捡起灯笼塞进他手里,还不忘摸摸他的小脑袋。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道童才缓过劲来,他四处张望,哪有人影啊,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刚才是眼花还是做梦?
花三娘轻车熟路地来到苏浅的小院子,道观很小,苏浅的小院在道观最深处。
花三娘故伎重施,从矮墙上跳进来,双脚刚一落地,便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两道黑影,花三娘一甩拂尘,笑靥如花:“卖鱼的卖鱼的。”
她的话音方落,那两条黑影便攸的消失了。
花三娘夸张地拍拍胸口,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找这么多保镖干嘛?还怕有人来劫个色吗?
她一边腹诽,一边扭着腰肢进了屋子。
苏浅原本坐在灯下,听到她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来。
花三娘进了屋,看他一眼,道:“晚饭吃了吗?”
苏浅忙道:“吃了两个素馅包子一碗玉米粥。”
花三娘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他,解开挎在肩上的碎花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只小砂锅,用帕子扎着,难得的是她又是跳墙又是爬树,那砂锅居然没有洒出一滴。
“还有喘气的吗?”花三娘没好气地问道。
“有,有,有!”闻声,一条黑影从院子里疾步掠进,拿起那只砂锅便出去了。
花三娘在身后叮嘱:“不要热得太久,开滚了就端过来。”
“姐,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苏浅一扫平日里的清冷,像个孩子似的凑了过来。
花三娘白他一眼:“给你炖的鱼汤,足足炖了一个时辰呢。”
“姐,你来京城了,真好。”苏浅笑着说道。
花三娘叹了口气,重又打量他:“这阵子受苦了吧。”
苏浅摇摇头:“比起以前,这不叫苦。”
花三娘的眼圈儿红了,她侧过头去,又从包袱里掏出几只桔子:“福桔,比不上贡品,可也挺好吃的。”
“姐,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苏浅伸手拿过一个,剥了皮,分了一半递给花三娘。
福桔产自福建,小时候苏浅最喜欢吃桔子,有一次花三娘带着他去偷桔子,被看园子的老头追着打,他跑了几步就摔倒了,花三娘扑到他身上,硬生生挨了那老头两扫帚。
“阿浅,我临来的时候,去了一趟随云岭,见了二爷。二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比起我们,他对你寄予的希望是最大的,因此,他才让我过来帮你,另外从福建又来了两个人,过几日也该到了。”
苏浅点点头:“我已经收到飞鸽传书了,姐,我知道一定是你求了二爷,你已经上岸,二爷言而有信,如果不是你求他了,他不会再派你过来的。”
花三娘笑了笑:“小傻瓜,姐在五夫人身边,整日除了跟进跟出,就是帮着钟夫人和谢夫人带孩子,闲得都快要长毛了,有一天五夫人问起京里的查子,我就猜到二爷定是要动用你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让我有用武之地,我当然要争取了,哪有嫌功劳多的人,再说,比起其他人,我还真是没有什么功劳可言,也就是比别人早两年跟着五夫人,这才能提早上岸了,哪比得她们出生入死的。”
“四姐好吗?”苏浅知道花三娘不想让他担心,便岔开话题。
“提起她就来气,若不是因为她和我长得一样,我也不会整日留在府里抱孩子了,她倒是痛快,今天去甘州,明天去酒泉,忙得螺陀似的闲不下来。”
两人正说话间,先前出去的人已经端了热好的鱼汤进来。
没等苏浅伸手,花三娘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在汤里试了试,这才推到苏浅面前:“不用那么讲究了,就在砂锅里喝吧。”
苏浅笑着答应,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花三娘看着他鸦黑的鬓角、如美玉雕成的侧影,心里不免得意,她的这个小兄弟,比前两年更加俊逸了。
花三娘第一次见到苏浅时,苏浅只有三岁。
那年她和花四娘都是十岁,两人跟着祖母去嘉兴办差。
她们花家的女人,代代都是查子,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查子,比如她和花四娘虽是孪生姐妹,从小一起训练,可是也要再要考教,考教通过的,才能正式进入查子营。
那一次祖母带她们一起办差,就是要在姐妹二人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
也就是那一次,花三娘通过了,而花四娘被淘汰,后来祖母求了钟夫人,让花四娘女扮男装进了军营,五年后,花四娘从军营里出来,便跟在展怀身边。
花四娘被淘汰的原因便是苏浅。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花四娘救了一个小孩,十岁的花四娘也是个小孩,但是自幼接受训练,她比同龄小姑娘更加警觉,当她看到一个汉子抱着个小孩慌慌张张跑过来,她便起疑了,再看那汉子穿的是粗布衣裳,而小孩身上却是上好的淞江三棱布,她立刻想到这汉子是拍花的,这孩子八成是拐来的。
她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那汉子放倒了,然后她带着孩子四下询问,一来二去,便错过了上船的时辰。
当她抱着孩子气喘吁吁跑到江边时,就看到祖母面似寒霜地看着她。
做为一名合格的查子,她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一是多管闲事,二是违反了规定时间。
花四娘耷拉着脑袋,她知道她被淘汰了,正想求求祖母,就见几个人怒气冲冲地追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就是被她踢倒的那个拍花的,另外几个肯定是他的同伙了。
她们是来嘉兴执行任务的,自是不能惹麻烦,按照查子一贯的作法,当即便应将那孩子还给这群人,可是花四娘不想,她悄悄给已经上船的姐姐花三娘便个眼色,她的人还在岸上,然后一把就将怀里的小孩向甲板上扔过去,花三娘跳起来接过孩子,这时花四娘也跟着跃上船头,眼看那群人已经追到岸边,祖母无奈,只好命令船工起船,就这样,三岁的苏浅阴差阳错被带到了福建。
第六九零章 不回
花三娘的祖母花婆婆时任查子营统领,两个孙女擅自抱回一个孩子,虽然行事欠妥,可毕竟是小孩子的行为,再说,那孩子也的确可怜,若是再落入那些贼人手里,还不知会如何。
回到福建,苏浅便在花家住下了,但他并非如传说之中十岁时去嘉兴才猛然记起前事的,他早慧,虽然只有三岁,但却能清楚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姓苏,叫阿浅。”
他是从嘉兴带回来的,只看衣裳鞋袜就能猜到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是姓苏的,即使不去刻意调查,花婆婆也想到了嘉兴大族苏家,只要让人打听要听,苏家近期是否丢过孩子,便能将他送回去了。
回到福建的第三天,花四娘就哭着离家,换上男装支了军营,虽然长官们知道她是有点来头的,可是也不会让她得过且过,她要像男人一样在军营里历练,这一去便是整整五年。
花三娘已经通过考教,只等三个月后便进查子营了,这三个月里,反倒是她最轻松的时候。
来到福建后,苏浅便住在花家,既然是她和妹妹硬要把苏浅抱回来的,妹妹走后,照顾苏浅的差事也就落到她头上。
花家住得离查子营不远,四处环山,花三娘和花四娘自幼就在山上玩耍,对这里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很熟悉。
十岁的花三娘带着三岁的苏浅,在山野里嬉戏,花三娘学过武功身手灵活,苏浅迈着两条小短腿跟不上,花三娘就背着他到山上捉蝴蝶采野花,附近的几座桔子园,也被他们偷遍了。
终于有一天,嘉兴的书信到了,已经查明苏家的确丢了一个孩子,三岁的男孩,出自苏家嫡房。
花婆婆身份特殊,而且她也不想将闽国公府卷进来,便想派人悄悄将苏浅送回去,只要把孩子送到苏家门口,苏家的门子自是认识他的,把孩子领回去便行了。
于是临走的那一天,花婆婆再三叮嘱苏浅,若是家里人问起,只说是被一位过路的婆婆和姐姐从坏人手里救下的,这是事实,而且这些天里,苏浅就是跟着姐姐在山上玩,至于这里是什么地方,苏浅并不知晓。
小孩子还不是很能记同,在花婆婆看来,即使苏家人疑心,也不会猜到闽国公府。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花婆婆转身要走的时候,苏浅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婆婆,阿浅不走,不走!”
他又冲着花三娘张出小手:“姐,抱抱,不走,不走!”
花婆婆平时与他并不亲近,也没有理会过这个小孩子,见他忽然哭闹,便皱起眉头,对花三娘道:“拿块糖给他,别让他哭了,一会儿人来了,就送他上船。”
花婆婆不怒自威,花三娘一向很畏惧祖母,她听话地答应着,抱了苏浅去外面摘花。
苏浅渐渐不哭了,可是却紧紧抱住花三娘的脖子,不住说着“不走,不走”。
花三娘问他:“阿浅不想家吗?不想阿爹和阿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