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花三娘才想起来,阿浅在花家住了多日,从未哭闹过要回家,也从未要爹要娘。
那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要娘吗?
苏浅扁扁嘴,凑到花三娘耳边,小声说道:“阿娘死了,新阿娘不喜欢阿浅。”
苏家大奶奶还没有出满月便撒手人寰,苏浅是由乳娘带大,刚刚过完周岁生日两个月,新的大奶奶便进门了。
苏浅两岁上,继母给他添了一对孪生弟弟。
孪生子本就稀奇,何况还是一双白白胖胖的男丁,上上下下都围着新奶奶和这对男婴,就连父亲也很少多看一眼苏浅。
虽然继母对他依然和言悦色,可是小孩子却能感受到继母眼中的冰冷,有一次他从弟弟们的屋前走过,看到屋门开着,里面传来弟弟们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他很好奇,便想进去和弟弟们玩儿,弟弟们的乳娘刚好出去,屋里只有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
小小苏浅走到摇篮前,笑嘻嘻地和弟弟们说话,弟弟们还不认识他,但是可能见是小孩,都很高兴,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
正在这时,继母走了进来,看到摇篮旁的苏浅,便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叫起来:“谁让他进来的,乳娘呢,乳娘呢,快来人啊,把他抱开,把他抱开!”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把弟弟们吓得大哭起来,苏浅也给吓呆了,一个婆子过来抱他的时候,他本能地用小手紧紧拽住摇篮的一边,那婆子没有留神,硬生生将他拽了起来,摇篮下面的架子被带得摇晃起来,那婆子这才看到,吓得尖叫……
那场兵荒马乱之后,苏浅便被送到祖母屋里养着,他听到小丫鬟私下里议论:“大少爷小小年纪就这么狠,趁着屋里没人想要摔死亲弟弟呢。”
苏家这样的门第,自是不会让这种事情传扬出去,不久以后,那天在场的人都被发卖了,私底下嚼舌根子的也不见了,从那以后,苏浅再也没有见过两个弟弟。
“我知道他是拐小孩的,乳娘说过拐小孩的就长那样,我知道的。”
“我想跟他走,我不想回家。”
“阿爹往前走,我蹲在地上,阿爹没看到。”
花三娘吓了一跳,她这才知道苏浅是故意被拐的,她一直知道苏浅聪明,可是她没有想到苏浅居然这么聪明。
可是这哪里是聪明啊,这是傻啊,他傻到以为被拐比回家还要好。
“他们要弟弟,他们不想要我了,我回去还会走的。”苏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救个小孩回来,这是小事;不声不响送小孩回去,这也是小事,可若是明知这孩子的来历,还要留下,那就是大事了。
花婆婆自是不能答应,花三娘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她求花婆婆留下阿浅,哪怕等他长大了送进军营呢,总之不要让他回去了。
花三娘从小是做为查子培养的,她比同龄女孩子懂得很多。
“祖母,阿浅即使能够顺风顺水地长大,也会被养歪的,苏家不缺这个大少爷,他回去就是碍眼的,他还这么小,人家就能说他要摔死弟弟,等他长大了,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您不说,我不说,阿浅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再过几年,您就把他送进军营里,他不会留在咱家吃闲饭。”
花家当然不缺苏浅这口饭吃,花婆婆被孙女缠得烦了,索性把这事丢到一边,随他们去了。
第六九一章 勇气
苏浅在花家一住就是两年。
这期间,花三娘进了查子营。
展家的查子营是由高夫人一手创建。而高夫人创建查子营时,天下未定,她也还没有嫁进展家。
花家祖上便是高夫人麾下第一批女查子,就连“花”这个姓氏,也是高夫人给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孤儿,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的人知道却已无家可归,不想再用原本的姓氏,就如霍柔风给蓝英取名字一样,高夫人就给这些不知姓氏的女孩子们新的姓名。
因此,花家在查子营里地位很高,花三娘进了查子营,也和别人一样刻苦训练,查子营里每个月有两次休沐,无家可归的便留在营里休整,像花三娘这种世代做查子的,便能回去与家人团聚,当然,营里也是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万万不会在休沐时让她们有过失的。
每当花三娘要回来的时候,一大早,小小苏浅就会在门外等着。和其他查子家里一样,花家住得离查子营不远,花三娘总是天一亮回来,每一次,还没有进家门,就能看到苏浅那张欢喜的小脸。
花三娘的父母早年战死,两个姐姐也已出嫁,花四娘又进了军营,平时花婆婆和她都在营里,偌大的家里,就只有几位老仆和苏浅。
花婆婆虽然严肃,可是对苏浅也多了一丝怜爱,挑了一个读书识字的老仆照顾苏浅,那老仆虽然闲下来也能教苏浅认识几个字,可是一个老头一个小孩,毕竟也没有话说,因此花三娘休沐的日子,对于苏浅来说就像过节一样。
花三娘会带他去爬山,去偷桔子,有时还会带他去市集上,给他买玩具买好吃的。
有一天,又逢花三娘休沐,她带着苏浅去了市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辆大车往查子营的方向去了,她一眼就认出赶车的人,也认出那辆大车。
大车是查子营的,赶车的是查子营的老张头。
查子营里上上下下出门是不坐车的,要么骑马要么步行,这大车是用来拉米面蔬菜的,大车没有车厢,就是个平板,平板上面有铁架子,下雨的时候会盖上油布。
因此,若是大车上坐着人,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
让花三娘吃惊的,并非是老张和他的大车,而是大车后面坐的十来个人。
全是小孩子,七八岁的小孩子,而且还都是男孩子。
查子营里也有小孩,但都是女孩,整个查子营全都是女的。就连像花家这样的世代做查子的,若是家中有男丁适合做这一行,也是送去斥侯营,而不是查子营。
展家的查子都是女的。
老张拉来的这些小男孩是做什么的?
莫非上面的规矩改了,男的也能进查子营了?
花三娘一低头,发现被她牵着手的苏浅也拔着脖子看那驾远去的马车。
花三娘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蹲下身子,问苏浅:“阿浅想做查子吗?”
话一出口,花三娘就捂住了嘴,查子营的事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虽然这里有一座查子营,但查子营外另有驻军,百姓们并不知道实情,就以为这里是闽国公的一支军队而已。
她正要改口,苏浅却小声说道:“只要和姐姐在一起,阿浅做什么都愿意。”
苏浅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但是花三娘心里暖洋洋的,她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时辰出生的妹妹,在她心里,早就把苏浅当成亲弟弟了。
“好,那我去和祖母说去。”她牵着苏浅的小手,就去找花婆婆。
当她把来意说完,花婆婆打量着苏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对花三娘道:“你可知道那批孩子是做什么的?”
花三娘摇头。
花婆婆对苏浅道:“阿浅,你去外面玩,婆婆有话对姐姐说。”
苏浅乖巧地答应着,独自到廊下看小鸟。
稍顷,他又走回来,侧着耳朵在门缝里偷听。
花婆婆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忽然,她笑了笑,故意拔高了声音,对花三娘道:“那些孩子是要送进京城净身的。”
花三娘虽然比寻常姑娘懂得多,可是此时也只有十二岁,很多事情还是懵懵懂懂,她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净身?”
花婆婆道:“净身就是把男人的命根子用刀割了,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他只能在宫里,一旦他出宫走到人前,会被人嘲笑,就是死了也要被列祖列宗唾骂。”
花三娘吓得啊了一声,连忙摇头:“不行,阿浅是个好孩子,不能净身,不能净身。”
花婆婆冷笑:“一个小孩子,三岁就会跟着拐子逃家,五岁就会听墙角,这种孩子,还是什么好孩子,明天我回营里,就带上他吧,一起送进京城净身,他不是不想回家吗,以后也不用再回去了,若是死了,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就是。”
不只是在花家,就连在营里,花婆婆也是说一不二的,她说要把苏浅和那些孩子一起送进京城净身,那就一定会的。
花三娘脸色苍白,她恨死自己了,好端端地为何要来找祖母啊,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凄道:“祖母,不关阿浅的事,您要罚就罚我吧,要不把我送进京城,砍我的手砍我的脚都行,不要给阿浅净身啊,他家里本就嫌弃他,他若是净身了,就更让人看不起,他们就更不想要他了。”
那时的花三娘并不知道男人的命根子是什么,她想自己可能没有命根子,那就砍手砍脚吧,都是下刀子,那是一样的。
花婆婆没有想到,她的这番话竟然吓到了自己孙女,正要开口,就见那扇虚掩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小小的人走了进来。
苏浅像个小大人一样,垂着手,一步一步走到花婆婆面前,他先是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花三娘,可是花三娘不肯起来,他便做罢,仰起头看着花婆婆。
“婆婆,只要别把我送回家,我愿意去京城净身,你不要砍我姐的手脚,还有,我是好孩子!”
说话的时候,他高昂着小小的头,理直气壮。
花婆婆说的对,跟着拐子逃家的是他,偷听墙角的也是他;可是花婆婆说的也不对,他是好孩子,姐姐说他是好孩子。
一抹精光从花婆婆眼中闪过,她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小不点儿。
忽然,她笑了,她对苏浅道:“婆婆不会让你进宫的,那样太可惜了,你没说错,你是个好孩子,可也是个绝情的孩子,你才五岁吧,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像你这般绝情,也不会有你这样的勇气,好,很好。过几天婆婆带你去个地方,你的事到时再说吧。”
第六九二章 野花
花三娘微微松了一口气,趁着花婆婆闭目假寐,她蹑手蹑脚抱着苏浅出去。
外面阳光明亮,花三娘抱着苏浅,一直来到他们常去捉蝴蝶的那片山坡。
山坡上繁花盛开,从花三娘记事起,这里便有很多野花,她不知道名字,也从来没有打听过。
今天,她看到这些不知名的野花,忽然心有所悟。
她在查子营里两年了,每年都会有人离开,离开的人偶尔也会回来,回来以后就会进山,接受更加严酷的训练,还有的人,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刚进查子营时,有一次去山上训练,她被毒蛇咬了,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时是一个姐姐正在用嘴给她把毒素一点点吸出来,后来她知道那个姐姐叫阿林,她从家里休沐回来,会给阿林姐姐带家里做的点心,虽然这是营里不允许的,可是她们做得很隐蔽,好几次都没有被发现。
一次,她又从家里回来,可是却没有找到阿林,她问了与阿林同一个营房的人,她们说阿林走了。
走了啊,那是去执行任务的,阿林姐姐只比她大了两岁,也还是个孩子,所以只会跟着师傅们去办差,所以阿林姐姐会再回来。
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阿林,有一次她问祖母:“祖母,有个叫阿林的,她救过我的,她去办差了吗?还会回来吗?”
祖母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阿林啊,就是和你一起偷偷吃点心的那个,死了,回不来了。”
祖母连她和阿林躲起来吃点心都知道,那就是不会记错人的,阿林是真的死了。
花三娘望着山坡上的野花,她忽然想起,她连阿林的全名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阿林姓什么,大名叫什么,是叫李林、王林还是什么,就像这片野花,没有人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每一朵花何时开的,又是何时落的。
她们是查子,功成名就、加官晋爵的永远不会是查子,就像祖母一样,在查子营里,她一身戎装不怒自威,而每每去国公府,都要梳上圆髻,换上酱色比甲,打扮得像个体面嬷嬷,上上下下的人都称呼她花婆婆,就连国公府里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也以为她是外头产业的管事嬷嬷。
“姐,我去给你摘花插到辫子上吧。”耳边传来阿浅软软糯糯的声音。
花三娘蹲下身,双手轻轻按住阿浅的肩头,她幽幽地说道:“阿浅,你记着啊,走出花家,走出这片山坡,如果在外面看到姐姐,你都要假装不认识,哪怕姐姐被人打,打死了,你也不要管,更不要去认尸,记住了吗?”
阿浅吃惊地瞪大眼睛,他摇头,不住摇头:“不,有人打姐姐,我就打他,打死他。”
“小傻子,那可不行,你看这片野花,如果你看到有花谢了,你会管吗?不会吧,你会去摘开得更好的花,姐姐生下来就像这片野花一样……如果婆婆让你选,你是去军营还是去京城,你要选去军营,记住了吗?”
阿浅虽然聪明,可是他听不懂姐姐的话,姐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比做野花,姐姐比野花好多了,姐姐疼他,会和他玩,野花什么都不会。
他再次问道:“姐姐会去军营吗?”
花三娘摇头:“我啊……应该不会吧。”
“姐姐不去,我也不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阿浅笃定地说道。
花三娘急了:“不行,姐姐也不一定会去京城,姐姐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可是阿浅也不一定会被送去京城吧,祖母不是已经说过了,把阿浅送去京城太可惜了,祖母要带着阿浅去见一个人,等到见过那人之后才会做决定。
花三娘给了自己脑袋一下,她是糊涂了吧,一定是的,阿浅不会去京城的,祖母要去见的那个人一定是国公府的,祖母每个月都会去的,去见国公爷。
祖母要带阿浅去吗?阿浅可真有福气,她和花四娘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国公爷,祖母可没有带她们正式去过呢。
阿浅这么可爱,国公爷说不定会喜欢他,舍不得割他的命根子,不割命根子,就不会去京城。
花三娘觉得自己都想明白了,一切都是自己杞人忧天,她开心地带着阿浅去追小鸟,她甚至没有留意阿浅说的那句话:“姐姐去京城,阿浅也去京城。”
几天后,花婆婆带着阿浅去了国公府,那天的阿浅穿着新缝的衫子,脸蛋洗得很干净,新衫子是姐姐缝的,他很想让姐姐看到他穿新衫子的样子,可惜今天不是休沐,姐姐不能回来。