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阿浅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成了定安伯府的一名小书僮,他还记得初到定安伯府的那一晚,老定安伯把他带进一间密室,出神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小家伙,你还什么都不懂,不要紧,你只需记着,忘记你是从何处来,也忘记你曾经认识什么人,你可记住了?”
苏浅点点头,可是他却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他不会忘记姐姐。
他一天天长大,他喜欢读书,定安伯府的公子们只爱舞刀弄棒,而他却爱读书,夫子教过一遍,他就能记住,老定安伯很高兴,暗中请了名师教他,除了教他读书,还教他礼仪和琴棋书画,他问老定安伯:“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学这些吗?”
老定安伯摸摸他的头,幽幽地说:“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你只管好好读书,一边读书一边等,唉,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呢。”
过了一会儿,老定安伯又问:“孩子,你若是不想等了,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回家去。”
苏浅抬起头来,坚定地望着老定安伯,缓缓说道:“我能等。”
“可是真等到那一天,你就不能后悔了,除非你死了,否则……”
否则什么,回家吗?不,家里人都忘记他了吧,他不想回去。
回花家吗?姐姐恐怕也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来了京城,就是要等着姐姐的,他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他只有姐姐了。
第六九三章 没有朋友
不久,机会来了,那次定安伯府办寿筵,因为都是亲戚,太皇太后打发庆王过来了。
其实在此之前,伯府的人都知道庆王会来,这也是规矩,但凡是宗室长辈的寿筵,都会有未成年的皇子到场,以示敬重。
那时庆王也还不是庆王,他只是一位年幼的小皇子。
老定安伯早就有所准备,几位小公子连同玉雪可爱的苏浅一起陪在庆王身边,苏浅早知庆王喜好,其他小公子邀请庆王观看他们家的藏书,庆王皱起眉头,苏浅却说:“殿下,后园有棵树,上面有鸟窝,我昨天爬上去看了,里面还有鸟蛋呢。”
“真的假的?”庆王的眼睛亮了。
“当然是真的,您若不信就和我一起去。”
苏浅说完就往后园跑,庆王要追,被内侍拦住,可是庆王当然不信,于是内侍们只好跟着一起去,虽然最后爬上树掏鸟蛋的是伯府的侍卫,可是苏浅却也入了庆王的眼。
庆王再次见到苏浅时,他已是老定安伯的孙儿,定安伯的义子。
他进宫做了伴读。
庆王不是只有他一个伴读,事实上,当时庆王有五名伴读,这些孩子当中,有镇国将军沈继光的长子沈彦青,还有其他几个朝臣的孩子,但是只有他和庆王玩得最好。
每天从宫里回来,老定安伯都会另寻名师教他,渐渐的,他的诗文被刻意传到外面,外面的人都知道这是定安伯府的小公子写的,一时惊为天人。
后来就连太后也知道了,把他叫进慈宁宫,再三问起他的身世,他一片懵懂,全都忘了,不记得了。
老定安伯得知以后,便明白了,苏浅越是出色,便越会引人注目,想要利用他结交庆王的人也越多。如果他是真正的勋贵子弟,他的身后有爵位,有整个家族,因此他才会小心翼翼,不敢造次,而他却只是一个养子,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于他,定安伯府只是栖身之地,却并非血浓于水,所以他的行事便会少了一份顾忌。
不久,苏浅在嘉兴认祖归宗。
只是老定安伯没有想到,苏家对于苏浅嫡孙的身份,还不如他是庆王伴读来得兴奋。
得知他要留在嘉兴,不回京城了,苏家几位老爷的脸都垮了下来,几次三番给定安伯写信,说苏浅有多么聪慧,留在嘉兴求学实是耽误了学业,言外之意就是苏浅还是回京城吧,进宫陪着庆王读书。
定安伯无奈,便在浙江给苏浅找了一位致仕翰林做师傅,那位老翰林隐居富春山,性格孤僻,平素只让苏浅一人过去,苏家备了厚礼,也只能让苏浅自己带过去。
富春山到嘉兴两三百里,每隔一段日子,苏浅便会去住上一阵子,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他性情恬淡,对谁都是和言悦色,可是却与任何人都不亲近,族中长辈们都说,这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性情。
苏浅在心里冷笑,他只是本能地不想和他们亲近而已。
父亲对他客气得如同对待别人家的孩子,继母还是那么戒备,就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抢了她的家业似的,而两个弟弟看他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个骗子,一个冒充苏家长子的骗子。
苏浅懒得理他们,他们的反应比他想像中要好多了,看在庆王和定安伯府的面子上,在这个家里,至少没有人敢冤枉他摔死弟弟了。
他去富春山的时候越来越频繁,在山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并非只是在读书,就在那座山里,他学习了很多东西。
两年后,庆王开府,苏家人如愿以偿,苏浅终于又回到了京城。庆王毕竟也还是少年人,他还要进宫读书,而这个时候,他的伴读便只有苏浅一个人了。
并非是他挑剔,而是他既已封王,原先的那些伴读大多都是文官家里的孩子,就不便再与他在一起了,难免会被皇帝猜忌,认为他结党营私,只有身为皇亲国戚的沈彦青除外,可惜沈彦青不爱读书,死活不肯进宫,反倒是三天两头邀了庆王出去骑马蹴鞠。
不久,果真有御史上了折子,说苏家有人在朝中做官,苏浅不宜再做庆王伴读。
为此,老定安伯和定安伯父子在朝上与御史大打出手,勋贵的蛮横和目中无人,最终把御史们压了下去,毕竟,苏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身份,就是他是定安伯义子。
老定安伯的生母秀静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姐姐,皇帝的亲姑姑,定安伯府是皇亲国戚,这样一来,苏浅就成了亲戚家的孩子,御史们管天管地,还能管得着亲戚家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吗?
可是不久,这个情况便又变了,有一天,一个小孩被带进宫来,那孩子比他们都要小,他就是当时在京城里出名的小神童霍炎。
霍炎是神童,也是出了名的淘气,当时太后把持朝政,霍江还是阁老,霍炎进宫并不是伴读,而是因为太淘气了,淘气的名声传到太后耳中,也不知太后是怎么想的,居然要让霍炎进宫,让宫里的师傅好好管管他,拘拘他的性子。
霍炎性情乖张,他不想在宫里上学,于是有一天,居然在课堂上解了裤子撒尿,师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死活不肯再教他了,霍炎便被轰出来了。
可也是这位师傅,几年后他致仕返乡,在泰山书院任山长,分别给霍江和定安伯写信,要让霍炎和苏浅去泰山书院读书。
可想而知,定安伯婉拒了,而霍炎那个时候刚好惹了麻烦,他杀了人,苏浅正在给他上下疏通,听说要去泰山书院,霍炎立刻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苏浅,杀人的是他,苏浅却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而他要去最有名的书院读书了,苏浅却不能去。
霍炎临走时,对苏浅说:“你别回嘉兴啊,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喝酒。”
苏浅笑着点头,他当然不会离开京城,他要在京城等着姐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忘记了很多事,他担心自己会连姐姐也忘了,他每天都会给姐姐画一幅像,画完就烧掉,然后第二天再画。
他从来也不知道亲生母亲的样子,他也不想知道,花婆婆说得对,他是绝情的。
苏浅常常想,在这世上,除了姐姐以外,他可能对任何人都是绝情的。
包括霍炎,当霍炎大呼小叫说他是傻瓜,要到十岁才能想起身世时,他没有反驳。
好朋友之间是不会互相隐瞒的,而他却隐瞒了,所以他和霍炎也不是朋友。
他没有朋友。
第六九四章 猴子
自从烧毁玉净寺之后,花三娘和另外几个人便撤到西北。那时展愉还在京城,他把这几名查子交给了展怀。
这些人有的派往甘州,有的派到酒泉,陕西土生土长的张静则留在西安,后来又去了京城。
所有人中,展怀留下了花三娘,并且他还给福建发了秘函,解除了花三娘的查子身份,从此以后,花三娘的人生可以重新选择。
虽然展怀给出的理由,是花三娘与花四娘容貌相似,以前天各一方也就罢了,如今到了一起,花三娘不适合再做查子。
但是真正的原因,展怀自己最清楚。当年花三娘是跟着霍柔风进京的,因此与霍柔风身边的人相处融洽,花三娘武功不错,人也机灵,把她留在霍柔风身边,抵得过几名侍卫,而且她是女子,能够贴身服侍,放眼望去,除了小夜也就只有花三娘最合适了。
正如苏浅所说,如果不是花三娘主动要求,展愉是不会再派她回来的。
花婆婆去世后,花家就只有花三娘是查子了。展怀解除了花三娘的查子身份,不但意味着今后她的人生可以自己选择,更意味着花家不必世世代代都做查子了。
可是花三娘还是回来了,就连霍柔风也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你在京城露过脸,虽然表面上没有暴露,但是你隔了两三年再次出现,难免会引起怀疑,你此次回去是有危险的。”
同样的一番话,霍柔风说过,展愉也说过,可是花三娘都只是笑了笑,她说:“查子的命就像野花,看似贱命一条,可是风风雨雨的,还是开得漫山遍野。”
她是有私心的,她的私心就是苏浅。
苏浅的这条线埋了这么多年,可谓用心良苦,展愉一旦要动用苏浅了,那一定是到了最重要的关头。
这个时候,她怎能放心得下呢。
想要在虎口里拔牙的那个,是她的弟弟!
花三娘从衣领里拽出一条红绳,红绳的下端挂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小猴子。
她把红绳连同那只小猴子挂到苏浅脖子上,苏浅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让她抱着满山跑的小不点了,他比姐姐还要高出一头,要弯着腰低下头,花三娘才能给他挂上。
摸摸那只小猴子,苏浅忍不住笑了出来:“姐,我都多大了,你还给我戴这个?”
花三娘帮他把小猴子塞进衣领,说道:“这是我临来的时候,五夫人交给我的,你记住,如果到了危急关头,你就拿上这个去找永丰号的霍大娘子,跟着霍家商队回西北,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与霍家的人有任何接触,记住了吗?”
苏浅吃了一惊,他沉声问道:“永丰号的霍家?霍大娘子,就是霍九的姐姐吧?”
“对,就是双井胡同的霍家,霍九家里……这只小猴子一定要收好,关键时刻,这能救命的。”花三娘再三叮嘱。
苏浅聚精会神地望着花三娘,他的眼睛发酸,二十年了,姐姐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是姐姐却比他想像中还要疼他。
“姐,这只小猴子是五夫人给你的吧,这是她给你救命的,你给了我,那你呢?”
“胡说,姐在京城里待过两年呢,上天入地,办法多的是,再说,我可不是名动京师的苏浅公子,姐姐往人堆里一藏,谁还能找到?行了,这只小猴子你乖乖收着吧。”花三娘笑语盈盈,似乎在说一件很轻松很有趣的事。
“不行,这个我不能要。”
苏浅边说边去摘那只小猴子,花三娘一把拽住他的手,正色道:“你给我听着,我一早就见过霍大娘子,即使没有这只小猴子,我也能请她帮忙,但是你不行,就连五夫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到时候二爷的命令没有传达过来,在京城里,能把你平安送到西北的就只有霍家商队,现在去西北,远比去南边更安全,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目标太大了。”
花三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柔声道:“乖,阿浅最听姐姐的话,这一次也不要让姐姐为你担心,只有你这里安全了,姐姐才能了无牵挂地办好差事,否则出了差错,咱们两人全都走不了。”
苏浅还要再说什么,花三娘不再给他机会,她整整身上的道袍,准备离开:“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再来看你,你还记得小时候姐姐对你说过的话吗?在外面见到姐姐不要说认识我,就是有人打我,你也不要管,我死了,也不要去认尸。现在,姐姐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姐姐在外面也不会说认识你,有人打你,姐姐也不会管,你死了,姐姐也不会去认尸,所以,我们都要活着,懂吗?”
苏浅强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懂,所以,我们都要活着,姐,我想看你嫁人生子,我想给小外甥启蒙,不知道可不可以。”
花三娘格格娇笑,拍着他的肩膀:“我原本想求求小霍状元给你外甥启蒙呢,唉,谁让你是我弟弟呢,算了,到时就请你做蒙师吧,也省了一笔拜师银子,要知道,小霍状元认钱不认人,很贵的呢。”
说完,花三娘便走出屋子,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
外面根本看不到花三娘的身影,可是苏浅却还似能听到她的笑声,姐姐的笑声真好听。
屋里只有苏浅一个人,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从衣领里拽出那只小猴子,轻轻抚摸。
小猴子,展怀的夫人也真是有趣,救命的信物居然这么孩子气。
外面都说展怀的夫人是个姓谢的商户女子,为了护住家财才攀上展怀,展怀少不更事,竟然明媒正娶了。
虽然苏浅并不知道展五夫人的真实身份,但是他能肯定,谢氏绝不会是传说中的出身。
这是他不该问,也不能问的,即使是自己的姐姐,他也不会问。
在此之前,他隐约猜出谢氏或许就是昔年女帝的后人,也也只有女帝后人,才能让闽国公一无反顾地答应这门亲事。
可是现在,他又疑惑了。
五夫人居然与霍家有联系!
如果他没有记错,霍九就是属猴的吧。
第六九五章 疏漏(圣诞快乐)
霍柔风的的确确是属猴的。
此时她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一只布猴子。
虽然乳娘们叮嘱过她,阿裳还小,无论是偶人还是猴子,都只能玩小的,很小很小的,可是霍柔风还是缝了一只很大的布猴子。
活了两世,霍柔风都没有正式学过女红,但是她看过别人做女红啊,即使没有学过,照猫画虎,照着她从小抱到大的大布猴子,给阿裳也缝一只,这也不会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